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她究竟吃了多少苦

第 13 章 她究竟吃了多少苦

監獄、殡儀館和墓地一類,大多遠離主城區,三地相距不遠,屬同一地區。

在手機地圖上看,黃色的主要幹道按事件發生順序将三點串聯,稍微細心一點的人,如今日的她們置身在類似事情中,都會發自內心感激城市規劃者在這方面的體貼。

撇開其他不談,起碼很大程度上節省了花費在路上的時間。

現代人,寧願把時間消耗在無腦短視頻或昏昏然的宿醉,也不願為某些毫無價值且與自身無關的儀式感奔波勞碌。

比如婚禮、葬禮和過年走親戚。

“很近,四五公裏,高速不會堵車。”公墓銷售語氣中的喜悅,将人性中那點可怖的清醒暴露無遺。

人死後不能再創造價值,盡量不添麻煩就是造福後代了。

銷售從前座遞來一瓶水,江飲接過,檢查沒有開封痕跡,自己先喝了口才喂給昆妲。

她不哭了,軟軟歪在座椅,骨灰盒放在大腿,江飲撫開她面上散亂的長發,水送到她唇邊,“喝一點。”

她“嗯”了聲,稍稍坐直身體,伸出一只手托舉,唇瓣吻上瓶口,啜飲,細白的脖頸淺淺起伏。

江飲擰上瓶蓋,水瓶随手放置在身側,耳邊小聲一句“謝謝”。

她沒有回應,昆妲重複,“謝謝你。”

“不用。”江飲聲音沒有多少情緒,把臉轉向車窗外倒退的綠化帶。

她心中有深深的難過,但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刻,昆妲需要照顧,她是她此刻唯一的精神支柱。

公墓園有壁葬、卧碑和豎碑三種,價錢各不同,壁葬占地面積最小,相對便宜很多,昆妲提出要壁葬,态度堅決,江飲沒有堅持。

“只要有個地方放,過年過節能來看看,獻一束花就好了。”昆妲說話聲音很輕。

銷售面上流露出失望,試圖再勸,“墓地風水對後代影響很大的,還是好好考慮一下吧,壁葬确實太擠了。”

“我不會有後代的。”昆妲撥弄一下被風吹亂的劉海,不想再跟他繞圈,口氣冷硬,“我就要壁葬。”

“小姐開玩笑,你這麽漂亮,以後肯定會找個好老公的。”銷售打哈哈賠笑臉。

昆妲往後撩了把頭發,也跟着笑,“我是同性戀啊,我不會有老公也不會有孩子的,我這輩子都這樣了。”

銷售尴尬,再望向她二人的眼神變了些意味,卻到底沒再勸,拿出圖紙讓她們挑選壁葬位。

成年人之間口舌交鋒點到為止,都很識趣給對方保留幾分體面。

江飲沒見過這樣的昆妲,小時候的她嬌寵慣了,人情世故一概不懂,做什麽都由着性子來,撒潑打滾常有發生,稍不順意就甩臉摔東西,家裏人也都慣着她,從不讓她受半分委屈。

江飲無法想象,在外這八年,她究竟吃了多少苦才能磨砺成今天這幅樣子。

“麻煩你送我們過來。”昆妲向這名微胖的中年男子彎腰鞠躬,“假如我将來經濟允許,可以給父母提供更好的公墓位,我再來找你。我現在确實沒錢,希望你能諒解,沒有讓你賺到更多提成,我也很抱歉。”

她的直白令人惶恐,銷售趕忙攙扶,“沒有沒有,你太客氣了。”

昆妲選擇的壁葬位很便宜,雙位也就江飲兩三個月房租,中年男子十分愧疚的模樣,又給她争取了最大優惠。

茶葉罐存放骨灰終究不妥,他說可以送一個,于是轉身去庫房領。

昆妲偷偷沖江飲眨了眨眼睛,抓住她手晃,附耳低聲:“省了好多。”

她額頭的傷口已經不流血了,只是眼睛還紅着,右邊臉頰有塊不小心蹭到的血跡,江飲伸出手輕擦拭過,“我有錢的。”

“還有血嗎?”昆妲摸出手機偏頭借光照臉,“我知道你有錢,但也是我管你借的,我現在少借一點,以後就少還一點。”

江飲沒有說“我不要你還”,她說:“這筆錢本來就該我出。”

銷售拿了新的骨灰盒回來,昆妲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安置好父母,獻上一束白菊花,昆妲又向銷售借了紙筆,給江飲寫了張欠條,和單據一并交給她。

“我說了不用。”單據揣兜裏,借條江飲轉手就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

昆妲沒說什麽,只在心中默默記下那串數字。

在監獄與骨灰盒一并領到的,還有昆爸爸的部分私人物品。他的牙刷、口杯,幾件貼身衣物,一套黑色西裝,幾張獄裏發的個人獎狀。

坐在壁墓外花壇邊的臺階上,昆妲細細翻撿着這些舊物,從書包裏摸出一本小相冊,翻開給江飲看,“這是爸爸和媽媽結婚時候穿的西裝,瞧,就是這件。”

照片老舊泛黃,凝聚了久遠的過去,新郎新娘雙手交握,正是對視的瞬間被定格,目光中濃濃的愛戀缱绻。

男俊女美,極為登對。

相冊只翻了一頁昆妲就合攏,轉而去翻爸爸在獄裏得的獎狀,“居然還有做玩具得的獎。”

她兩手比劃,“那種小時候我們玩的毛絨玩具,你知道嗎?”

江飲點頭,說知道。

“他打電話講過的,說勞動改造也蠻有意思,有事情做,不會太無聊,他是典型的完美主義,什麽事情都盡力做到最好,勞改也一樣。”

昆妲把獎狀一張張攤在膝蓋上,“如果媽媽沒有生病,爸爸沒有那麽傷心難過,他們也許會有團圓那天,之前我聽律師說,二十年有期十年後就可以争取減刑了,人生還那麽長,對吧。”

江飲不知該如何安慰。

昆妲偏了偏頭,“小水,你說爸爸媽媽會在另外一個世界相見嗎?”

江飲張口,察覺到自己喉嚨幹澀,“也許會有。”

“肯定有的。”昆妲說着起身,“那就把這件西裝燒給爸爸,希望他能用得上。”

墓園不允許燒紙,但有專門提供的焚燒爐,昆妲把東西一件一件丢進去。

火舌跳躍,空氣扭曲,滾滾黑煙蓬出。

熱氣炙烤着臉頰。

昆妲說:“媽媽走的時候,我和姐姐也給她燒了很多東西,但東南亞那邊的喪葬習俗跟我們這邊不太一樣,我們在曼谷的唐人街找華人定制元寶和車馬,姐姐還托人從國內寄印有玉皇大帝的紙錢過去。”

她說到這裏笑起來,“還燒了船和小轎車,船上畫有船夫,轎車也有司機,姐姐說,這樣媽媽就能乘船回家了。”

“媽媽——”

她忽而落淚,手背橫抹一把眼睛,“爸爸媽媽,你們團聚了,回家了,終于回家了。”

江飲輕輕握住她肩膀,手掌托住她後腦攬她進懷裏,她哽咽着,“昆妲總算為你們做了一件事,回家了,爸爸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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