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同床
第46章 同床
回家路上, 古鴻意沒有再用輕功。
衰蘭送客手對于汴京的亭臺樓閣無比熟悉,習慣了步履如飛花,身輕如飛燕。
衰蘭送客手卻不大熟悉, 汴京的通途大道、商鋪瓦舍。
古鴻意走得很慢, 一是因為懷中人這個花籃子, 滿滿當當,芍藥搖搖晃晃,師叔的心意,古鴻意想愛惜些。二是因為, 今夜, 他報了仇, 殺了人, 縱了火, 他合該好好休息了。
好夢。古鴻意低下眉眼,對他說。
走得慢, 古鴻意正好有機會好好瞧瞧,汴京,有什麽樣的繁華呢。
走過官府朱門,古鴻意頓下腳步, 心中幻起汴京知府那風中皺皺巴巴的胡須,心中道,“多謝。”
走過西市, 商戶收攤, 只剩月光。古鴻意想起來, 葡萄要打個更大的架子, 此事不能再拖。明天就薅白行玉一塊去挑挑。
走過漆紅色小酒坊,古鴻意回憶起, 這似乎是汴京相當有口碑的一家老字號,後日叫上醉得意師叔、毒藥師師兄品品。千紅一窟家裏好酒不少,看來也是個行家,也叫上她。
走過靜悄悄的人家的柿子樹,古鴻意想起來跛子劉師叔前兩日剛說饞柿子餅。排到大後天吧。
好像少了一個人。
走着走着,古鴻意回到了家門口。月光靜靜流在小院淡藍色的門框上。
古鴻意長腿跨過沉赭色的門檻,跨得很慢很慢,還是掉下一朵芍藥。
但沒關系,因為他擁有一院子的重瓣芍藥。
庭院深深處,大片大片芍藥随月光搖晃,歡迎二位俠客,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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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鴻意抱着白行玉來到西廂房。
他把白行玉穩穩放在床上。
大俠牌花籃子裏的芍藥,“轟”一聲,洩洪,徜徉,滿床青碧。
古鴻意花了些功夫才把一床芍藥撿幹淨,收到個盆子裏,又灌上些清水,養起來。
再幫昏迷的俠客掖好被角,掖得十分嚴實,萬分牢靠,如同卷餅。
不能着涼。
幹完這一切,古鴻意滿意地點頭,便離開西廂房,去找師兄師叔們報個平安。
古鴻意閉目,循着呼吸聲、鼾聲,很快判斷出,果然,師兄師叔們宿在東廂房。
古鴻意便去敲了敲東廂房的門。
咚咚咚。
許久,袖玲珑頂着黑青的眼圈,一臉不耐煩地開了門。
“師兄,是我。”
袖玲珑見了半夜不歸的古鴻意,倒也不震驚,從頭到尾把他打量了一遍,見他不僅四肢齊全,還一身紅裝,神采飛揚,又憶起自己拼命趕制出的碧血蓮花蕊,不禁震怒。
“呦,烽火戲諸侯回來了?”
袖玲珑開始扶着門框狠狠按人中,吊着自己一口氣。
古鴻意想着給師兄交代一下今夜的情況,便正色道,
“師兄,我向小白求婚了。”
袖玲珑淡淡道,“哦,那咋了。”
很意外嗎。
古鴻意杵着不動,并沒有離開的意思,許久,“喔”了一聲,又嚴肅補充道,
“師兄,小白也向我求婚了。”
袖玲珑一瞪眼:“小子,誰問你了?”
袖玲珑狠命掐着人中,眼前一黑又一黑。
古鴻意颔首,看一眼東廂房的情況,只見毒藥師、跛子劉、醉得意三人并肩躺在地板上,都已睡着。醉得意鼾聲如雷,一個翻身便将半個身子壓在跛子劉腿上,這半扇金剛羅漢的重量傾壓,跛子劉卻無什麽難受的神色。
因為他那是假腿。
毒藥師雙手合十放在胸前,睡眠安詳極了,像去了一樣。
古鴻意關心道,“袖玲珑師兄,那你睡哪兒?”
袖玲珑只覺得這是句廢話,指一指房梁,冷哼一聲,“我自然是挂房梁了。”
古鴻意點頭。所以,東廂房的床,是空着的。
古鴻意便跨過東廂房的門檻,直往屋裏走去。
袖玲珑不解蹙眉,“你進屋做甚?”
