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09章 第 9 章
下雨了，滴滴噠噠，滴滴噠噠，一滴落在阿岫的眼皮上，冰涼透骨傳來，她緩緩睜開眼。
雨好大，落在湖裏，噼裏啪啦，蕩開一圈又一圈漣漪，湖對面的樹林濃霧彌漫，幾乎什麽也看不清。
腦子裏似乎裹滿了漿糊，什麽也想不起來，撐起身，踩在泥水裏，緩緩對面的樹林走，她紅色的裙擺沾上泥濘，長發被雨水淋濕，貼在臉上。
林中，晃晃有燭光，是一個小木屋。她蹙着眉，擡步上了木階梯，手輕輕放在門上，突然，一把推開。
滿目的正紅色，紅色的地墊，紅色的蠟燭，紅色的囍字，紅色的……
“師父！”她想起來了，笑着朝窗邊站着的人跑過去。
師父聽到了她的呼喚，回眸笑着看她，朝她招了招手，溫潤的嗓音好像遠在天邊，似乎又近在眼前：“阿岫，到師父這兒來。”
她笑着撲過去，人影卻散開了，什麽也沒有了。
“師父？”她的笑僵住，低喚一聲，四處搜尋起來，“師父？師父？你去哪兒了？師父？”
“傻孩子，不要再騙自己了，你師父不要你了。”
她驚叫一聲：“閉嘴！不要再說了！”
“我們不說，難道就不是真的了嗎？你師父騙了你，他根本沒有陪你一起到幻境裏來，他把你一個人關在了這裏，永生永世，你再也出不去了。”
“閉嘴！都閉嘴！都給我閉嘴！”她抄起的喜燭變成了人骨，明亮的婚房變成了潮濕陰暗的地窖，桌椅板凳變成了一堆堆骷髅，和師父一起買的紅裙子，破破爛爛，只剩幾片挂在身上。
什麽都沒有了，她什麽都沒有了。
“可憐的孩子，還以為終于有人喜歡她了，原來都是一場騙局，沒有人喜歡她，從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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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蜷縮在角落裏，雙手環抱住膝蓋，躲在手臂裏低聲哭泣：“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師父喜歡我，師父說要和我在一起的……”
“那他人呢？他怎麽不在這裏？這裏怎麽只有你一個人？”
“他有事……”她猛得擡起頭，“對！他有事耽擱了！他沒有騙我，他會來的，他是神君，他還有別的事要忙……”
幾個黑影瞬移逼近，低聲訊問：“是嗎？你知道你在幻境裏待了多久了嗎？快半年了，他能有什麽事，半年都不來，甚至連解釋都沒有？”
阿岫立即堵住耳朵，閉緊雙眼，高聲尖叫：“不是！不是！你們說謊，你們騙我，你們嫉妒我，嫉妒師父喜歡我！”
“我們嫉妒你？”黑影強行将她的手挪開，将她頭拉起，“你自己好好看看吧，你那最愛的師父根本沒有跟你一起下來，只有你，你像一個傻子一樣，義無反顧跳了下來。”
“我不信，我不信……”她快速低下頭，雙手捧着臉，眼淚不停順着指縫往手臂上流，肩膀都哭得顫抖起來。
這個畫面她已經看過無數次了，在她腦海中已生了根，怎麽忘也忘不掉。
那日，在幻境之中，她牽着的不是師父的手，是一個幻影，跳下去的只有她一個，師父甚至沒有踏入幻境，師父一直都在外面看着，就那樣看着她一個人跳了下去。
可她不相信，她不要相信，她要等師父親口跟她解釋。
“你還想着他會來找你？你傻不傻？他不會來了，永遠不會來，他根本沒有愛過你，否則怎麽會這樣狠心将你關在這裏？他一開始就是騙你的，他不愛你，一切都是為了引你心甘情願跳入幻境，或許他親你，都是強忍着惡心的……”
“閉嘴！閉上你的臭嘴！”她張牙舞爪，雙手胡亂向前揮去，“師父為何要騙我？為何要這樣大費周折？師父那樣厲害，若是不喜歡我，可以殺了我，可以不認我做弟子，你們全是在說謊！師父就是愛我！”
“看看吧。”一面鏡子呈現在她眼前，鏡子裏的，不是她熟知的自己，而是一具骷髅。
那不是一具完整的骷髅，頭骨，身體，四肢，銜接不完整，像是從不同的人身上拆下來組裝在一起的一樣。
她吓得愣住，随後拔腿往外跑。
外面還在下雨，周圍的樹林卻變成了亂葬崗，到處都是墳墓，到處都是白骨，她踩着泥不停往外跑，可漆黑的小道似乎永遠沒有盡頭。
“這就是你呀，你怕什麽？你連自己都怕嗎？”幾個黑影追上來，“看看，連你自己都害怕，你師父怎麽會不害怕呢？”
“閉嘴啊！”她撿起石頭朝黑影砸，可半點用處也沒有。
那些黑影像一團霧，石頭将它們沖散，不一會兒，它們又能恢複原狀。
它們盡情笑着，尖銳的嗓音像是有人用指甲在頭骨上一遍又一遍劃過：“你就是用這堆腐爛的白骨做成的，你不死不滅，永不入輪回，沒有人可以殺你，哪怕你的好師父也不能，否則他怎會用這樣迂回的方式？”
