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表露心意

表露心意

張海樓看出我想給那可憐女人食物的意圖,明顯不希望我這麽做,他背着我遠離了瀕死的母親,半響才開口。

“看到她身邊的那些人了嗎。”張海樓壓低聲音,“他們在等。”

在女人的附近,有好幾個男人,也有十幾歲的孩子。

張海樓繼續道:“他們在等她咽下最後一口氣,然後吃她的肉。”

我驚愕的說不出話來。

“你一旦過去,他們看到食物,再沒有殺傷力的老弱殘兵都會變成不要命的瘋子,別說她吃不到你給的東西,周圍躺在地上的那些人全都會朝你撲過來。”張海樓停了停,“到時候你就只能開槍了。”

我沒有反駁,因為張海樓說的是對的,我知道瘟疫帶來的痛苦,會導致人性從精神和□□同時瓦解。

可我了解不治之症的傳播渠道,是靠書本和網絡,在我的世界,已經完全沒有不可控的疾病發生了。

就算落後的國家出現疫情,也會有聯合國的醫療團隊第一時間駐紮在當地提供治療和各種援助,我母親在認識父親前,就是這樣的志願者。

所以,當我親眼看到,只有在書本裏提到過的慘狀,又完全無力改變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淚,我把頭埋在張海樓的肩膀默默地哭泣,空氣中彌漫着死亡的味道。

張海樓側着臉看了看我,肩膀濕了一片,他想說點安慰我的話,覺得有些詞窮,轉而诘問張瑞林:“我現在是你的上級,就這麽走回府邸嗎,沒有特殊通道,是不是太寒酸了。”他覺得都是這個人的錯,才讓我看到不該看的。

張瑞林道:“再往前有馬車,你們來過幾次,應該知道這裏沒別的路。”

張海樓覺得他在诳自己,有點不滿:“土著待的橡膠林怎麽通過,不會要我們殺出去吧,你敢耍花招,就把你切塊兒了喂他們。”

張瑞林依舊平靜,似乎沒有因張海樓的無禮而動怒:“那是張瑞樸的馬車,裏面已經準備了食物,土著不會攻擊我們。”

張瑞樸在槟城經營兩個巨大的橡膠園,擁有廣闊的土地和令人豔羨的財富,地界之大,以至于張海樓他們第一次來打探這個人的虛實,竟然直接在橡膠園裏迷路了。

他們在橡膠園發現有當地土著在裏面生活,這些土著就像守着橡膠園的獵狗,他和張海俠一路躲避土著的追殺,狼狽不堪。

最終兩人走出橡膠園,看到張瑞樸宅邸的時候已經精疲力盡,瞬間就被城牆上的守衛發現。之後槟城起了懸賞,無論是警察還是黑/幫,看到他們兩個不管死活都有1000的獎賞。

好在張瑞樸沒有真的安心要除掉他們,雙方自那以後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直到這場瘟疫泛濫。

沒多久,四人上了馬車,張海樓現在是張瑞樸的臉,手下人對他畢恭畢敬。

馬車很快進入橡膠園,中途停了一次,放了些東西下去,張海樓和張海俠掀開車簾,看到那些土著就隐藏在樹冠後面,果然沒有偷襲馬車。

張海俠看着悶悶不樂的女孩兒,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這時,就見我突然擡頭,他立刻看向我。

我道:“那些土著,他們沒有得病嗎?”瘟疫都發展成這種程度,其實整個空氣都飄散着病毒,土人既沒有口罩也沒有防護服,是怎麽避開感染的。

張海樓當我還在為那母親郁郁寡歡,竟然在想這事。

張瑞林道:“說來奇怪,他們一個都沒有染上病,也許是離街道比較遠吧。”

我不置可否,沒再出聲,馬車又行駛了半天,終于走出了橡膠園,眼前便是張瑞樸的府邸,如宮殿般的城堡式建築,白牆金頂,是東南亞典型的宮廷風格。

我驚訝地看着這棟巨大的建築,忍不住道:“這就是張瑞樸的家?”

