第21章 021

第21章 021

直到坐在晏府新房的喜床上, 傅瑤光都沒明白,晏朝方才對她說的那句“別怕”是何意。

煙蘿和瓊珠跟着晏府的人一步三回望地退出了房間,她實在耐不住了,擡手将遮面的紅綢掀起, 打量着所處的這個房間。

內室布置的很喜慶, 但除去那些因新婚特意置辦的裝飾, 這間屋室的陳設竟是哪裏都很符合她的喜好。

眼見天色漸晚, 傅瑤光坐在大紅喜床之上,心裏莫名地覺着焦灼。

從方才晏朝在她旁邊的寥寥幾句低語中, 完全聽不出他有什麽新婚之喜,平靜地和此前他辦公查案時幾乎都什麽沒區別。

這人肅着臉時, 總能讓她想起當年被太傅訓教責罰時的情形。

虧她的父皇千挑萬選百般思量,最後竟似又給她挑了一位太傅長史來做她的驸馬。

傅瑤光心裏正胡亂想着, 耳邊便聽外面的喧嚣人聲漸近,她連忙将蓋頭放下來,正襟危坐地坐好等着。

不多時,外面漸漸靜了。

片刻後門被推開,一人帶着些酒氣坐到她的旁邊,極為自然地牽住她的手。

她知道是晏朝, 便也沒掙。

可她等了許久,都沒見身邊的人再有什麽動靜。

傅瑤光有些心急, 正猶豫着要不要自己把蓋頭掀了,旁邊的人便動了。

他似是先熄了房中的幾盞燃得正好的燭臺, 只留了那些喜燭明明滅滅地燃着,而後走到桌邊拿起了什麽物事, 複又來到她的身側。

這回她面前的蓋頭被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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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垂着眼,慢慢适應了室內稍顯昏暗的光線, 微一擡頭,便對上晏朝的一雙眼。

這是她第一次離他離得這般近。

他便是和她一般坐着,上身也仍要高出她許多。

晏朝将蓋頭和喜稱放到一旁,而後又擡手将她發頂的鳳冠小心解下來。

“你還會解這個?”

見他動作有條不紊,傅瑤光有些驚奇。

“不會。”

晏朝微垂着眼,低聲應她,“但也不難。”

他解下她的鳳冠,手指複又探向她的婚服。

那繁複的結扣被他一勾一挑便輕易解開,傅瑤光怔怔望向他。

“累了嗎?”

他将她母妃親手縫繡的婚服挂起,回身低聲問她。

傅瑤光點點頭,“有點。”

她看上去太過緊張,和平日裏那副自在模樣判若兩人。

晏朝看她片刻,起身走去門邊,推門走出,門外晏府的婢女立時應聲。

“世子爺。”

他似是吩咐了幾句,聲音太低,傅瑤光聽不清楚,正要起身走過去,晏朝已經合上房門走進。

方才被他熄滅的燈盞這會又被他點亮,房間內瞬時明亮許多。

繁瑣的婚服解下,沉重的鳳冠也解了,滿室明亮燭光,傅瑤光心裏也漸漸松緩下來。

她捏着手指,斟酌着開口:

“晏大人,我真的不知道父皇會為你我許婚,若我知道,定會事先與你知會一聲。”

這時房門被輕輕扣響,晏朝應了一聲,而後房門被打開,傅瑤光坐在床邊,微微探身往外望去。

看打扮是晏府的婢女,端着些杯碟盤盞走進來,輕手輕腳地擺到桌旁,領頭地婢女規規矩矩行禮,恭恭敬敬地退下,自始至終都沒見有哪個敢亂打量的。

待人盡數退了,傅瑤光也起身來到桌邊。

桌上是剛呈上來的桂花糖粥和不知是什麽做的軟糕,她這一整日都沒吃什麽東西,原也沒覺着如何餓,這會這些擺到眼前來了,她便覺着自己确是餓了。

可今日是她新婚,哪有新娘是洞房夜當着夫君的面吃夜宵的。

便是她的驸馬,那也不行。

她朝桌上的餐食看了眼,慢騰騰地想坐回床上去。

“殿下見諒,臣一整日沒吃什麽東西,方才又喝了些酒,不大舒服。”

傅瑤光頓住,轉過身朝他面上看了看,瞧着似是也沒什麽事,但想想還是坐到他旁邊。

“那需要傳太醫嗎?”

