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040章 第 40 章
小菱躲在圍觀的閑人堆裏, 硬是全程欣賞完了李老二被三賴子狂捶的整個過程,看對方鼻青臉腫的樣子是痛快極了。
前世記憶裏的自己被支使着幹活,一旦動作慢一點甚至都沒做錯都會召來小叔一家的打罵, 這點皮肉之苦才到哪?
毆打戲碼散場時, 小菱心滿意足的跟着好事者人群一并散開,忽然想到自己之前為了不讓他*七*七*整*理們再對阿娘有歹心總想一次性了結他們, 現在看到三賴子盯上了這一家, 頓時就不急了。
被三賴子這種有名的南城混混纏上,小叔一家已經沒功夫去盯阿娘這邊了, 相反的, 這種痞子有的是手段讓你苦不堪言過得雞飛狗跳, 告官也沒用, 蹲個幾天出來只會報複得更狠。
“啊,忘了要去城東找阿娘的。”因為沉迷看仇人被打耽誤了時間,小姑娘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的正事, 抄起腳邊的小黃狗在懷裏就往前跑。
小菱對自己的家鄉小城當然是熟悉的,這裏在很久以前只有城南方向的一座碼頭,大江上來往的船會在這裏稍做停留,一開始只是短暫上岸休息和交易船上的貨物,人們把這裏當成短期的貨倉中轉站,後來慢慢發展起來。
留在這裏的人在地上鋪上厚實的青石板, 建起了客棧、商鋪和民居,然後越擴越大,最終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而小城裏有半城之稱的王家就是當初第一批在碼頭上紮根的住戶之一, 王家的先祖帶着全家人在這裏繁衍生息跑船做生意, 數代之後才有了如今的光景。
到了這一代,當家人王老爺膝下只有王小姐一個孩子, 王小姐從小就被如珠如寶的寵愛,要什麽有什麽,早年還留過洋在外國讀書上學,吃了一肚子的洋墨水。
乍然聽說這種事時,小菱吃驚極了,她從來不知道原來女孩子也能讀書的。要知道在小城裏讀書人可是很金貴的,像她的阿爹只因為識字就能在王家得了個好差事,每月能拿到不少的薪水,讓不少街坊鄰居豔羨,有些甚至勒緊褲腰帶都要省出一筆學費讓家中小孩去讀書。
但這個能讀書的小孩只僅限于男孩,女孩在好多人家的嘴裏就是賠錢貨,別說送她們識字,就是每天讓她們少幹一天活有的父母都覺得自己虧大了。
不過這些人和事對小菱來說都很遙遠,這位王大小姐嫁人時小菱不只還沒出生,連阿娘都沒嫁人呢。
王小姐所嫁的夫家是財勢和王家不相上下的謝家,兩家合在一起幾乎等同于能拿捏整個小城。聽阿娘說,王小姐大婚那日全城都轟動了,那用大紅綢裝飾的長長嫁妝隊直接從城東排到城西。
哦,王小姐的嫁衣就是阿娘給她繡的,阿娘說她在上面用了上千種繡線在柔軟光亮的紅緞上繡了祥雲、牡丹、石榴、蝙蝠和各種寶相花紋,滿打滿算用了将近一年的時間。
那嫁衣耗費了她很多心血,但也因此讓阿娘在南城一舉成名,成了小城裏最有名的繡娘,一直到嫁給阿爹以前都能接到很多大戶人家指名派來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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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那個納涼夜裏鄰居阿婆說的那樣,阿娘嫁給阿爹以後原以為再不用那樣日日圍着針線打轉,結果到頭來她還是要靠繡活維持生計。
小菱抱着狗,奔跑的步子不知不覺中慢下來,小嘴緊抿成線越來越癟,她的腦中浮現出前世阿娘為了找她而出事的一幕,接着又是前些天阿娘摸着她的腦袋笑着說自己是她的寶貝。