張瑞林點了點頭,以為我是被眼前的奢華給震撼到了:“裏面有很多空房,你們可以選自己喜歡的住。”

我笑了一下,不是因為可以入住豪華的宮殿。

這地方我來過,在剛上中學那年,父母帶我到馬來西亞度假,眼前這棟屬于張瑞樸的府邸,已經變成了五星級的酒店,因為很有特色,不少網紅都來打卡。

建築的外觀完全沒變,只是周圍的環境自然經過了設計的巧思,來時的橡膠園變成了椰子林和露天泳池,臨街的那條煉獄般的路成了直通海邊的金色沙灘,道路兩邊全是很有情調的酒吧。

當地的導游介紹說,莊園原本屬于一個張姓的南洋華僑,他是當地最大的財主,在瘟疫肆虐的那些年,這個大財主一直在用自己的力量幫助當地人抗疫。

後來國內一戰爆發,這個大財主将莊園捐給了政府,回中國參加抗日戰争,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在馬六甲。

我不知道這個人究竟是不是張瑞樸,但按照檔案館裏的資料,半個月前他就死了,也許另有其人。

見到熟悉的景色,我的心情稍微平複了一些,張瑞林跟在張海樓的後面,告訴他怎麽做更像這地方的主人。

不過張海樓臉皮一向很厚,也很會演戲,張瑞林的指導完全是多餘的。

府邸內,仆從沒有張海樓想象的多,以為是一部分染了病被帶走了。

張瑞林解釋道,府內的仆從只有這些,張瑞樸不喜歡太熱鬧。

大部分的張家人沒有享受的概念,他們從出生到死亡,所接受的教育裏就只有冷冰冰盜墓知識,比起肉眼可見的財富,能力、手腕、頭腦,才是張家人會去追求的東西。

張瑞樸離開張家後斂財至此,已經打破了傳統。

因為對張瑞林還很防備,也不知道府內是否還藏有暗樁,我們三個商量之後選了坐北朝南的套房一起住了進去,房間是兩室一廳的構造,非常寬敞,我睡裏面,他們睡客廳。

浴室和衛生間是幹濕分離的兩個房間,還是很方便。

客廳視野寬廣,在陌生的環境,他們習慣待在能夠任意掌控全局的地方。

仆人陸續送來日用品和換洗的衣物,張海樓嘴甜,幾下就逗得女仆臉紅着跑開,沒一會兒又端來幾盤現切的水果,甚至還有烤肉。

我看着他和女仆們說說笑笑,有些不爽,徑直回了自己的卧室。

等一切收拾妥當,張海樓兩人環顧四周,身邊是豪華的家具和豐盛的餐食,就連泡澡的浴缸都是洋人用的那種白瓷質地,突然覺得一切都很不真實。

“蝦仔,我們這是在做夢吧?”張海樓的視線停在我的房間門口,“我們是不是早就死了,人在天堂?”

張海俠略顯平靜,問:“海樓,你還想回廈門嗎?”

張海樓的理智瞬間被拽回來,他收回視線,拿了一顆芒果在手中把玩:“想。”

“但廈門已經被粵系全面控制,恐怕回去也不安生。”張海俠注視着陽臺外的風景,藍天白雲,綠樹成蔭,這裏仿佛是另一個世界,沒有瘟疫與饑荒。

“也想回去。”張海樓道,“回家看看也好,至少搞清楚南洋檔案館還存不存在,被撤了沒有,幹娘怎麽樣了,還有兄弟姐妹。”

“如果解散了,你準備怎麽辦?”張海俠道。

“我們除了做特務,什麽都不會,兵荒馬亂的,特務總不至于找不到工作吧。”張海樓再次看向裏屋卧室的房門。

似乎覺得,其實不回去也可以。

張海俠笑嘆一聲:“我們18歲來馬六甲,現在26歲,這8年間,我一直想辦大案立功,然後我們兩個一起被調回去。直到半個月前抓到張瑞樸,我才明白,幹娘根本不想我們回去。”

張海樓點了一根煙,站在下風的位置:“幹娘喜歡你,不喜歡我,就算不想我回去,也肯定盼着你回去。”