晏朝盛粥的動作滞了滞,而後道:“不必。”

他極為自然地将粥碗推到她面前,傅瑤光猶豫了一下,抿唇輕聲道:

“那我陪晏大人一起吃些,免得我看着你,你也吃不下。”

聞言晏朝微彎起唇,眸中泛起笑意,口中卻道:

“嗯,多謝公主體諒。”

淺淺喝了些粥,傅瑤光也覺着舒服許多,漸漸便有些心不在焉。

她的糾結和顧慮幾乎明晃晃地寫到臉上。

晏朝放下羹匙,垂眸斂住眼底的情緒,低低開口:

“陛下指婚,可讓公主覺着委屈了?”

“公主不必害怕,臣不會勉強公主。”

傅瑤光盯着梨木方桌上的木質紋理,有些恍神。

片刻後輕聲道:“是晏大人當日說過,心有所屬。”

“我若心中有旁人,便不會甘願另嫁,同樣,我也不願找心中有旁人的人做我的驸馬。”

她自顧自地說着,“只是這婚事敲定的太快,我也來不及做些什麽,如今也不知該如何彌補。”

“倘若晏大人覺着與我成婚心中尚有不甘,或是心中仍另有牽系,瑤光自會去與父皇說清楚。只是退婚定是不成了,只能和離。到底還是要委屈晏大人心中的那位姑娘了。”

傅瑤光低垂着眼,說得很委屈,并未注意到晏朝神情的變化。

她說了那麽多,實則晏朝只聽到她的那句,“我若是心中有旁人,便不會甘願另嫁。”

今日知鶴樓臨街的二樓,他幾乎是一眼瞧見謝瞻手中拿着的那只荷包,上面繡着的一對鴛鴦。

而他懷中的繡帕,上面繡着的卻是竹枝。

方才在前廳喝酒,終是壓不住心頭的悶堵,從不好酒的他也難得地多喝了幾杯。

可她如今在他的府中,在他的身邊。

她親口說的,若她放不下那人,便不會與自己成婚。

晏朝下意識去拿桌上的酒盞,可杯中空空,他頓了頓手。

一旁的傅瑤光見了,拿過放在她這一側的酒壺,給他滿了一盞,也給自己倒了一盞。

婚房內的不是烈酒,帶着清冽的香,入喉卻也是辛辣的。

晏朝放下酒盞,傅瑤光又給他倒滿。

他捏着酒盞,垂眸想了想,望向她道:

“殿下可還記得,當日行宮宮宴之後,臣問殿下為何要去膳房換了茶點時,殿下是如何回臣的?”

她如何回的?

當時她似是随口說了句,“我想吃茶點,不可以嗎?”

沒待她回答,晏朝便繼續道:

“殿下當時說是想吃茶點,但當時,殿下真的只是想吃茶點才這般說的嗎?”

傅瑤光似是理解了他的言外之意,她偏頭望着他問道:

“所以當時晏大人只是不想作答,便也随意說了個緣由?”

“可當時你說的很真誠,很像真的。”她微微皺着眉說道。

晏朝望向窗外,今夜明月高懸,圓似玉盤,可愛至極。

他微一笑,慢聲開口。

“公主方才說,若心中有旁人,便不會另嫁,臣與公主是一樣的想法,若臣心中有旁人,便不會應下婚事。”

他的話聽上去有些旁的意味在,但傅瑤光陷在方才的思緒裏,也沒覺着有什麽不對,她抿了口酒,輕聲哼道:

“父皇指婚,晏大人還能拒了不成?”

她一舉盞,晏朝也端起酒盞飲盡。

“陛下是明君,若臣當真回絕,自是也不會執意許婚。”

這倒也是,傅瑤光算是默認了他的說法。

話說開了,她心裏也松快了,轉過頭瞧着他這副冷沉模樣,便也起了些玩笑心思,她給他滿上酒,舉着自己的酒盞望着他笑:

“我聽說民間婚嫁習俗中是有合卺酒一說的,不知晏大人可願意?”

