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求死

第060章 求死

“……”

“……”

李清河轉身盯着源博雅, “你神神秘秘帶我來前殿,就是為了看個白團子?”

白團子躺在柔軟的被褥中間,夾着被子邊角睡得正香。

李清河用她能張目對日、明察秋毫的鷹眼保證,這白團子睡覺還流口水。

源博雅“哈哈”一笑, 裝作沒看見那串晶亮的口水,蝙蝠扇遮在前面,靠近李清河, 用氣音輕輕說:“他可愛嗎?”

“可愛。”李清河不解, “可是這和我的疑惑有何——”

“這是安倍晴明。”源博雅神神秘秘,用幾乎聽不見的氣流說。

——關系?

“安倍晴?!——”

“噓——噓, 別吵醒他。”源博雅看到白團子不高興地嘟嘟嘴,趕緊把袖子擡起來遮在李清河臉前,“冷靜,冷靜, 輕點聲。他很久沒休息了,這次讓他多睡些罷。”

李清河深吸一口氣,竭力壓低聲音, “這是安倍晴明?”

“我就知道,”源博雅笑得像只狡黠的狐貍。他蹑手蹑腳放下幔帳,“你認識我, 肯定也認識晴明。”

“這麽說你們确實私交很好?”李清河好奇詢問:“你們的确一起解決過鬼神物怪之事?”

安倍晴明是活躍于平安時代中期的陰陽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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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師, 叫占蔔師也無妨。稱為幻術師、神漢也似乎可以, 但都不夠準确。

陰陽師觀星相、人相。既測方位, 也占蔔。既能念咒, 也使用幻術。

他們擁有呼喚鬼怪的技術,那種力量肉眼無法看見,與命運、靈魂、鬼怪之類的東西進行溝通也不難。朝中甚至也設有此種職位,朝廷設有獨立運作的陰陽寮。

而安倍晴明是歷代陰陽師中最優秀,最傑出,最偉大的一個,他的能力遠遠超過任何一代,任何一個陰陽師。從野史(古典)《今昔物語》的記載來看,晴明在出生的時候就曾經看見憑依在其家女傭身上的靈體。根據《宇治拾遺物語》和《古事談》的記載,晴明的正體是位有很高道行的高僧的轉世,在修業中又獲得了操控鬼神和精靈的能力。

他極受天皇及權臣器重,被朝廷授予“從四位下”的官階。一位是太政大臣。二位是左、右大臣和內大臣。三位是大納言、中納言。朝中議事,晴明有相當的發言權。生前七十九歲時受“法清院”爵。江戶人謂“不知源義經,但知晴明公。”

為人處事無可挑剔,行陰陽秘事不拘古法。對民情.事理了如指掌,還能風流典雅揮毫作詩。神秘的出身,無法确定的辭世時間——

他就像一朵在夜空中随風飄動的雲,無從把握,捉摸不定。

雖然從沒有正式的記載說陰陽師安倍晴明與源博雅是好友,但在形形色.色的傳說中,這麽一個神秘詭谲的晴明,和老實憨厚的博雅卻奇妙地投緣,一直保持着把酒言歡的友誼,共同解決過很多鬼神作祟之事。

不過……書本不可盡信。李清河眼神奇妙,打量着面前唇紅齒白、溫文爾雅的俊美公子。

完全不像傳說中“老實憨厚”的武士樣子。

“這還能有虛?”“老實憨厚”的源博雅低低笑了,“我和晴明相識的時間可有雙十之長了。也算是生死之交吧。”

“我來此地,難道和晴明公有何因緣?”李清河若有所思。

“不知晴明做了什麽,但是你與我的确産生了聯系。”源博雅掀開縫腋袍後擺,一撩前擺跪坐下去,側倚着螺鈿莳繪紫檀脅息,蝙蝠扇輕敲腿,臉上帶了些感慨。

“兩日前,本該是我逝去之日。”

天祿八年,水無月之初,梅雨尚未結束。

源博雅病重。

在宮中忌火禦飯、做“禦贖物”的陰陽道祓災儀式時,安倍晴明與源博雅還偷偷烤了鴨川的香魚斟酒解饞,第二日源博雅就毫無征兆地倒下。短短十日,已經消瘦得不成樣子。大夫陰陽師,僧侶巫女,來來往往,皆束手無策。

“博雅如何了?”

