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張瑞樸

張瑞樸

明明自己早有伏案,卻還要問我的意見,張海俠想盡快回到我們三個小時候相處的氛圍。對他們來說,我們太久未見,對我而言,他們已不再如當初懵懂,彼此之間有一層莫可名狀的東西隔着,大家都有點拘謹。

我低頭想了想,也不确定是贊成還是勸他們再考慮,陰謀算計搞潛伏的本事我一點兒都沒學過,也沒經歷過,給不了他們正确引導。

我找了個矮櫃坐在上面,還在努力思考方案,就聽張海樓道:“老師……”他咳嗽一聲,改口,“小玥,我記得你是醫生,還是學的西醫那套,能幫海俠看看腿嗎?”

張海俠和張海樓顯然也沒真要征求我的意見,打開話匣子,讓氣氛熟絡起來才是目的。

我現在的狀态,在他們眼中已經是放松下來了。

“當然可以。”涉及到自己擅長的領域,我便自信起來。

張海俠推脫:“不用,我的腿給這裏的醫生瞧過,已經沒得治。”三年前那場爆炸使他的整個下半身都失去了知覺,骨頭也完全粉碎,張海俠醒過來的時候,感覺不到任何疼痛,他雖然不是醫生,但也知道自己沒救了。

他用三年時間适應了不便的腿腳,除了執行任務時只能由張海樓單獨行動,他完全掌握了所有生活技能,也包括上下樓。

張海俠很清楚自己的未來不會再有奇跡發生,維持表面的尊嚴是他最後的執念,所以不願被我發現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殘廢。

但我既然選擇今天不走,肯定要檢查一下張海俠的傷勢是否有轉圜的餘地。在我的時代,很多百年前被稱為絕症的病痛都已經攻克,我自己也斷了一只手由義肢取代,對他的腿傷還是很在意的。

我來到張海俠身邊,伸手就要捏他的腿,手腕卻被扣住。

張海俠松了松扣住我的手:“真的不用了。”他看向張海樓,眼中透着一絲埋怨,覺得他多管閑事。

張海樓對他吐了吐舌頭。

“你讓我看看,萬一有辦法呢?”我用安撫的口吻,以為他自暴自棄,“就算不行,我看一下,你也沒損失。”

張海樓在一旁煽風點火:“就是,讓小玥看看嘛,又不是姑娘家,害什麽羞。”

張海俠瞪了他一眼,還沒來得及反對,就已經被張海樓抱起來放在了床上,褲子一扯,直接把他給扒了。

“張海樓!”

張海俠正要發難,我已經坐在一旁,問:“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嗎?”

他嘆了一口氣,放棄了抵抗,任人宰割的樣子:“嗯,之前張瑞樸帶來的醫生也給我檢查過了,沒有治好的可能。”

“醫生,他還帶了醫生?”我問。

張海樓道:“就是跟張瑞樸綁一塊兒的那個,不知道叫什麽。”

我捏了捏他的腿,又測試膝跳反應,确實無知無覺,情況有點麻煩,我問:“那個部位有感覺嗎?”

張海俠聽懂了,卻不知道該怎麽答。

張海樓一臉茫然:“哪個部位,腰?”

我直截了當地說:“生殖/器官。”

兩個男人都有些窘迫,張海樓臉皮厚一些,替張海俠回答:“有感覺的,每天上茅房。”

張海俠恨不得把他轟出去:“玥,不用管我了,沒事的。”

我擺擺手,示意他別打岔,職業習慣趨勢我不會輕易放棄,張海俠的兩條腿雖然有萎縮跡象,可三年了,普通人在這樣的環境下,早就縮成了皮包骨,可他的肌肉還沒有完全退化,說明張海樓一直在照顧他,幫他活動下肢,又或者他的身體素質本就異于常人,血液還在正常流通,不至于完全報廢。

“我要檢查他的全身,把衣服也脫了吧。”我趁着張海樓給張海俠解扣子的空檔翻出一個聽診器。

他們見過這種東西,西醫都用它問診,我拿來的也是類似的儀器,卻要先進許多。

張海俠依然很不情願,看我堅持,只好順從。

他的身材意外的不錯,三年沒有下地,竟然無一絲贅肉,上半身的肌肉線條雖不如張海樓的硬朗,卻也清晰可見。

我猜他就算腿腳不便,還是有保持健身,就像他殺敵的時候,出手幹淨利落。

張海俠沒有看我,側着頭瞧向窗外,天空很藍,這三年裏,似乎唯有今日的天空顏色是這麽的美麗。

胸口感受到一絲冰涼,他朝我望過來,我正在用聽診器檢查胸腔,接着是肺部,以及其他髒器,我的表情時而嚴肅時而舒展,張海俠看得饒有興致。

張海樓這時候就有些羨慕他了,側身找了找自己的胸口和腰,看看有沒有什麽嚴重的舊傷也讓我摸一下。

“你的內髒和胸骨都非常健康。”我把聽診器放在一邊。

“那就好。”張海俠剛想把衣服扣上,卻被張海樓翻了個身,露出了背脊。

張海樓不放心地說:“之前那老癟三說蝦仔的腰不行了,你也給瞧一眼。”