古鴻意誠實道,“師兄,床空着,那我睡床。”
目光清澈堅定。
袖玲珑倒吸一口涼氣,掐人中的手慢慢放下,扶着門框深呼吸了一會兒,才平複下來。
“小子,你要睡我們房間的床?”袖玲珑滿眼不敢置信。
然後,他甩出一記飛镖,直奔古鴻意的額頭而去,趁古鴻意閃身,袖玲珑用盡力氣狠狠一踹,把古鴻意踹出門外。
袖玲珑将東廂房大門重重合上,如雷貫耳。
“去跟你未過門的妻子一塊睡!”
*
袖玲珑罵罵咧咧地把自己挂回房梁上。胡須倒垂,遮住眼睛,很快便迷瞪着進入夢鄉。
忽然又聞一陣勁爆的敲門聲。
袖玲珑大罵,“那小子又怎麽了!”
袖玲珑為了提親趕制蓮花蕊,硬生生熬了五天五夜,只覺得靈魂出竅,若隐若現懸在頭頂。
那小子把這大殺器當煙花放着玩兒就算了,為何又來敲門!為何又來敲門!
袖玲珑帶着殺氣去開門。
吱呀,門開,月光湧入。
花香,滾滾來。
袖玲珑瞳孔一滞。
“怎麽是你?”
千紅一窟嘴角勾起,眼神卻冷得像霜,一片肅殺。
“這似乎是我家。”
袖玲珑扶着額角,氣極反笑,“千紅繡……今夜,我是整個江湖最不幸的人。”
袖玲珑叫的是千紅一窟的本名。
千紅一窟招招手,“跟我去房頂?”
袖玲珑長嘆一口氣,便順從地跟她飛上屋檐。
“千紅繡,随便你殺我,但是,留我的命到——”
“到何時?”
“到喝了我師弟的喜酒那一晚。”
“自然,只因我也要喝的。”
*
殘月匍匐前進,終于爬到了“白幽人”家門口。
這院子竟無大門!殘月大喜,順利地顧湧進那小院子裏。
只見屋頂上,一個長須美髯公與一個紅衣女子,正在激烈地互毆。
不,确切來說,是紅衣女子暴打美髯公。
凄厲的叫聲讓殘月眉頭一抽,總覺得有些不祥的預感。
殘月決定先進屋內。眼前有兩個選擇:東廂房、西廂房。
殘月毫不猶豫地選了東廂房。
無他,殘月相信自己是幸運大俠。
開門的人是跛子劉。
跛子劉大手一揮,薅起半夢半醒的毒藥師和醉得意,“兄弟們,咱們去屋頂揍他!”
今夜,千紅一窟家的屋頂熱鬧萬分,人傑地靈。
*
西廂房,月光下徹。
白行玉是被兵器铮鳴聲吵醒的。
他像一根弦一樣繃起,卻發現坐不起來,正思索自己身子是否又散架了,
卻發現自己只不過被被子纏成了一個固若金湯的花卷。
古鴻意就在身邊,但整個人睡在被子外,把被角壓得嚴實。
一塊鐵似的,大概是個鎮紙的作用。
白行玉快快去戳古鴻意的臉頰,指尖尚未落下,便被古鴻意一把抓住。
懸停空中。
他疑惑地張張瞳孔,作了個口型,“你沒睡着。”
古鴻意迎着月光,眼睫有些睜不盡,怔怔說道,“你在我旁邊,我睡不着。”
語氣很誠實。
他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不許睜開,想着這樣便能入睡。于是數了五千四百六十二個數,還是沒睡着。
身邊有個人,總歸是不習慣的。
而且很熱。
兩個人的體溫和氣息疊加起來,春夜變得猶如夏夜的燥熱。即使自己睡在被子之外,也感到從掌心延展至胸口的燥熱。
難捱。
白行玉嘆了口氣,不再和他計較這些,指一指窗外,示意那肅肅兵鐵之聲。
古鴻意順着他的指尖,點頭“嗯”了一聲,
然後古鴻意閉上了眼睛。
白行玉使勁敲敲他的腦殼。
這時候你是怎麽睡得着的。
指尖,卻被再次一把捏住。
古鴻意拉過那一雙手,覆在自己眼睛上,輕舒一口氣。
聲音有些沙啞,有些不自然,古鴻意解釋道,“我閉上眼,方能聽得更清。”