燭火搖曳,滿室紅彩,面前的她一雙眼滿盈着笑意,晏朝無聲地舉起酒盞,繞過她纖細雪白的腕,阖眸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那些他獨身一人走過的許多冷寂又無趣的夜,無數次入過他夢寝的一雙靈動的眼,都從未曾見過這樣明媚的笑。

他将酒盞放下,也将她手中的酒盞接過,将剩下的酒飲盡。

望着近于咫尺的她,他聲線猶帶着克制,眼底斂着的卻是從未見過的強勢。

“可會後悔?”

傅瑤光閉上眼,環住他的頸,也不答他。

倏地身子一輕,她便被他輕松地抱起來,投到床上。

明明滅滅的紅燭撐起的一點點光亮已被晏朝遮了大半,他好像是喝醉了,朝她望過來的眼底清明不複。

她身上剩下的婚服也被他一寸寸扯開,有幾根綴着南珠的金線斷開,随着他慢條斯理的動作掉落到地上。

離得太近了,以至于他此時眸中的沉沉欲.色根本無處遁形。

傅瑤光覺着呼吸都有些艱難。

到了此時,她不可避免地感到很緊張,也覺得很有壓力。

可是她與晏朝如今已經是夫妻了,躲是躲不過的。

她不敢看他,垂着頭,勾着他的衣襟。

他微斂着眸,将她放下的時候,手猶不忘在她腦後擋了一下。

他的氣息漸漸變得滾燙,被掃過的地方帶起一陣陣顫栗,她有些無力地撐着他,微微地喘息,連眼都是濕漉漉的。

他附在她的耳畔,輕輕吮了下她耳垂的軟肉,“閉眼。”

晏朝低下頭一瞬不落地看着她,只覺着她要将他逼瘋。

淚珠從她眼睫之下不住地滾落,他也一寸寸地吻過,卻自知他已是愈發地失控。

她的聲音微啞,落着淚,猶在語不連貫地控訴着。

“晏大人,你,欺君……”

“嗯。”

他眸中暗沉一片,也微微地泛着紅。

“臣知罪。”對她的話,他照單全收。

“晏朝。”

他愛憐地吻過她的臉頰,在她耳畔低聲引導着。

“喚我的名字。”

傅瑤光已經辨不出他的話意,迷迷蒙蒙地由着他,他讓她喚他的名,她便一聲聲喚他。

她淚意止不住,烏黑的發絲鋪散,手也搭在他覆着汗意的手臂邊,無意識地一下下掐着他。

晏朝單手撐在她上方,将她的手攏住,引着她環住自己,指腹将她的眼淚擦幹,可擦了又擦,還是有。

他低笑,故意地停頓,捏捏她的臉頰。

“公主這是在傷心?”

傅瑤光掀開眼,似是不敢相信他竟會這樣待她。

她氣息尚未平複,掐着他,剛一開口又是一串淚珠滾落。

“……你,你出去。”

晏朝吻過她濕潤的眼尾,擡手勾過一旁的錦衾。

“公主便在這裏,臣又能去哪裏。”

子夜過半,一番重新洗沐過後,晏朝将她放到裏側,自己也和衣躺在外側。

喜燭不知何時早已經燃盡,他卻了無睡意。

床邊的帷幔并未放下,稍微偏頭便能瞧見窗棂外的月。

前世他也有過很多個不眠夜,也曾這樣看着月明月落。

那些他踽踽獨行的漫漫長夜,他從不曾期待過天明。

今夜于他,也是漫長而難忘的,也是一樣的輾轉而難成眠。

他身體疲憊又興奮,半分睡意皆無,恍惚地望着月色,卻分不清楚此時他到底是期待這夜再長些,還是在期待天亮地再快些。

若今宵不過也是他的酣夢一場,他寧願永遠都不要醒。

身旁的人驀地動了,片刻後,他懷中鑽進來一人,在他胸前蹭了蹭,片刻後安靜下來。

她身體柔軟卻是冰涼的,晏朝翻過身将她攬進懷中,漸漸也睡了。

窗外曉星初上,天光漸漸亮起,這一次,他也不必再等了。

傅瑤光醒過來時,房中只剩下她自己一人。

她堪堪坐起身,才發現自己身上穿着寝衣,身上除了有些乏累,并沒有旁的不舒服的感覺。

想起晏朝那人那般愛潔的脾性,大抵便是困得再如何睜不開眼也會去沐浴的。

她确是乏地不行,只覺着自己此前看晏朝是看走了眼。

從來見到晏朝,就沒見過他情緒有什麽大的起伏,原來這樣的人沾上情.事也會難脫身。

傅瑤光慢騰騰起身下了床,來到銅鏡前,只瞧了一眼便将銅鏡挪開。

房門從外被推開,晏朝一身清淨地走進來,正瞧見她挪開銅鏡的動作,有些失笑。

“公主這是怎麽了?”