其實真要說起來,自己無論前世今生,好像……都是阿娘的拖累。
* * *
城東的錦繡閣一直以銷售上等刺繡而聞名全程和大江南北,所以地方不大但地段極好,甚至就在開在富人雲集的城東區裏,一來環境好可以讓裏面的繡娘安心做活,二來就是方便夫人小姐們進來挑選貨品了——畢竟這種等級的繡品,放小城其他地方根本消費不起。
距離錦繡閣店鋪一條街的距離,謝家的府邸就坐落于此。
穿過足有五進的重重宅院,一直到主院大門附近,負責伺候的傭人都是縮着脖子走開。
“裏頭的那位,今天又鬧了?”一個婆子拉住了剛從裏面出來的丫頭,朝院牆那邊使個了眼色低聲詢問。
“嗯,剛剛大爺出來時你們也都看到了,太太特別生氣,兩人又吵了一架。”丫環點點頭,同樣壓低聲音,湊着腦袋透露八卦,“大爺這陣子不是常去城南的怡春院嘛,說是要擡裏頭的一個紅人進門做二姨太,太太就炸了。”
婆子一聽直接輕嘶了一聲:“親家老爺也就才過世兩個多月吧,大爺就從以前只守着太太一個變成一個月就擡一個新人進門,這也太……”
“誰說不是?”小丫環直接撇嘴,“男人果然就沒有不偷腥的,以前有王老爺在上面壓着大爺不敢背着太太胡來,現在王老爺不在了就可着勁的欺負太太。”
“唉,也沒辦法,誰讓太太是個女人,在娘家不但沒個兄弟幫襯,就是王家那萬貫家財最後怕是也……咳咳,老婆子我突然想起有事,就先去做活了。”
婆子不是不想繼續八卦唏噓,而是兩人說話時後面不知不覺站了一個面無表情的年輕姑娘,和穿着樸素一看位份就很低的小丫環不同,這一位身上無論穿着還是氣勢都是只有主人家的貼身侍婢才能擁有的。
“我,我也去幹活了。”小丫環同樣頭一低,縮着腦袋快速溜走。
大丫環沒理會這些仆婦的八卦碎語,事實上從一個多月前姑爺說要擡大姨太進門開始,自家小姐……太太已經是笑話了,做一百件事去堵下人的嘴都描補不了姑爺的一次随心所欲,已經把太太的面子扯下來往地上踩。
走進正院,跨進主屋,不出意外的就看見滿地的狼藉,一地破碎的屋宇深處,是坐在那裏遙遙望着窗外景色的木讷身影,她簪碧戴玉通身富貴,本也氣質高華端莊明豔,此時卻由內而外滿溢着沉沉郁氣。
“太太。”大丫環輕聲叫喚,“梅繡娘過來交活了,就是七年前給您繡嫁衣的那位,您不是一直很看重她的手藝說要親自品評繡品麽,人現在就在前院偏廳那邊,您還要見嗎?”
大丫環說兩遍,謝王氏才像是剛被驚醒一樣轉過頭來,一雙原也靈動銳氣的眼睛如今木木沉沉,看得大丫環心裏都有些發毛之際,才聽她啞聲道:“見。”
大丫環趕緊應聲退下就去安排,走出院落時心裏卻不免唏噓。
按理說這時候的太太是沒有心情見任何人的,但誰讓這位梅繡娘論起來和太太是一個遭遇呢,都因為同一場水難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太太說想見梅繡娘已經不是因為要看繡品,更多的大概還是想跟同病相憐的人說上幾句話。
而且太太出嫁前她們就是見過的,兩人那時也都是未婚狀态,梅繡娘還幫繡了嫁衣,一連七年沒見,已經都作人婦的她們家中又都做了白事。
謝王氏确實是抱着這個心态去見的人,當然,是作為謝家主母的她坐在主院裏另外收拾好的花廳裏等着下人将人領過來。
她有意打量這個與她也算有點淵源的繡娘,卻在對方進門的瞬間自己先愣住了。
謝王氏很難形容眼前繡娘給她的感覺,對方因為有喪在身穿着十分素淡,看起來比清河裏流淌的綿水還要清婉娴柔,但當她揚頭看過來,柔美的面容朝着這邊淺淺一笑,謝王氏頓覺河流的水再柔也冰涼清冷,遠沒有暖陽下的春風讓人舒适放松。
她堆在心頭的沉郁此時都被這春風給吹走了不少,竟下意識地也回了一記微笑。