張海俠沉默了一下,嘆氣:“你還不明白嗎,幹娘是張家人,張家已經沒了,而且這件事比我們想象的還有嚴重,恐怕8年前幹娘就察覺到了張家的問題。在我們幾個孩子中間,幹娘一直是最疼你的,她不是不喜歡你才把你送走,而是為了保護你,”

張海樓手裏的煙絲燃得很快,他只抽了一口就沒動過,顯然是被張海俠的分析給驚到了。

張海俠是作為南洋檔案館最優秀的機要人才畢業的,張海樓因為不服管教,分數遠不及張海俠。如果不是非要跟來馬六甲,他早就進入南洋海事衙門當參謀軍官,掌握真正的權利。

和張海樓在馬六甲混日子這段時間,張海俠極少遇到勁敵,完全沒有表現的機會,就連張海樓都已經快忘記了這個小兄弟當年是多麽聰明,聰明得猶如妖怪一樣。

良久,張海樓才緩過神:“但幹娘不也同意你來馬六甲嘛,說明也是喜歡你的。”

張海俠有些無奈:“現在不是讨論這個的時候,我的意思是,經過張瑞樸這件事,我對廈門反而沒這麽執着了。”來往船只幾個月就會往返一次,他們有錢買最好的船票,廈門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妄想,他看着女孩兒卧室的門,“我現在,只想和她在一起。”

煙屁股把張海樓的手燙了一下,他趕緊掐滅煙頭,調整好情緒,坐在張海俠對面:“你喜歡她啊?”

張海俠沒有掩飾自己的想法,微微點頭,然後道:“你也喜歡她。”

張海樓讪讪然地低了低頭,笑着說:“那以後,我們三個就一起住在這裏。”像是完全不在意自己有個情敵。

張海俠卻和他持不同的意見:“張海樓,我們都喜歡她,是不可能住在一起的。”

張海樓露出疑惑的表情,不理解他為什麽這麽說。

裏屋的門被重重的推開,我快步走出來,兩個男人齊刷刷地都看向我這邊,我微微一愣:“你們還沒休息啊?”

張海樓剛想開口,就聽我道:“我現在去找張瑞林商量手術的事,順便看看需要準備什麽,如果你們還不累的話,和這裏的随從聊幾句,檢查他們之中有沒有奸細混進來,你們在這方面比我擅長。”

張海樓道:“都聊過了,沒有奸細,也檢查了臉,沒有易容。”

我一怔,随即想到他跟女仆們的調情,看來是故意的,心情好些了:“那些印度兵呢?”

“也查過了,幹淨。”張海樓笑着回道。

我眨了眨眼睛:“那,行吧,我先去了……”小小的挫敗感讓我瞬間沒了繼續指揮的底氣。

張海樓見狀趕緊過來:“我們陪你吧。”

“也好。”我道。

張海俠卻說:“我就不去了,海樓你陪着玥吧。”

張海樓疑惑地看着他,剛才還說喜歡人家,這會兒怎麽還矜持起來了。

“我腿腳不方便,折騰了半個月,有點累了。”張海俠解釋道,“想休息休息。”

張海樓反應過來他的想法,是要給自己和女孩兒單獨相處的機會:“看書什麽時候不能看。”他上前把張海俠抱上輪椅,心情莫名煩躁,“又不用你走路,有什麽累不累的。”

張海俠的抗議被駁回了。

我們找到張瑞林時,他正把一個木盒子從房間內的暗格裏拿出來,裏面是一顆紅色的藥丸。

張瑞林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張海樓他們:“這是用藏海花提煉的丹藥,張瑞樸在的時候,把它藏在了書房。”

張海俠皺着鼻子,丹藥的氣味兒很奇怪,他聞不出裏面放了什麽。

張海樓覺得很可疑:“這東西有什麽用?”