“不太妙,壽數将盡。”

安倍晴明坐在窄廊,背倚柱子。曲折的左膝橫貼在地板上。右膝支着右肘,右手則托着右頰,微傾着頭。脖子與臉頰的傾斜角度,散發出一股不可言喻的撩人魅力。聞言,那一貫風輕雲淡的眉目皺起,抿緊永遠帶笑的雙唇,“這不對。”

“哪裏不對?”和安倍晴明對話的人輕輕放平昏迷人的手腕,垂下幾帳,走至安倍晴明旁邊,規矩跪坐。一串數珠從她寬大的素絹袖中滑落。

安倍晴明斜睨穿着黑生絹無紋五條袈.裟,頭裹黑色缥帽子的的女尼,細長的左手指握着玉杯,将杯中酒送到唇邊。

“從鳳凰神社出來後,你倒是規矩了不少,八百。”

“在林中居住十多年,即使是我這不潔之身,也是會稍稍幹淨一點的。”

那雙幽遠清澈的黑眸子裏映着的風景從蒙蒙細雨中那棵經年的大紫藤換成鼻梁挺直、雙唇如薄施粉黛般紅潤的男人,“倒是您,一點未變。”

已經五十八歲的安倍晴明靜靜看着僧尼打扮的女子,又喝了一杯酒。“上次你我相見,還是博雅為你斬掉的禍蛇。”

女子垂下眼睑,随即又擡頭睜開眼,“他是位好漢子。”

“所以不對,他的命數不該如此之短。”安倍晴明把玩着玉杯,目光一直停駐在那張美麗而略帶憂郁的臉上,“你為何而來?

“距上次拔除禍蛇,只過了不到十三年。上次我将你托付于神社的鳳凰之女照顧,百年之內不會再有禍蛇之擾。”

“我并非因為那不潔而來。”

“我上次曾告訴過你,”安倍晴明輕嘲,“潔與不潔,人言而已。”

“……我這次來,是占蔔到大人有危險。”八百比丘尼避而不答,輕述自己的來因。

“你的占蔔一向準确。”安倍晴明一笑,将玉杯向旁邊一扔,玉杯不可思議地消失,下一刻盛滿美酒出現在八百比丘尼身旁。

“要喝上一杯?”

“既然是晴明大人相邀。”八百比丘尼放下手裏數珠和桧扇,并攏着白淨的雙手捧了起來,停在嘴邊,卻不啜飲。

“我喝酒也可以嗎 ”她用瑩瑩的瞳仁注視着晴明。

“何出此言?”安倍晴明勾起一抹笑意。

“大人的危險,是否出自大人本身?”

晴明沒有回答,只是笑着。八百比丘尼也不多說,分三口喝幹了杯中酒,将酒杯推給晴明。

“酒已飲下,”一種不算粗俗也不那麽高雅的笑容,浮現在大陰陽師的唇邊。“今夜不如成我之美?”

“樂意之至。”

夜晚很快降臨。

中午降下的雨似乎停了。現在只有似雨滴、又似霧氣的微立水分,不浮不沉地晃漾在天氣中。

安倍晴明站在京外的曠野上,在支柱細長的燈燭盤上點起燈火。幼兒小指粗細的紅焰,呼吸般地左右搖曳。

月亮似乎躲在黑暗天空的某處,隐約發出朦胧青光。宛如夜氣在懷中擁抱着發出微弱亮光的青墨。

晴明身上的白色狩衣,因吸滿了濕潤夜氣而加重。他憑空一劃,周圍的空氣瞬間變得幹燥清爽。

“這樣就可以了。”他揮動袖子,飄在空中的源博雅慢慢落在清爽的地上。

“你要做什麽?”

“忘了嗎?”一塊硯臺連同墨錠出現在晴明身前,他一邊磨墨一邊笑着看向詢問的八百比丘尼,“我曾與你說過,泰山府君祭。”

“果然……”女子美麗的臉龐渡上一層憂愁,“您是想瞞過吾輩主神泰山府君,延長源博雅的壽數。”

所謂泰山府君,原本是唐國之神,是中國五獄之一、東獄泰山的神,別名東獄大帝。

自古以來,泰山便是死者靈魂歸宿的山岳。泰山府君正是審判死者靈魂善惡的神。據說,佛教傳入日本後,信仰中的泰山府君與地獄的閻羅王結合,成為掌控人類壽命與生死的神。

而泰山府君祭,就是瞞過泰山府君,将壽命将盡的靈魂喚回。

但施行此法須以一命換一命為前提,另一人作為将死之人的替身,将自己的性命獻給泰山府君。

“文月綻放的荷花可不能在水無之初就凋敗。”晴明放下墨錠,就有宣紙在空中徐徐展開。他抽出懷中毛筆,沾滿磨好的墨汁,在紙上沙沙寫了些什麽。

“請将都狀給我吧。”八百比丘尼伸出潔白玉手,“如果泰山府君能夠帶走我,也是成就了一樁美事不是嗎?”