張海俠皺着眉頭,但或許,他自己也沒有真的介意,否則完全可以言辭回絕,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仍由張海樓擺弄。

不過,他還是默默地把褲子往上提了提,試圖把屁股遮一下。

張海俠的背上有如蝴蝶一樣的巨大傷口,那是無數的燒傷、炸傷形成的圖案,我見過很多重傷患者,只有這次心裏很不是滋味兒。

其實張海樓不是故意戲弄,有萬分之一治好張海俠的可能性,他都不想放過。

我摸索着張海俠肩胛骨中間的一塊脊椎,這塊脊椎以下的椎骨,在當時的爆炸下幾乎全部粉碎。

張海俠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他能感覺到手指觸碰皮膚時的輕柔與憐惜,但他不能表現得像是很喜歡被撫摸的樣子。

沒多久,我便示意張海樓将他扶起來:“确實傷得很重。”

張海樓心涼了半截,倒是張海俠毫不在意。

我又對張海俠道:“其實你的脊椎有愈合的跡象,真正讓你至今都沒有知覺的原因,是腰椎處的神經遭到了不可逆的破壞。”

張海俠能聽懂這句話的意思,所有醫生都給他下了判決書一樣的結論,終生殘廢,可到我這裏,卻沒那麽絕對。

“有救麽?”張海樓問。

如果是在我那個年代,這樣的損傷花錢就能治療,可在這裏,我沒那個自信,這種損傷得先拍片,确認病因,然後再進行手術。

我不抱希望地問:“你們這裏有X光機嗎?”

張海樓道:“沒有。”

我微微一愣,有些欣喜,他知道什麽是X光機,只是這裏沒有,我回憶着醫學史的課程,最早發明出這種高科技設備的時間,好像确實是這時候。

“哪裏才有?”我道。

張海樓犯了難:“在馬六甲,估計找不出來。”

X光機這種西洋玩意兒,他只在特訓時聽長官提過,但這種東西只會出現在國外,那些洋人開的高級醫院,華人別說有,普通人恐怕連聽都沒聽過。

張海樓生怕我放棄,道:“機器沒有,但可以找到洋人醫生,都是洋人,機器用不了,人能用嗎?”

馬六甲的洋人醫生他都找過了,不光醫生,連下降頭的老巫師也試過,無一例外都給張海俠下了判決書,唯有到我這裏出現了轉機,張海樓怎麽不急。

我搖了搖頭:“我就是洋人醫生。”這個時代欠缺設備,張海俠癱瘓三年了,只靠肉眼行不通的,“總之,這件事得從長計議,現在急不來,我還得做更仔細的檢查。”

張海樓別的沒聽進去,“從長計議”四個字如雷貫耳,他看着張海俠,張海俠也看着他,兩人想的都是,這樣一來,短時間我就不會走了。

“我們也不着急,你想計劃多久都行。”張海樓笑呵呵地道,“那我先去收拾屋子,保準你住得舒舒服服。”

-

張瑞樸醒來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中了埋伏,臉上卻全無憂色,他還活着,就表示那兩個年輕人和暗處的埋伏,對他有所需求。

自己可以趁着與他們周旋的時間,想到很多脫身的辦法。

張瑞樸的視力逐漸清晰,他擡起頭,有些疑惑地打量坐在張海樓和張海俠中間的女孩兒。

那個女孩兒過分年輕,張瑞樸怎麽也不相信,躲在暗處将自己搞得如此狼狽的人,會是她。

活到張瑞樸這個歲數,又常年與外界打交道,他看人一向很準,這個女孩兒平平無奇,顯然涉世未深,對方是怎麽悄無聲息出現在馬六甲,又是怎麽幹掉了所有伏兵的?

