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002章 第 2 章

芒果聳拉着眉眼，靜靜地坐在床上。

若不是時不時顫抖的眼睛，更像是一只被抛棄的小木偶。

臉上沒有表情，那幹瘦的軀殼下，靈魂也蜷縮成一團屏息躲藏，小小一只團子，就獨自墜落在昏暗的角落。

唐煜掃了一眼，大致和她說了一些火災的原因、家裏面財産的損失，并沒有因為她年紀小就敷衍她。

幼崽依舊一動不動。

他看了又看，不知怎的，有點被氣樂了。

心裏面別扭得不行，就好像他們兩人的關系不應該如此生疏……可他與這個孩子不過初次見面而已。

這小崽子，剛醒過來的時候就直勾勾地盯着他，黑色的瞳孔裏裝滿了驚喜、激動和無可置信，裹挾着無窮無盡的水霧。

孩子很瘦，細弱的軀幹支撐起她圓乎的腦袋，看得人心驚膽戰，唐煜就下意識地伸出手——

幼崽毫不猶豫地握住他粗粝的拇指，五指柔軟得像是雲朵般，又帶着激動的潮濕。她就踉跄着撲進唐煜的懷中，給了他一個依賴的擁抱。

她像是受盡了委屈，可憐兮兮地回來找大人做主。

她又是那麽的可愛，如幼鳥般嗚嗚咽咽地講述她的狀紙。

唐煜甚至恍惚地覺得，自己輕易地伸手撐起一個孩子殷切的期望，

誰知道，情況急轉直下——

轉個頭的功夫，小孩的臉上就莫名地出現了惶恐和困惑，緊接着，她就死死地閉上了嘴巴，用一種難以陳述的、哀傷的眼神看着唐煜。

唐煜莫名地感覺到煩躁，無法忽視的不合理阻攔在眼前，就好像在被遺忘的時間裏，他們本該親昵和諧。

他沒忍住握緊手指，指關節發出來咔噠的聲音。

“……財産的損失大概就這些，你爸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蘇芒，你家裏還有什麽人嗎？”

這次，芒果手指微微顫抖了好一會，然後安靜地擡起頭。

白色的燈光打在她稚嫩的臉上，唐煜卻只看到了一種超乎年齡的安靜和悵然，讓唐煜都感到心驚。

久久，才看到這小孩張開有些幹涸開裂的嘴唇，用一種幾乎割裂聲帶，卻又保留着幼崽的軟乎，令人難受的嘶啞聲，一字一頓地說：“……沒有、沒有人了。”

唐煜沉默地看着她圓潤的腦袋上，一個小小的發旋，可愛得讓人難以放心。

他無端嘆了一口氣，轉過身拉住面板打視訊。

“老吳，請幾天假……和你說了？走程序沒……行行行，別唠叨了，我到時候去做筆錄，滾吧你。”

一轉頭，就看到這小孩不低着頭了，那雙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唐煜的影子就靜靜被幼崽純淨的眼眸收進去。

被發現了，她也沒有閃躲的意思，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圓又亮，帶着一種成年人做不到的理直氣壯和坦然。

唐煜：“看我做什麽？肚子餓了嗎？還是想去上廁所？”

芒果輕輕地搖頭。

兩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沒人說話。

唐煜大馬金刀的坐在芒果的床邊，掏出一把輕金屬小刀，在手指件翻了個刀花，随着咻咻的聲音，蘋果紅色的外衣被逐層剝下。

芒果定定的看着一圈一圈的蘋果皮，嘶啞着聲音問道：“叔叔……你，有受傷嗎？”

唐煜挑眉：“瞧不起誰呢？當然沒有。”

他走神地想着，護士檢查的時候也沒說這小孩嗓子有問題啊，還是在火場裏呆太久了被煙熏着了？

芒果垂眸，握緊手掌：“真的嗎？”

唐煜擡眸看着孩子滿是認真的臉色，嗤笑一聲，實在沒忍住，擡手把她整齊的發旋揉亂。

幼崽瘦骨嶙峋的身形這麽晃一下，唐煜都擔心這小腦袋被搖掉下來，又忙不疊去握住她的後腦勺。

芒果垂下的眼睫毛一顫，兩只小手抓在一起，愧疚地握緊，瘦弱的孩子連手指都帶着孱弱病氣，半點沒有幼崽該有的白嫩。

但是，這已經是她這些年來，看到過自己身上最漂亮的時候了。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

完整的皮肉緊致光潔，沒有從骨頭縫裏透出的焦炭味兒，也沒有無時無刻痛不欲生的灼燒感。

她的腦袋還完完整整，沒有被爆開的火場砸裂頭骨。

她的四肢只是沒什麽力氣，但是每一個指節都能動，沒有把焦黑的骨頭露在外邊。

她身上有種消毒水的味道，幹淨舒适，沒有一直流淌着的黑紅血液和黃白膿水。

她很健康。

這是她做夢都夢不到的模樣。

真的隔得太久了，她早就忘記了，自己居然還有這麽健康的時候。

芒果又擡頭去看唐煜，一眨不眨的大眼睛裏帶上了忐忑：“叔叔、真的，沒有，痛嗎？”

唐煜被小朋友這認真的眼神觸動了一下，微不可聞地嘆了一聲，粗粝的手掌輕輕摩挲着幼崽的細軟碎發，小朋友細細軟軟的頭發像雜草一樣肆意，卻又柔軟地貼合手心撓得人心都軟化了。