張瑞林道:“能幫助這位小兄弟站起來。”

別說張海樓,就連我也只是對藏海花略有耳聞,知道它曾是讓張家人延年益壽的好物。在我出生的時代,已經沒有這種花了,天山上現存的藏海花只是普通的版本,和當年張家專門種植的完全不同。

張瑞林沒有多做解釋,知道我們心有疑慮,道:“擔心有毒,你們可以自行處理。”他直接将丹藥連着木盒都給了我,接着将我們三個人又帶到了醫療間。

盡管裏面已經放滿了這個世界最先進的設備,可對我來說依然非常簡陋,唯一對張海俠有幫助的,是一臺X光機,盡管是最初始的版本,但也可以勉強掃描他癱瘓的內部。

張瑞林教我如何使用,這個時代的X光機的操作方式跟我熟悉的區別很大,機器異常笨重,反應也很慢,通電10分鐘了,還在等它預熱。

卻是把張海樓兩人看的連連稱奇。

“還是很落後啊……”我忍不住嘆氣。

張瑞林覺得我不可理喻:“你在洋人那裏也找不到比它更好的。”

“我知道……”

張海樓将張海俠抱上醫療床,盡量不去看他因要被脫下褲子而窘迫的臉,我在張瑞林的幫助下,用X光機掃描他的下半身,看出了很多之前光靠手發現不了的問題。

而這些問題,張瑞林早就摸出來了。

手術時間定在兩天後,因為是場大手術,我需要做萬全的準備,光是給這間醫療室的所有設備消毒都花去了半天時間。除了張海樓和張海俠,這裏的人我都信不過,只能親力親為。

比起張海俠這個即将要上手術臺的患者,張海樓顯得更忐忑不安,他一直對自己三年前的魯莽耿耿于懷,如今有了彌補的機會,他反而有些膽怯。

張海俠雖然癱瘓,至少其他沒問題,手術這種洋人發明的東西,張海樓見識過,雖然好用,但也存在風險。

萬一手術失敗,張海俠連上半身都動不了了,豈不是更痛苦。

想來想去,張海樓還是背着張海俠來找我,試探性地問道:“如果,我是說萬一,你們沒成功,蝦仔還能活嗎?”

我把醫療室的顯微鏡搬到了自己的卧室,張海樓來時,我正在觀察玻璃片上的細胞,張瑞樸的府邸囊括了這個世界至少百分之八十的高科技,甚至還有電燈。

聽他問得小心翼翼,我把眼睛從鏡片下挪開,看着張海樓說:“最壞的結果,無非就是現在這樣了,我不會讓他出事的。”

張海樓還是很不放心:“我聽說,做手術容易大出血,一旦止不住就死了。”

“是有這樣的風險,所以得吃那個藥。”我擰着眉。

“他給我們的丹藥有問題?”張海樓道。

我搖搖頭,不知道要怎麽回答,那顆丹藥我驗過了,裏面的成分比較單純,有植物也有昆蟲,但其中含着微量汞元素,這讓我有些犯怵。

古時候的煉丹術多少會添加點兒現代人避之不及的重金屬。

盡管汞的含量不至于對人體造成破壞,但這麽危險的化學金屬要吃進張海俠的肚子裏,我實在拿不定主意。

對于藏海花提煉的丹藥,我完全是陌生的,只知道以前只有張家本部的元老才有資格服用。

我将自己的顧慮告訴了張海樓,他沉思一會兒,道:“不吃成不成?”

“那他的身體有可能扛不住手術的強度。”我說。

張海樓把心一橫:“那就不做手術了。”

張海俠突然闖入我的卧室:“我要做,我還要吃那顆藥。”

我和張海樓都是一怔。

“不管有怎樣的風險,我都不會責怪任何人,海樓,你不要替我做決定。”張海俠推着輪椅緩緩靠近,看着丹藥的顏色紅得過分豔麗。

“可是……”張海樓明白他的不甘,以前或許不在意這雙腿能不能走路,可是女孩兒又出現了,有一線希望,張海俠怎麽甘願放棄,“我明白了,大不了你全身都動不了,我照顧你一輩子,天天伺候你吃喝拉撒。”

張海俠瞪了他一眼:“就不能盼我點兒好的?”

手術當日,我備好了抗生素,止痛藥,營養劑,等各種術後可能會用到的東西,即便如此,當看到張海俠躺在手術臺上望着我的時候,我還是有了些許緊張的情緒。

早知道要給他做手術,我就帶更方便的工具過來了。

沒有先進的醫療設備,沒有專業的護士團隊,更沒有權威老教授在一旁監督,任何差錯對張海俠而言都是致命的。

張海俠像是看出了我的不安,突然開口:“一直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我緩了緩情緒:“什麽問題?”