他不在還好,他這會瞧着神清氣爽,似是一夜好眠一般,傅瑤光瞧了更覺着氣不順。

“你出去。”她嬌聲道。

晏朝含笑地瞧着她,片刻後點點頭,“好。”

言罷,轉身便要推門出去。

她的婚服正被搭在一旁,繃斷的金線勾着幾顆鲛珠将落未落,她随手拿起一粒朝他扔去,忿忿道:“出去了就別再進來了。”

她并未使力,那珠子都未到門邊便落到地上,慢慢朝前滾落,晏朝俯身拾起來,朝她走近。

來到她旁邊,他從一旁随手拿起早上瓊珠送進來的衣衫,披到她身上,将她散落的長發順至耳後。

“殿下怎麽了?”

傅瑤光也知道自己方才朝他亂發脾氣,有些心虛地看了看他,見他面容平和,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竟感覺他看着自己的神情有些溫柔。

她收了目光,望向銅鏡,神色沮喪。

“我還從沒有過晨起後神色這般差過的時候。”

“晏朝,你府上是不是……”

她話頭止住不再說下去,沒精打采地盯着銅鏡。

晏朝站在她身後,也望向銅鏡,和鏡中的她對視,淺笑着接道:

“我府上怎的?風水有問題?”他将她未盡的話意道明。

傅瑤光不吭聲,晏朝低笑着,輕輕落下一吻在她的頸側。

傅瑤光渾身都僵住了。

他方才貼過來便已經讓她有些沒料到,這會青天白日的,面前又是那麽大一面的銅鏡,她又羞又惱,反身去推他。

他帶着她面向銅鏡。

“很美,很好看,氣色也不差。”

“是晏大人眼神不好。”

傅瑤光別開眼,臉上泛起熱意,小聲說道。

這人怎麽能一本正經地用那種和老太師探讨學問的語氣同她說這種話。

傅瑤光也不照鏡子了,推着他往外走。

“你快出去,別耽誤我,讓煙蘿和瓊珠進來,待會還要去你家祠堂祭祖,而後給你父母奉茶。”

“這些不急,吃些東西再去。”晏朝溫聲道。

“那你也出去。”

傅瑤光把他推出去,關了門,回身靠在門上,面上猶有些熱。

待傅瑤光收拾齊整出來時,時辰已不算早了。

晏朝坐在院中,見她出來便站起身,握住她的手。

見她穿得單薄,手也有些涼,他低聲問:“冷嗎?”

傅瑤光搖頭,今日的裙衫是她成婚前便挑了許久才定下的,她素來喜歡這般明豔的顏色,便是冷也是要穿的。

她任晏朝牽着,心裏覺着有些奇妙。

昨日之前,她與晏朝尚還有些生疏,一朝一夕之後,她竟和他一起去祭祖,去見他的父母。

她實在是緊張,兩世為人都沒有過的經歷。

她忍不住悄眼看他。

要是他父母是和他一樣的性子,她可真是沒轍了。

她也沒問,自顧自在心裏思量着,跟着晏朝一并來到祠堂。

晏朝燃了香,遞給她,自己手中也拿了,兩人将香供至靈位前,而後跪下叩首。

便是未曾與晏朝成婚,傅瑤光心中對晏氏一門也極是敬重。

祠堂內自上而下供奉着三十餘塊靈位,幾代肱股重臣,百十餘年清名,她身為皇家公主,從來對這些人都是心懷景仰敬意的。

她跪拜而叩首的動作格外的虔誠,晏朝起身後,她方才慢慢起身。

走出祠堂時,傅瑤光回身望了許久,心中仍覺沉重。

她的家國便是有許多這樣的人守護過,才有今朝的氣象,她沒有那般好的學識和閱歷,這輩子也不會如這些人一樣,或為宰輔開創清明盛世,或為名将馳騁沙場鎮守一方,可她斷不能讓一切再度走到前世那般慘烈的結局。