“你叔叔我哪哪都好好的，倒是你，芒果小朋友，你要好好休息。”別胡思亂想。

唐煜站起來，掃了一眼瘦骨伶仃的小朋友，大步邁出了病房。

白色的飄窗微微蕩起，細碎的光線穿過玻璃打進來，浮動的金光就落在了白色的床單上。

白色的天際，交錯縱橫的飛行軌道正在有序地排隊，候鳥般飛向遠方。

芒果久久地凝視着關閉的門扉，門外的醫院走廊腳步匆匆來去，哭求和低絮連綿不絕。她又緩緩地擡起手指，握成一個拳頭。

片刻，手指張開的時候，一滴晶瑩剔透的水珠子突兀地浮現在幼崽的掌心。

反常的是，那水滴反重力地懸浮着，與幼崽白嫩的掌心留着些許間隙，若是不留心去觀察，輕易就會被忽略。

芒果沉默地看着，沉重迷茫、五味雜陳的目光垂落，“……你、還在啊。”

“為什麽，是、我？”

“末世裏，我，什麽都做不、到，是我，太、弱了，咳咳咳！”

嘶啞的幼崽聲在空蕩的房間響起，又被病房外嘈雜的逐一掩蓋。

久久等不到回應，幼崽卻一臉習以為常，她只是自顧自地把想要說出來的話，全部都傾訴出來。

“換一個，換一個、大人，慕首領，謝叔叔，雲姐姐，還、還有……”

腦海中，無數的英雄前赴後繼，随便一位，都曾創下累累戰功……

“誰都、可以，他們，很強很強。”

“好不好？”

芒果越說越忍不住，水霧藏在了眼睛裏，擦拭得眼睛更是澄澈。

無言中，是那一滴晶瑩的水珠子悄無聲息地融進她的掌心。

芒果的身體悄然升溫，與高燒相似的病症出現在身體上，帶來的卻是更強健的脈搏和更沉穩的心跳。

芒果習以為常，小大人般憂愁地嘆了一口氣。

這是靈泉水，來自她身上的神秘空間。

這神奇的水陪伴了芒果熬過一次又一次生命垂危，就連剛重生那會，龐大深刻的記憶灌輸在三歲的身體中，她險些無法承受，也是靈泉水救了她一命。

前世的這個時刻，芒果同樣出現在醫院。

但是與現在不同的是，芒果全身重度燒傷炸傷，下了幾次病危通知書，險之又險地挺了過來，被醫生們叫做從火海裏誕生的“奇跡”。

誰都沒辦法發現的神奇空間，把每天一滴的靈泉水都融入芒果的身體裏，天天吊着她的命。

廢舊能源爆炸，嚴重損傷了幼崽尚未發育完全的身體，多處機能被破壞，即使有此奇遇也沒辦法完全修複。

同樣出現在醫院的護衛隊叔叔，也就是唐煜，為了護住芒果，右手極其慘烈，臉部燒毀變形，還有好幾個叔叔也因為爆炸受傷。

她都記着呢，侯叔叔失去了一只耳朵，杜叔叔的小腿骨折了，變得扭曲，文叔叔五個手指燒傷了三個，小臂嚴重骨折……

在這樣慘烈的遭遇後，大家卻要面臨更大的打擊，掙脫不過命運，先後離世。

一片來自外星系的高密度脫軌隕石群，攜帶不明病毒，只提前了三天被天文局觀測到，早已來不及攔截。

其先是落在地面，導致藍澤星損失慘重，又破壞了藍澤星岌岌可危的生态系統。

穩定的基因鎖被強制打破，動物植物發生變異，人類中挺不過去的一大部分，被畸變病毒寄生，變成了傳說中的喪屍。

詭異極端的災難逐步壓縮人類的生存空間，越發不可控制的異變物種襲擊，無情地吞噬數以萬計的生命。

生存空間越來越小，生命資源難以獲取。

人類，最終退無可退。

在芒果重生之前，被謝叔叔和雲姐姐護在最後面。

但是有一只速度與風系變異的喪屍突破了他們的防線，朝着芒果襲擊而來。

芒果沒能躲開。

變形幹枯的四肢不支持她做出劇烈的活動，除了一張臉被唐煜用血肉護住以外，芒果因為烈火灼燒喪失了大部分的行動。

在末世裏生存，全靠大人們腳步堅定地把她背上，艱難地越過一次次生命危機。

如果沒有了她，大家說不定會活的更久一點？

所以，芒果平靜地等待了屬于自己的結局。

只不過，她沒想到的是，自己再次睜開眼睛，卻轉瞬間回到了五年前的“家”。

被龐大記憶壓迫，身體驟然迸發的保護機制，将尚未發育完全的小腦袋燒的迷糊。

還沒能分清楚現實與夢境，短手短腳的幼崽立刻跌跌撞撞地沖向廚房，把惡意堆積在這裏的廢棄高密能量塊，全部都收了起來，又踉跄着爬去把導火引線收了起來。

輪到了她自己，卻猶疑着待在原地。

可能她還是想活着的，也可能是……

她知道會有人沖破這扇門找到自己，所以芒果用最後的力氣蜷縮在衛生間裏。

等待着——“砰！”，前世同一時刻，那扇門被大力推開的時刻。

芒果慢慢地回想着，也許是重生的原因，她覺得她的記憶力比以前好很多，很多細節居然記得一清二楚。

甚至在腦海中，可以慢動作回放——

壓迫升騰的焦黑煙霧，刺鼻的焦味，手中岌岌可危的濕毛巾已經半幹，她耗盡了力氣，眼睛半睜，似乎下一秒就要搭拉下去。

然後——

“砰。”

溫柔的推門聲驚醒了正在回憶的芒果，她微微探頭警覺地看過去，唐煜眉宇舒展，嘴上叼着一根白色的糖棍。

手上拎着一個白色的超市購物袋。

他咬碎棒棒糖，吐字依舊清晰，擡手晃了晃滿滿當當的袋子：“小屁孩，吃零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