阿岫放聲大哭，哭聲已蓋過了雨聲：“不可能，這不是真的，你們騙我……”
“他不是突然不要你了，他從一開始就別有目的，早早便露出了端倪，是你一次又一次地欺騙自己。看吧，他罰你關禁閉，狠心看你在雪地裏罰跪，用靈鞭打你……哦，對了，他還讓你學什麽心法。你根本修不了他教你的心法，你吐了多少血，暈過去多少次，你忘了嗎？”
她沒忘，師父說她性情急躁，只能修這樣的心法，才可入正道，她第一次練此心法時，便吐血不止，師父在身邊照顧了她好幾天，師父好溫柔……
“傻孩子，那是他心虛，他枉為神君，竟用這樣下作的手段對付一個小姑娘，他心虛，他問心有愧。”黑影輕聲環繞在她耳邊，“你知道，他為什麽非要你修這個心法嗎？”
因為她性情急躁，師父說過。
“不！他在騙你！是你太強了，你太厲害了，只要你扔掉那本狗屁心法，跟随你的本心，你立即便能沖破桎梏，從此後，整個天下都将為你臣服。他怕，在還沒有将你關起來前你便修成，他便再也奈何不了你了。”
“為什麽？”淚挂在她臉上，雨也挂在她臉上，她喃喃問。
“因為他以為他所修的才是正道，而你，我們，我們都不該有自己道，甚至不配活着。憑什麽只有他的道才是道？旁人的道便不是道？他傲慢，他自私，他無恥，他才是最該死的那一個！”
阿岫轉過身，低着頭，拖着步子在泥水裏淌過，靜靜問：“那他為什麽不在一開始就将我關起來呢？”
黑影追上來：“因為他狂妄自大，他以神君自稱，他日日坐在大殿裏做什麽狗屁淨化惡念，他以為他也能将你心中的恨意抹去，可是他發現，他不能，他只能用這種下作的方式将你關起來。”
阿岫停步回眸：“是我做錯了，惹他生氣了是嗎？我不該有恨意，我不該鬧脾氣……是，一定是我做錯事了，他才會不要我。”
她往前跑幾步，仰頭對着陰沉沉的天大吼，雨水全落在口中：“師父！師父！我知道錯了，我以後再也不發脾氣了，我不逼你喜歡我了，我以後會安安分分做師父的弟子，師父不要丢下我……”
“你瘋了！”黑影拉扯住她，“是他不守承諾，他騙你，你還要他原諒你？是他們傷害你，他憑什麽不讓你有恨意？你逼他什麽了？他都個幾百歲的老男人了，若是不願意，還能被你一個黃毛小姑娘逼迫不成？”
她搖了搖頭，掙脫束縛，拖着步子繼續往前走：“不，是我逼師父，是我要師父愛我，師父不喜歡這樣，是我做錯了。”
黑影氣得有些冒煙，又追上去：“你以為你這樣，他就會來看你了嗎？不會，他不在意你，不在意你認錯認罪，不在意你吃苦受累，就算是你今日死在這裏，他也不會出現！”
“不！”她回頭大吼一聲，“不可能！師父最心疼我了！我清楚，我比你們都清楚！師父舍不得我哭，每回我一哭，師父就會什麽答應……”
“嘭！”一把匕首掉在她腳邊，她緩緩垂眼，看着那把匕首。
黑影嗤笑一聲：“你不是說他最心疼你了嗎？來吧，這裏有一把匕首，你試試用它插進腹中的內丹裏，看看你心心念念的師父會不會出現吧。”
她慢慢彎身，撿起沾滿了泥水的匕首，舉過頭頂看了看，盯着黑沉的天，毫不猶豫往腹中插去。
天空毫無變化，師父沒有來。
不會……
她用力将匕首又往裏轉了轉，匕首尖刺入內丹，她口中猛得滲出血，雙眸還盯着天。
師父不會不管她，不會的……她想起師父回眸喚她，一遍又一遍：阿岫，到師父這兒來；阿岫又長高了，讓師父看看阿岫到師父那兒了；阿岫，笑一笑，阿岫笑起來最好看了；阿t岫以後不是孤身一人了，阿岫有師父……
“從今後，我就是你師父，師父為你取了個名字，叫阿岫。”
她用盡全力，砰！一聲，小小的內丹破碎成無數片，可亂葬崗仍舊是那個亂葬崗，白骨堆仍舊是那些白骨堆。
她往前一摔，跪倒在泥中，半邊臉被泥水淹沒，喃喃一聲：“師父真的不要我了……”
謾罵聲，嘲笑聲源源不斷朝她耳朵裏灌入：
“小怪物！燒死她！”
“魔頭！殺了她！”
“就該将她關進焚心谷！”
“她根本就不配做神君的弟子！”
……
“有什麽可傷心的呢？你該慶幸，你看透了他的真面目。他從小生活優渥，被千嬌百寵着，長大後又天賦異禀，異于常人，自然而然成了修道者，如今受萬人敬仰，成為人人稱道的神君，他如何能理解你？理解你的痛苦和恨意？他沒有經歷過，憑什麽要你忘卻仇恨，奔向所謂光明？
你處處為他着想，生怕他名聲有損，可他真的在意過你嗎？他但凡有一絲絲顧及你，便不會将你扔來這裏，又黑又冷又可怕……忘了你想象中的他，忘掉那本心法，跟随你的本心，讓所有的恨意和惡念成為你的養料。待你修成的那一日，便能沖破這層幻境，殺上靈霧山，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殺了他。”她緩緩拔出那把匕首，腹上破爛的傷口慢慢愈合，她站起身，一步步朝黑暗裏走去，“殺了他，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