再不濟,也還應該延續這祠堂的香火,護住這些人的後輩。

她走在晏朝的身邊,安靜地想。

晏朝的父母比起晏朝要和善許多,她為他們敬了茶,晏朝和他的父親去了書房,傅瑤光留在後院和晏朝母親蔣氏說了半晌的家常話,還得了一只玉镯。

走出庭院,蔣氏與她一同在園中走,她握着傅瑤光的手,溫和笑道:

“修明這孩子,也是幼時他父親逼得太緊了,越長大越是性冷,但他待你是有心的,公主,你們好好的,我們這些做長輩的也就安心了。”

“婆母您放心,瑤光記住了。”

傅瑤光應下,而後有些不解,“修明?”

“修明是他的別字,當年他祖父為他取的,表字一直用的便是修明,後來他入仕,陛下愛重,為他取了懷安這個表字,修明便用作別字了,只是這麽些年我們都叫習慣了。”蔣氏解釋道。

傅瑤光點點頭,再一擡眼,便瞧見晏朝站在二門邊正等着她,見她們走近,晏朝上前一步。

“公主,母親。”

蔣氏聽到他的稱呼,眉心微微蹙起,望着他的目光中帶着憂慮。

自婚書下到晏府,她便沒睡過一日好覺,京中待了這麽些年,陛下對安華公主的偏疼滿京城的人都看在眼底,往日她也曾私下說過,來日若是誰家尚主,只怕地位是一輩子都要比公主矮一截。

哪曾想,最終這婚事竟落到自己兒子這了。

昨日公主進府,連她和晏朝的父親都要跪禮,她是身負诰命的命婦,進宮面見皇後娘娘時,娘娘都不曾讓她行過跪禮。

如今成了婚,兒子稱呼自己的夫人,竟只能喚公主,蔣氏聽了心中便覺着難受。

可到底是自己養大的孩子,這會只一眼,便瞧出他望向公主的目光是她這麽多年都從未見過的溫柔。

蔣氏既錯愕又新奇,她從不知自己兒子還有這樣一面。

再看正朝他走過去的傅瑤光,方才她未曾注意,也壓根沒往別處想,這會卻一眼瞧見她遮得嚴嚴實實的衣襟,還有在她發髻攏起後,白皙後頸上的幾處紅痕。

“母親,兒子回去了。”

晏朝聲音平靜,蔣氏也沒說什麽,心中百轉千回,面上只是笑着點點頭。

看着晏朝牽住傅瑤光的手,就着她的步子,慢悠悠地和她往自己院子走,蔣氏也稍稍寬了心。

她這輩子就沒見過晏朝什麽時候走這麽慢過,從來見他從自己這請安離開都是大步流星,三步五步出了院門再想看一眼時連人影都見不着了。

當日夫君同她說,這婚事是晏朝自己去陛下面前求來的,她壓根就沒信過,只覺着兒子是被迫應承,還想讓他們寬心。

彼時的她只覺着心疼,自家孩子本是個冷淡的性子,對什麽都是沒什麽執念的,若再娶個于他而言可有可無的夫人,往後的日子該有多寂寞難過。

但到這會,她方覺着,這樁婚事,說不定真的是他自己求的。

她看了許久,笑着慢慢回身往屋裏走去。

傅瑤光跟着晏朝,往他的院中回,她有心事,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一路上都顯得心不在焉。

晏朝看着她,慢慢擰起眉。

他知道自己母親對這婚事多少有些意見,但他自己的事向來都是他一人決斷,何況母親不是刻薄的性子,按理說也不會對她有什麽為難之處。

可他只是被他父親叫去下了半盤棋,他有意讓了十幾子,早早便從書房出來了。

自他十二歲後,這還是他父親頭一回贏了他,父親笑着打趣他,說這局棋,他不是輸給旁人,是輸給公主了。

他沒否認,若不是為着傅瑤光,父親再研究十年棋譜都贏不了他。

可這會她瞧着卻不開心。

為什麽會不開心呢?

不願意和他一起經歷這些繁瑣的習俗禮節?

若不願,不做也沒什麽,哪裏值得她為這些而煩心。

回到房間,傅瑤光坐到軟榻旁,望向他道:

“晏朝,你今日有公務嗎?”