張瑞樸甚至懷疑張海琪才是背後主謀。

不過一切的驚愕只在轉瞬之間,他知道自己尚有籌碼,否則對方就不可能只是迷暈他了。

張瑞樸動了動手指,竟然完全沒有力氣,他渾身上下唯一能動的只有眼睛:“說吧,你們想要什麽,放了我,我可以給你們船票,讓你們一起回廈門。”

身陷囹圄,絲毫不懼,張瑞樸的眼睛裏有着像尖刺一樣的銳利視線,緊接着,他驚訝的發現,檔案館的這兩個年輕人,竟然同時看了一眼中間的女孩兒。

“原來你才是他們的老大,失敬。”張瑞樸注視着我,帶着一絲戲谑,“小姑娘叫什麽名字。”

我顯然沒被他看上,張瑞樸大概覺得把他困住的另有其人,我不過是個跑腿的:“張瑞樸,16年前參與本家內鬥,導致前任族長張瑞桐身亡。”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張瑞桐算是我素未蒙面的祖先,因為張啓山是他的長孫,而我是張啓山的曾孫女,我在這裏讨伐張瑞樸的罪行也算給祖先長臉了。

只是,這個張瑞樸,他和張瑞桐為同族兄弟,就血緣輩分來說也是我的一個長輩,有點大義滅親的調調了。

但張家體系龐大到這些元老究竟有多少個子子孫孫,他們恐怕自己都認不全,我這種不是純血的野生娃,大概率本家瞧不上。

聽我出聲,張瑞樸那勢在必得的表情蕩然無存,這句話要是從張海琪嘴裏說出來,他可能反應不會這麽大。

先不說16年前在江西蠍子墓那件事,族內之人所知甚少,那場針對張瑞桐的圍殺完全是秘密進行的,知道內情的族人,除了他自己,本家那邊的可能都死了。(此處來自藏海花)

眼前這個不過17,8歲面容的女孩兒,用的竟然是“靈語”,那是張瑞桐自創的語言,既有漢字的吐詞,又有古話的發音,能接觸到者,只有本家極少數高層。

“你是誰派來的?”張瑞樸終于正視我了。

張海樓兩人聽不懂我說的話,卻沒有發問,他們的任務只是刺殺張瑞樸,如今人就在眼前,只要确保他逃不了,我想對他做什麽,他們都不會幹涉。

白天,張瑞樸把他們兩個耍的團團轉,如今看他被我壓制,張海樓有點暗爽。

“我一個人來的。”我道。

“靈語”是張日山教我的,大部分張家人都要學,我所處的時代智能系統太過發達,随便一句話就會被AI識別,保險起見,很多秘密會議,張家人都用“靈語”以防竊聽。

我知道“靈語”的來歷,當着他的面炫技是為了回敬張瑞樸的目中無人。

果然,他的神情有了變化,不再是剛開始的勝券在握:“不管你是誰,既然你不殺我,總是有想從我這裏得到的東西,或者消息,我現在這幅樣子任你擺布,你又知道本家的事,還有必要試探我嗎。”

“我現在不殺你,是因為我要告訴你,你讓海樓調查的事,我知道真相。”我對他說。

張瑞樸并沒有如我想象的再次震驚,反而虛了虛眼:“你和張啓山是什麽關系?”

我一愣,沒料到他會突然這麽問。

張日山說過,我的面部骨相和張啓山相似,因為性別不同,我們祖孫倆的容貌還是有很大區別,但會算命觀相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我們兩個有很濃的血緣。

張瑞樸顯然對張啓山非常熟悉,才會察覺到這點。

盡管張海樓和張海俠聽不懂我們在說什麽,卻能從雙方的表情和語氣察覺到一些端倪,原本我一直處于上峰,但不知張瑞樸提到了什麽,反而令我亂了陣腳。

張海俠看得出來我非常不擅長審訊,或者說根本就不會,只是手裏似乎有張瑞樸的什麽把柄,結果又莫名被對方将了一軍。

張海俠輕輕在我耳邊道:“冷靜。”

我定了定神,改用普通話對張瑞樸道:“是我的身份讓你好奇,還是瘟疫的事讓你好奇,在你臨死前,可以選一個來聽。”,

“靈語”的詞彙量有限,繁瑣的句式難以表達,我學習的“靈語”是改良延展過的,太複雜的敘事張瑞樸就聽不懂了,只能改口。

張海樓和張海俠聽到“瘟疫”兩個字,也都有些振奮。

“為什麽要殺我,我又沒有傷害他們,就算你不出現,他們也能得到優待。”張瑞樸不确定我是不是認真的,但他到底對威脅司空見慣,不會緊張。

“如果我不出現,你這會兒已經死了。”我道,“張瑞樸,不用拖延時間,你身體內的麻藥至少要一天之後才會逐漸失效,你耗不了那麽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