“你為什麽回來?”張海俠不知道我從哪裏來,但他知道我肯定不屬于這裏,也不屬于廈門。

我的心情逐漸平複:“如果我說,我是為了你,你信嗎?”

張海俠淡然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愕,這是他怎麽都想不到的答案。

“你不要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總之,我回來的原因确實是為了救你。”我嘗試着解釋,“只是沒想到會參與這次手術,你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張海俠只能看到我的眼睛,我已經戴上了口罩和帽子,他從我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于是他笑了一下,對我說:“如果下次你要離開,記得提前告訴我,不告而別,我會很擔心。”

我愣在原地,直到張瑞林提醒我可以開始,我才道:“好,我答應你。”

張海俠吃了丹藥,半小時後藥效開始發作,沒多久便進入假死狀态,全身血液慢慢凝固,心跳和呼吸都會變得極為緩慢,時間為三天。

三天後,血液會慢慢吸收丹藥,那些被切割過的傷口,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張瑞林告訴我,一顆丹藥的煉制,需要一千株藏海花,而每年藏海花最多只能産100株,所以極其珍貴。如今藏海花田被徹底摧毀,張海俠吃下去的,是張家最後一枚。

三天之後,他的身體,會變得不同。

“為什麽藏海花田會被毀掉?”我問。

張瑞林嘆了一口氣:“26年前,張家派出的采花人違背族規,與外族女子私通,之後不久,那女子所在的部落受到天罰,一夕之間,花田被毀,直至今日都荒蕪一片。”愠怒的口吻裏,似乎還透着幾分惋惜。(藏海花內容)

張海俠逐漸進入休眠,鼻子裏插着輸氧管,我十分慶幸這個年代制氧機已經發明出來了,雖然還是非常老舊的款式,噪音也很大。

“不能再種回去嗎?”我問。

張瑞林看了我一眼:“談何容易。”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願意把本家的秘密告訴我,或許是因為張家已經不複存在,他有感而發,又或者,他有別的目的,畢竟我這個外家人知道的也不少了。

但不管怎麽說,張瑞林确實是真心在幫我們,無論他之後有什麽企圖,也不過分。

手術比我預想的順利,只是等我們打開醫療室的門,已經是兩天之後的晚上。張海樓還要以張瑞樸的臉在人前走動,其他人我們都信不過,整個過程只能由我和張瑞林獨立完成。

張瑞林連續兩天不吃不喝不睡覺,一點兒事都沒有,我卻頭昏眼花,坐在椅子上緩了好半天才恢複了神智。

張海樓遞了杯椰子水,用帕子擦拭我臉上的汗,見我累得都快虛脫了,趕緊又拿了些瓜果和雞蛋讓我墊肚子。

我靠着椅背,問張海樓:“你怎麽不問結果?”

“看你表情就知道了。”張海樓擦拭着我的兩只手,“吃了東西就去睡一覺吧,蝦仔這邊有我照顧着。”

我搖搖頭:“專業上的東西你沒我清楚,他還不算脫離危險期,直到明天醒過來之前,都很關鍵,我不能睡。”

“小玥。”張海樓問,“等他能下地走路了,你也要離開了嗎?”

我沒有立刻回答,反問道:“我16年前是20歲,16年之後還是20歲,你怎麽不問我是從哪兒來的?”

“想問,但怕問了,你就走了。”張海樓還拉着我的手,早就停止了擦拭。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應他,索性想把手抽回來,然而他卻一把握住。

“不走了好不好?”張海樓鼓起勇氣,“我們三個就住這兒,或者,你要是不喜歡這裏,我們也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

求愛意味明顯,不是傻子都能感受到了,我還是從他的掌心将手抽了出來,心跳有一瞬間的加快,但我克制住了那股不該燃起的悸動:“張海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我不能接受你的心意。”

“為什麽?”張海樓道,“因為你喜歡蝦仔,而不是我?”