“沒有,陛下許了五日的假。”

“那,可以聊聊嗎?”她抿唇問。

晏朝點點頭,坐到另一側,等她開口。

傅瑤光猶疑着,片刻後輕聲道:

“當日在行宮時,宮宴那日過後,你說是你換掉了晉王的茶點,他下過毒,你換了,是真的嗎?”

聽到晉王二字,晏朝垂下眼,半晌才應聲。

“嗯,怎麽了?”

“那,有證據嗎?物證?或者人證?”

晏朝別開眼,淡聲問她:“公主為何忽然問起此事?”

傅瑤光抿唇想了想,半真半假地試探開口:

“從行宮回來,我便一直在想那些事,雖然我也沒證據,但我總覺着那些事背後有晉王的手筆,我覺着他很可疑。”

“謝嶼死的那天,我試探他,我問他以後還會不會打仗,他都不敢回答我。”她斟酌着,慢慢說道。

說完,她在心裏想了想,自覺着沒什麽問題,而後擡起頭看向對面的人。

很奇怪,她和晏朝其實也只是行宮之後才熟悉起來,但她仍覺着他是可信的。

晏朝望向她的眼神很莫名,帶着難以言喻的情緒,他看她許久,将目光移開。

“所以,公主是因為覺着晉王有意謀反,才不願與他來往了?”

在傅瑤光心中,晏朝一直是那種一心公務,滿腦子都是朝政的人,她根本沒想到,他正襟危坐,在那沉思那麽長時間,最後問她的竟是這個問題。

但她仍是順着他的問話想了想。

她不說話,晏朝也不語,冷冷清清地往後靠坐着,手搭在小案的邊沿,垂着眼不知在想什麽。

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麽可問的。

在陛下書房內,他請旨求賜婚時,皇帝也曾提及。

“瑤兒和晉王交好,有一起長大的情誼。”

陛下的話說得委婉,他比誰都知道,那不僅僅是一起長大的情誼。

他親眼見過她帶着滿腔孤勇,搭上自己的所有,在衆目睽睽之下,求陛下為她和那人許婚。

重回今世,他也遺憾自己為何沒有回到她七八歲的時候。

他既沒機會和她如晉王那般一同長大,又錯過了她情窦初開的年華,他比誰都覺着遺憾。

即便如此,他仍是請了這封婚書。

彼時他想,只要她在自己身邊,只要她好好的,他這一世便是值得的。

但世人都是貪而無厭的,事到臨頭,晏朝才知道,自己也不能免俗。

“我也說不清楚,反正不是你說的那樣。”

傅瑤光想了許久,很有些懊惱。

“若那些事最後都與晉王沒有關系……”

晏朝還未說完,傅瑤光卻已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她有些惱,想說又被氣得說不出話,下意識在美人榻邊的桌案上想尋個什麽東西扔他一下。

茶盞不行,會砸傷人不說,濕漉漉地好像有點羞辱人。

博山爐也不行,太重,又太髒,他還那麽愛潔,也不合适。

……

她瞧了半晌,最後只是不悅地站起身,揚眉看着他。

“我會不會什麽?會不會和你和離去找謝瞻?”

她還想說什麽,卻也說不出口,轉身便朝外走。

晏朝立時握住她的腕将她扣住帶進自己懷中,徑直咬上她的唇瓣。

他去解她的衣裙時,傅瑤光撐住他的手。

晏朝停下來,在她臉側輕輕貼了貼。

“我沒有那樣問你。”

“你是那樣想的。”

晏朝從她身上起來,也松了桎梏她的手,攬着她坐起,讓她半靠在自己懷中。

傅瑤光尚有些不适應這樣親近,可到底也沒有推拒。

她手無意識地卷起自己衣襟上的邊緣,一下下地摳着上面的繡線。

“晏朝,我覺着現在這樣就很好,父皇、母後、母妃、皇兄還有弟弟,他們都很好,我不想打仗,也不想失去現在這樣平靜的日子。”

“這些小國投誠十幾二十年了,仰仗着大乾照拂他們的子民,若有什麽旱澇,父皇還會出錢出力赈災,若是打起仗,又要死很多人。”

晏朝無言,靜坐許久,他低聲道:“你想知道晉王是否有反意?”