“王小姐,許久不見了。看您身體安康,真是教人歡喜。”對方一開口,也是标準的江南女子軟腔。
“你也是,從你嫁人逐漸不怎麽接活以後,我們是有好久沒見了。”謝王氏笑着點頭,明明她都已經做了好幾年的謝家主母,如今聽見久違的閨閣稱呼還是很開心,“我本來還擔心你,現在看來是多慮了。”
對方聞言臉上的笑意也多了一層:“多謝您的挂念,但這段時日我也想明白了。淚水挽回不來失去的,但再不站起來會連僅有的也保不住。所以,我才又來了錦繡閣。”她如此說着拿出了包在軟布裏的繡品,“上回我去那邊,您讓人傳話說要看點不一樣的,我便準備了這個。我想,王小姐應該會喜歡。”
寥寥幾句寒喧,就很快進了正題。
有心想再聊幾句的謝王氏只得看着她和丫環一起将放在包袱裏的繡品用繡架繃好,一幅大約半米長的人物像刺繡就徐徐展開。
看清繡品的謝王氏直接就是一愣。
刺繡之中抛開各種針法繡技不談,很多行內人都知道比起什麽山水風景、動植物刺繡,最難的還是人物繡。
在一針一線裏展露出一個人的五官肢體和氣質神韻,難度要遠遠超過作畫,考驗的不只是繡娘的針法,更是她對繡線色彩的安排把控,一個色層的繡線顏色差一分都會讓人物繡失掉水準。
而眼前的這幅人物繡品在将錦繡閣經營到如今地位的謝王氏看來,也是能稱上一聲完美的。
之所以會看愣,不只是繡像的栩栩如生,更是因為繡品中的主角就是她自己。
梅繡娘繡的是坐在娘家閨閣中等着上花轎的自己,一身紅色嫁衣的少女微微低着頭嘴角噙着笑,臉頰上帶着即将出嫁的羞澀和喜悅,一雙眼裏有愛意有忐忑,更多的是對婚後與良人舉案齊眉的向往,這份期待讓少女看起來如玫瑰一般嬌豔明媚。
謝王氏是第一次以旁觀者的角度看到當年的自己,那時的她确實就是這樣一副墜入愛河的心态,她也一直以為嫁給真愛的自己可以一直保持這樣的心态,但已為人婦好幾年的她如今是什麽樣……
她低頭看自己幾乎看不見手的長長寬袖,以及被長裙擋得只看得見一點鞋尖的腳面,無意識的彎出一個苦笑。
這時,大丫環突然一聲驚呼:“呀,背面還有人像,這是小姐您的雙面繡啊!”
從小一起長大的貼身侍女突然喊出一聲“小姐”,謝王氏就直覺有情況,等到大丫環将繡品翻過面來,她在看清繡像的瞬間直接如遭雷擊一動不動。
這雙面繡的背後一幅确實也是她自己,是嫁人前的自己。
那時的她穿着從西洋帶回來的馬術裝,騎着高頭大馬在家中的花園裏跑馬散步。她的脊背挺得直直,頭高高揚着,在陽光下笑得自信又肆意。正是嫁人的一年前,家人約梅繡娘給她做嫁衣的當時。
謝王氏捂着嘴,整個人淚流滿面。
時間太久,她都已經不記得自己也有過這樣一副面貌。
“我……想起來了,我都想起來了!”
嫁入謝家給丈夫生兒育女操持中饋,她都忘了自己不只是外人口中的謝王氏,她有自己的名字,她是王家的大小姐,王家商行唯一的繼承人,她叫王寶珍,也是爹娘眼裏如寶如珍的唯一!
她讀過書留過洋,見過海外的女王和女爵,與那裏的女商人談過市場經濟,知道女人從來不比男人低一等。
所以,憑什麽回到故鄉後她就要困在這座大宅裏,去跟那個變了心的男人耗上一生?
她,不想當謝王氏了!
深宅大院裏,沒有人知道謝家的主母抱着一幅繡品哭得聲嘶力竭,也沒人知道她的心頭生出了小城裏所有人看來都驚世駭俗的念頭。
而在當時,梅繡娘早已經走出謝府的大門,剛站上街頭就看見一個抱着小黃狗的小團子氣喘籲籲跑過來。
“阿娘!”小菱也剛好一路輾轉找到了這裏,“阿娘,你怎麽跑到謝府啦!”明明說好了是去錦繡閣的,害她好找。
“剛去見了繡閣的東家,聊了一會兒。”伸手牽起孩子的手,女人笑得溫柔,“阿菱,想不想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