“這次就由我來。”晴明輕吹未幹的墨跡,在黑夜中對身邊的女人一亮。用唐文寫的泰山府君祭文最後,晴明的名字輕快飛揚。

“我來更穩妥些。不過,事情處理完之前,就讓泰山府君的注意力暫時專注在你身上吧。”

黑暗中,八百比丘尼似乎輕輕嘆了口氣。

“怎麽?”晴明含着笑意問:“我答應過你,為你尋找死亡的方法。”

“但您還是不肯讓我嘗試。”八百比丘尼閉了閉眼,重新睜開時,那雙黑黝黝的眼睛裏閃爍着明亮的星光,“我該怎麽做才好?”

“你去那邊樹後念經。”

“要念什麽經?”

“《法華經》或《般若心經》都可以,一直念到我喊停為止。否則,你和我都會有生命危險。”

等到八百比丘尼走入樹後,晴明的聲音悠悠揚揚響起。

“謹請泰山府君,蘇生博雅,急急如律令。”

緊接着,白衣烏帽的男人甩出袖中蝙蝠扇,袖括抖動飛舞。

是泰山府君祭的請神舞。

身材修長、膚色白淨、目光如水的飄逸美男子舞動着,舞姿優雅不俗、柔中帶剛。而反複唱頌的泰山府君祭文像是誠心的祈禱,又像是在耳邊低語,雖莊嚴卻悅耳,既溫和而平穩,又恬淡且古典。

“天逢貪狼,一陽星君,天內巨門,地聲星君,天沖祿存。”

時間逐漸消逝。

在平穩的念經聲、吟唱聲中,源博雅透着青灰的嘴唇漸漸恢複血色,不再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樣子。

不知是不是錯覺,上空的月光似乎明亮了一些。

“來了。”在吟唱間歇時,晴明道。

只見不遠處高大樹木樹根的草叢中,浮出一團朦胧的白色物體。看上去像是反射着月光的微粒水分,凝固在樹下的夜氣中,又看似身穿白色圓領公卿便服的人影。

那東西看似盤蹲在那兒,全神貫注地傾聽八百比丘尼的念誦聲。

不知何時,那東西逐漸挨近過來。穿着白色公卿便服的人影,明明沒跨步走來,卻在不知不覺中已來到晴明附近。

目光明亮,看似年輕男子,又看似女人。五官沒有任何表情,有點令人毛骨悚然。氣氛非常恐怖,令人感覺就算他冷不防張開血盆大口、露出獠牙,也不足為怪。

持續凝視那東西,會讓人背部陣陣發冷,起雞皮疙瘩。

随着那團白影逐漸接近,源博雅消瘦的臉慢慢飽滿,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潤澤,健康的粉色漸漸透出。

眼珠在眼皮下微微滾動,嘴唇顫了顫,源博雅慢慢睜開眼睛。

‘這一覺可舒心?’晴明揮手,夜空中一行發亮小字漂浮到源博雅眼前。

“渾身疼……”源博雅難受地低哼,他擡手正要揉劇痛的頭,卻撇見好友身前那團白影。

“這不是?!”頭疼欲裂,沖出口的驚呼又被他吞進肚子。

泰山府君?!晴明在複活誰?

此時那東西終于來到晴明面前,晴明伸出右手,一張被剪作小人形狀的白紙從他手心跳起,像是活物一樣蹦蹦跳跳,攀着晴明的衣服,從他懷中抽出寫有祭文的那張紙,一躍跳入空中。

白紙小人頭部,是晴明的臉。

公卿便服的影子飄然浮在半空,伸出雙手去接向他跳來的小人。

“八百比丘尼!”博雅突然回憶起暈倒時看見的女人的臉,“晴明,我遇見八百比丘尼了!”