傅瑤光點頭。

謝瞻不是有反意,他是一定會反的。

傅瑤光想了想,扯住他的衣袖,輕聲道:

“晏朝,我不想讓端王的小郡主和謝瞻完婚。”

“女子婚事太重要了,她若是嫁與謝瞻,日後會被牽連,她很無辜。”

晏朝沉默良久,方才開口:“晉王的婚事是端王親自去求的陛下,端王說,郡主以絕食相逼,非晉王不嫁。”

傅瑤光極是震驚。

旋即心頭也覺着無力。

想來此時前世也是有過的,只是因她的緣故,才讓這位小郡主的婚事落空。

“那便* 算了。”她輕聲道。

她想說的話說完了,便也不再想這些一時半會也解決不了的事,她仰起頭,戳了戳他的衣襟,輕聲喚了聲。

“晏大人。”

晏朝看她一眼,等她開口。

她眨眨眼,“……晏修明?”

他微怔,而後有些無奈,“母親和你說的?”

傅瑤光點點頭,她好奇地問道:“修明應是很久以前的一位美人的名字,為何取作你的表字?”

“這公主應去問我祖父。”

“不過我覺着晏老太師給你取的這個表字,比父皇為你取的懷安要好聽。”傅瑤光輕聲道。

“公主願意怎麽稱呼都可以。”

“那晏大人是更願意喚我公主嗎?”傅瑤光反問他。

晏朝卻有些沉默,良久,他溫聲道:

“公主便是公主,一直都是臣心中的公主。”

傅瑤光想起方才他喚自己公主時,蔣氏眼底一瞬而過的難過,她抿起唇,輕聲道:

“父皇賜婚是有些突然,可是我們現在畢竟是夫妻,而不是只君臣了。”

“你若是一直喚我公主,父親和母親聽久了說不定會不喜歡我。”

她很聰明,也很敏銳,不僅覺察到母親的心思,這會還跟着他改口喚父親母親,怕他聽了心中對她有芥蒂。

晏朝嘆了口氣。

“方才在園中是我疏忽了。”

“母親只是關心我,沒有旁的意思。”

“我知道的。”

傅瑤光坐起身,“為人父母自然最在意的都是自己的孩子。”

“只是你喚我公主,本身就顯得很生疏。”

她想了想,下意識又說道:“就像你也不喜歡我喚你晏大人,昨日一直讓我喚你的名字。”

她說完,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他讓自己喚她名字,那是個什麽光景。

回過神,她什麽都不想說了,也不敢看晏朝,立時便想起身。

晏朝将她圈緊,反身撐到她的上方。

“喚公主生疏,那臣應喚什麽?”

他壓低了聲音,在她耳畔問道:“喚瑤兒麽?”

傅瑤光只覺着羞,渾身都要蜷起。

她擡手遮住他那雙眼,連着他眼睫下的小痣一并遮起。

“你快起來。”

晏朝果然松開她,起了身。

她收了手,慢吞吞地坐起來,下一刻便被他抱起來,從美人榻上來到床邊。

他抱她似是一件極其輕松的事,好像她沒分量一樣。

傅瑤光掙不過他,也覺着累,她閉上眼。

白日便白日吧,婚都成了,誰還敢管她房中的事不成。

可好半晌,預料中的事都沒發生,她睜開眼,晏朝站在一旁,正慢慢悠悠地解他的衣衫。

她不示弱地盯着他看,可他面上那點若有似無的笑意,她越看越覺着羞,索性轉過身背對他,再不看他。

片刻後她聽到晏朝在她身後低低地笑了,他什麽也沒說,将衣衫挂到一旁,在她的身邊躺下,擡手從後環住她的腰。

“公主,臣好幾日都沒怎麽合眼,昨日也沒怎麽睡。”他輕聲說着。

“陪我躺一會,晚上我們去知鶴樓,可好?”

傅瑤光來了興致,“今天晚上?可以嗎?去做什麽?”

“喝茶,聽琴,看戲,只要公主喜歡,都可以去。”

他将圈着她的手緊了緊,低聲應道。

“那你快休息,好好休息,多睡一會。”

傅瑤光也沒轉身,她的背靠着他溫熱的胸膛,看不到他此時的神色有多和軟,只拍拍他環在自己腰際的手,輕聲道。

身後,他輕輕應聲。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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