我揉着有些發暈的腦袋:“不,我不喜歡他,我也不喜歡你。”

張海樓有一瞬間的失落,但很快又振作:“你不喜歡我們,為什麽回來,你那個時候還讓我們睡你的床。”

我有些崩潰:“拜托,你們當時才10歲,我又不是戀童癖。”

“可你還是回來了。”張海樓看着我。

“因為……”因為什麽,我也說不上來,決定回來的那天,我知道張海俠會死,知道張海樓很悲痛,知道他們被算計了,但無論是什麽,總不會是因為“喜歡”。

“因為我是醫生,而你們需要醫生。”我随便找了個理由。

張海樓像是聽到一個很好笑的笑話:“也就是說,我們一直需要你,你就一直會出現?”

我張了張嘴,發現自己完全陷入了他的談話技巧裏,有點無所适從,因為我意識到自己對他的糾纏并不抗拒:“反正我會離開這裏的,你喜歡我也沒用。”我開始耍賴,不想被他套話,“我先去看看張海俠。”

剛起身,便感到頭重腳輕,張海樓攬住我的肩膀,将我扶穩,他的手很規矩,握着拳頭,沒有碰到不該碰的地方。

“離開的時候告訴我們一聲,別再像上次那樣了。”張海樓道,沒有繼續那個可能導致彼此都不愉快的話題。

我坐在病床前檢查自己給張海俠調配的藥劑,有消炎用的,也有鎮痛的效果,以及一袋葡萄糖。

我有些心不在焉,想着張海樓問我為什麽回來,當然是為了救張海俠,可好像這個理由已經站不住腳。

不知不覺,我趴在床邊睡着了,夢裏,我看到張海樓攀在礁石上,海面上漂浮着四分五裂的船骸,幾百個船工拼了命的爬上那塊礁石,周圍沒有任何陸地,所有人擠在一起,滿臉的震驚與絕望。

張海樓的臉出奇的清晰,我還能看到躺在礁石一角,像完全失去意識的張海俠。

夢裏的場景突然變得淩亂,接着,我的眼前出現了張海俠虛弱的臉,他被我往嘴裏硬塞着什麽東西,紅彤彤的,像是肉。然後,我又往自己的嘴裏送進一塊差不多的紅肉,淡淡的腥氣蔓延口腔。

我低下頭,手裏似乎拿刀切着什麽,那是一個人的手臂,我在用刀,把手臂上的肉切下來,一片喂給張海俠,一片自己在吃着。

礁石四周擠在一起的船工比之前少了半數以上,有的也在吃身邊的屍體,但又立刻吐了出來。

我意識到自己可能在做一個噩夢,像是進入了別人的視角,因為我不可能莫名其妙吃人的胳膊。

我聽到耳邊傳來張海樓的聲音,他對張海俠道:“你得活下去聽見沒有,要是死了,就再也見不到老師了。”

突然被驚醒,我吓出了一聲冷汗,嘴裏明明什麽都沒有,卻仿佛帶着血腥。

臉頰被一個冰涼的物體輕輕碰了一下,張海俠睜開眼睛,說話還有些虛弱:“你好像看到了很恐怖的東西,做噩夢了?”

夢裏的畫面在我腦海中逐漸模糊,只有那一味的鹹腥還令我不适。

“我沒關系,你現在感覺怎麽樣?”我撫上他的額頭,沒有發燒,說明縫合後的傷口正常。

這樣的醫療環境大概已經是這個時代最頂級的了,可我依然覺得細菌滿天飛。

張海俠對我輕輕勾唇:“有點疼。”

我如釋重負地笑了一下,手術很成功:“我去叫張瑞林,他那裏有很多珍貴的草藥,而且他還會針灸,可以幫你調理。”剛站起來,手卻被拉住。

張海俠眉宇間的情緒看不出變化,聲線似乎比以往低沉:“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的事。”

我一時有些不明,對上他真切的眼眸才想起來:“我沒忘,今天不會走的。”

“明天呢?”張海俠道。

“也不會。”我說。

他的手沒有松開,像是覺得女孩兒這一轉身,就又杳無音信。

我有些愧疚:“抱歉,我應該三年前回來的。”

張海俠沒有接話,只是看着我,随即閉了閉眼睛:“不必道歉,回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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