他吃完魚從晴明宅離去時,遇見了八百比丘尼!

念誦《般若心經》的女聲突然停止。

……遭!

公卿便服的白影子一頓,白紙小人無火自燃,化作一團幽藍色的厲火向安倍晴明襲來,晴明只來得及甩出一張符。厲火瞬間将那符紙燃作灰燼,白影子也一同消散。安倍晴明當胸吐出一口鮮血。委頓于地。

“晴明!”源博雅掙紮着向倒地的好友爬去,而八百比丘尼只是化出法杖簡單一揮——

源博雅維持着跪爬的姿勢不動了。

“八百比丘尼,博雅壽數減少是源于你,占蔔到的危險也是你。”安倍晴明面若金紙,虛弱地伏倒在地,臉上卻帶着了然的笑容,“你尋求到死亡的方法了?”

“晴明大人,有的時候我真怕您。”穿着僧袍的端莊女子慢慢走過來,蹲下身,輕柔拭淨安倍晴明唇邊的鮮血。“您好像什麽都知道。”

“這倒沒有,”安倍晴明不慌不忙,任憑那只冰涼的手撫上他的臉,“我只是格外了解你。

“會枯萎的,才是真的花;而不會枯萎的,就不能算是花了。”

八百比丘尼沒有接話,而是輕柔地念誦咒語。那是源博雅從來沒聽過的咒語,低腔和高腔交錯持續,從法杖中飄落星星點點的光芒,包圍了躺在地上的安倍晴明。

“啊,你找上了八岐大蛇。”晴明輕嘆。

“是,”八百比丘尼看着炫目星光中晴明愈加蒼白的臉和隐隐發虛的輪廓。語氣輕飄,卻帶着些悵然,“八岐大蛇大人承諾,會賜予我永恒的死亡。”

“晴明大人,我剛才又一次祈求您。”她的手離開陰陽師慢慢變涼的臉,帶走最後一絲溫度,“而您還是和從前一樣。

“我已經沒有等待一個百年的勇氣了。”

“八百比丘尼?你要做什麽?”源博雅焦急地掙紮,卻始終無法掙脫咒的束縛。

“博雅三位,”八百比丘尼輕嘆,“沒有算到您的提前醒來,有勞您看令人不快的東西,實在抱歉,還請多包涵。”

女子的語氣平靜、清晰而堅毅,黑眸子裏仿佛積聚了灼人的光,“以晴明之魂,鑄吾主之身。”

八百比丘尼的臉上帶着從內心滲透出的喜悅,是身心無上的喜悅;也是痛苦,仿佛身體正被野獸從心口逐漸吞噬。

“請蘇醒吧,自遠古恐懼的締造者,八岐大蛇大人。”

身體裏仿佛出現了無法填滿的無底洞,生機源源不斷流失,安倍晴明眼前一黑,意味不明的笑嘆潰散在空氣裏。

“來的雖然不是禍蛇,卻也是蛇啊……”

龐大的蛇軀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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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安倍晴明與八百比丘尼的形象參照日本作家夢枕貘的《陰陽師》,源博雅的形象原創。

[2]安倍晴明:後面劇情會涉及到關于他的身世、記載、官位,這裏解釋清楚,後面不會再多作說明。

[3]安倍晴明與源博雅:《今昔物語集》及其他日本歷史典故中均沒有記載陰陽師安倍晴明與源博雅為好友。首次将安倍晴明與源博雅湊成“福爾摩斯與華生”式好友的作家是夢枕貘。

[4]安倍晴明與八百比丘尼:同上,是夢枕貘的小說首次将二人聯系在一起。八百比丘尼的事情我先揣一會兒,啥子關系我後面寫嘻嘻嘻

[5]脅息:“挾轼”,“憑轼”。幾面平直,下置二足,盤坐于榻上或席上時,可以放置身前憑靠憩息,或置于身側随意側倚。

[6]水無月:水無月即陰歷六月,以現在的陽歷而言,大約是剛過七月十日。

[7]忌火禦飯、做“禦贖物”的陰陽道祓災儀式:陰歷六月是平安時期日本的祈禱祓災月,做儀式,避免夏季流行瘟疫滋生。忌火禦飯就是不生火做飯。但是夢枕貘筆下的晴明從來不管這個,天天撺掇源博雅破規矩吃魚。

[8]泰山府君祭:施咒部分內容參考夢枕貘的《陰陽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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