古鴻意睫毛在掌心的疤痕上顫動,有些癢。
而且,不知是否是錯覺,他的皮膚格外的燙。
靜了片刻,古鴻意慢慢道,“房頂。是千紅一窟在揍袖玲珑師兄。”
“唔……旁邊是跛子劉師叔和醉得意師叔,在揍殘月。”
“毒藥師師兄在房頂找了地方躺下睡覺。”
“……沒我們倆的事,快休息吧。”
白行玉靜靜聽着,卻有個疑問,衰蘭送客手調動大盜的聽力時,耳朵會紅嗎。
判斷完這一切,大盜慢慢地把覆于眼睫上的手拉開,露出黧黑的眼睛來,那眼睛習慣了黑暗,被月光照得晃晃。
對視。
大盜舉起自己的手,重新把眼睛捂住了。
大盜的手,皮膚粗粝,骨節明晰。皮膚下是青色的暗河,因為春夜燥熱,青筋将要爆出皮膚來。
白行玉不知道他怎麽了,便先行躺下。
過了很久,那聲音又沙啞的響起,“還剩六千遍,我補上。”
大盜的手被按住。按住他的人,盯着他的眼睛搖了搖頭。
白行玉決定把這六千遍放到來日,慢慢聽。如果一天聽一遍,那麽便可以聽古鴻意說六千遍,他不會走。
六千遍。
他和古鴻意可以有,十六年。
俠客本就習慣劍聲,很快,那嘈雜的金鐵铮鳴聲變得猶如筝響,白行玉合上眼簾,慢慢睡去。
今夜實在太累。
他是抱着這十六年的願望睡去的。
大盜清晰地聽到身邊人的呼吸逐漸勻停,便知道他睡着了。
終于,大盜把雙手從眼睛上拿下來,手臂已然僵了。
古鴻意機械地偏過頭,去盯了盯月光下那張面頰。
感覺腕心,脈搏,跳得難受。
很熱。
古鴻意盯着天花板,嘆了口氣,他放棄了睡眠。
*
今夜。
此良夜也。
今夜,所有人都沒能睡個好覺。有人飛暗器,有人流鮮血,有人卧屋頂久難眠,有人慘叫連連無人管。
除了兩個人。
今夜,汴京的江湖中只有兩個人,睡得安穩、踏實。
還有兩把劍。
有夜風。也許是千紅一窟的暗器嘯出的疾風。
西廂房淡藍的牆上,錦水将雙淚和霜寒十四州,叮一聲,交錯着倒地。
流水般的細劍,和粗粝苦寒的寬劍,
疊交。
铮铮回響。
*
盯着天花板上葡萄與芍藥交錯的花影,盯到盡頭時,古鴻意睡着了,做了夢。
這種程度的夢,已經淡的不像睡眠。但他确實做夢了。
不過是因循守舊的夢境。
主角仍舊是: 劍,白幽人。
千千萬萬的夜晚都是如此。
但,今夜,白幽人一身紅裝,手中持劍,赫然是,霜寒十四州。
他背後,是五光十色的紅樓,紅樓外是皎潔的明月,明月引着無邊的碧波傾倒而來。
古鴻意靜靜伫立,滿目無窮的水色,天涯盡頭,
……
他和滿天紛飛的青色芍藥一同降落。
……
古鴻意睜開眼睛時,已是清晨。
昨夜他還念叨着今日一定早些起來練劍,多練劍就不胡思亂想了。結果大夢一場,了不知南北。
眼睛很沉,擡起來看一眼窗外,月亮淡藍,很小。古鴻意大致判斷了一下時間,不晚。
等一下。
這一夜他莫名覺得熱,一夜沒有蓋被子。
所以現在也看得很清楚。
……
衰蘭送客手重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慢慢地躬下身去,把自己埋在膝頭,深深嘆氣。
沒事,師兄教過的,這是年青人非常正常的現象。沒事,以前也有過這樣的情況的。
深呼吸。冷靜。
看看身邊人是否醒來。
此時,手腕忽然被抓住,垂頭,對上那雙夢裏不是很清晰的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