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彩繪聖母

第12章 彩繪聖母

月栖意還不想理他,兀自等下一條笨小魚。

見梁嘯川來了,直覺告訴程佳滟他二人關系微妙,她不好再待,便走去了更遠的岸邊。

梁嘯川将剛榨的果汁往他手邊遞,讨好道:“喝不喝葡萄汁?”

月栖意目視前方,正色道:“你這是違反規則。”

梁嘯川不以為然道:“段平堯定的破規則,老子聽他的才怪。”

“這麽明目張膽,是不是太不尊重節目組了?”

段平堯幾步走近,坐在月栖意另一側,道:“你這是讓小意為難。”

月栖意屏蔽了他倆的雜聲,因為他察覺似乎又有魚正向他游過來。

但段平堯繼而道:“帳篷搭好了,小意,你覺得這裏怎麽樣,和八年前像不像?”

梁嘯川涼涼道:“有的人只會念叨以前,看來現在乏善可陳啊。”

段平堯朝水裏扔了個小石子打水漂,道:“那段時間太美好,由不得我不懷念。”

小石子在水面上“咚咚咚”地彈跳五次,月栖意的魚跑了。

“……”

他額角逐漸浮現一個小小的“井”字。

梁嘯川扯了扯嘴角,道:“懷念演變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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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平堯駁道:“角色無高低,這麽些年在小意身邊耳濡目染的,你居然還不懂他的職業?”

梁嘯川笑了聲,道:“別人演是演技精湛,和本色出演可不一樣。”

月栖意:“你們兩個。”

梁嘯川段平堯話趕話,但視線一直在他身上,他一開口便立刻安靜下來。

月栖意兀自道:“可以不在這裏坐嗎?在這裏我釣、不、到、魚。”

他倆老老實實閉嘴,月栖意騰出一只手,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身後,示意他們該去哪去哪。

段平堯請示道:“小意,要是不說話的話,能不能……”

月栖意作勢要起身。

他們這才徹底老實,離開岸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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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除幹擾以後,月栖意的垂釣立刻順利起來。

三十分鐘後——

月栖意沉默地望着桶裏的三條魚,平均十分鐘上鈎一條,離水之後皆完全不撲騰掙紮,分明還活着,但安靜得仿佛已經魂歸西天。

個頭的确不大,但他的垂釣工具本該連小蝦米都吸引不來。

月栖意懷疑這三條魚腹中裝有磁鐵,同時水中有影響生物活動的化學物質。

另一邊程佳滟釣到了條稍肥的鯉魚,也算收獲頗豐,當下也急着回家吃鮮的,二人便分頭返程。

月聞江尚未歸,月栖意手中提着魚和工具不便通信,打算回到帳篷後再找他。

才邁離池邊,鞋尖便似乎被什麽擊了下。

月栖意垂首,便見一顆小石子在他腳邊。

他不甚在意,正要繼續走,忽而頓住腳步。

地上好像有……他蹲身,捏住地上那不足半厘米長的、幾乎完全與地面融為一體的褐色布條,輕輕拎起。

一張名片大小的紅卡,上書“晚市任意餐飲券”。

底下還有一行小字,可月栖意體力不支有些頭暈,便沒細看。

小冊子上提過隐蔽處會掉落驚喜贈禮,但若要時刻準備搜尋細小物質,他的眼睛無法負荷,因此月栖意只當随緣。

這顆石子……分明是有人砸給他的。

【天呢寶寶是個幸運小貓】

【但是71是特別出名的運氣不好……有大粉統計過他所有航班的延誤率是百分之九十八……】

【而且老婆眼睛受過傷呀,這麽隐蔽的小東西很難發現的。】

【那是啥,有人給老婆放水嗎。】

【但是鏡頭根本沒拍到附近有人額,除非這個人很會藏,這麽多鏡頭都能避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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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巧,回住處的路上,月栖意恰好瞧見月聞江蹲在路邊,雙手在身前,不曉得手中有沒有蚯蚓。

他喚了聲“聞江”,在月聞江轉身回來前,迅速道:“釣到魚了,你先把蚯蚓放下。”

月聞江身形一頓,轉過來時果然沒有蚯蚓。

月栖意松口氣,月聞江接過水桶道:“哥哥,這些想怎麽做?”

月栖意看了看桶裏,這幾條像是鲈魚,遂沉吟道:“就清蒸吧。”

段平堯将這隧道帳搭得極穩,二室一廳,必要設施都在,用餐洗浴睡覺不成問題,床墊也是兩米寬的超大號。

月栖意洗淨手,在折疊椅上坐了,方才倒還好,此刻一坐,便覺得眼簾有些發沉。

行李尚未打開整理,他視線掠過,越發覺得頭痛。

“啪!”

困意被這一聲驅散一半,月栖意循聲望去,便見月聞江手摁着一條鲈魚,方才的老實魚此刻正劇烈掙動。

是以月聞江又用刀背“啪啪”猛拍兩下魚頭。

鲈魚不動了。

月栖意:“……”

“聞江,你這是……”

“我跟徐奶奶學的。”月聞江已經開始刮鱗,顯而易見并不熟練,但至少方法正确,且他面無表情下手穩,頗似一位殺手——假如忽略對象是條魚的話。

他邊刮邊道:“哥哥你別擔心,炒菜什麽的我還沒學,但這些簡單的我都會。”

月栖意這才反應過來,清蒸雖易,可他忘了從活魚到上鍋之間還有不少程序。

他看看月聞江再看看魚,“我幫你”三個字在唇齒間繞了八百圈。

最終還是沒能克服潔癖及親手殺魚的障礙,轉而道:“很累吧,不然我們不吃魚了,點餐吃吧,至少現在還有錢,而且剛剛得到了一張驚喜餐券。”

月聞江詫異道:“我不累啊。”

見月栖意嘴唇都白了,他當即道:“哥哥你別管了,你先睡一會。”

月栖意續航的确很弱,比小奶貓強不了多少,可床還沒鋪,且月栖意還沒洗澡,便先找了條羽絨睡袋出來。

躺在睡袋裏就像蠶寶寶,困意如潮水漫過。

半夢半醒間,月栖意覺得耳畔有些癢,伸手一拂,便見掌心卧着一朵五瓣白梅。

早過了花期,方才“夢生河”畔的白梅也分明早已凋盡。

眼簾漸漸合攏,月栖意無意識咕哝道:“哪來的白梅花……”

身體仿佛漂浮在雲端,又仿佛飄蕩在深海。

恍惚之間,六年前的月光,重又披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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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意,這什麽呀?”

梁嘯川拎了倆北冰洋出來,正要徒手撬開,便見月栖意垂着頭,懷裏抱着一小團灰不溜丢的東西。

“是小狗,”月栖意将臂彎裏的動物給他看,又指了指某處傷口道,“它的腿受傷了,要看醫生,然後才能帶回家。”

梁嘯川見他抱着那團毛茸茸往前走,忙一攔他,指了指它的尾巴道:“這不是狗,是狼。”

月栖意微怔。

倒不是他不認得,只是他壓根沒想過都市裏的路邊會撿到一頭小狼,而非一條小狗。

且夜裏光線又暗,他視物困難,只注意到“小狗”腿上有傷。

梁嘯川遲疑道:“咱們把它送派出所去?”

月栖意抱着小狼,手臂圈起來的弧度那麽溫柔。

他茫然地望着小狼,聞言仿佛驚醒了似的,眼睛一瞬間擡起來,落到梁嘯川面上。

沒有哭,可那眼睛水滢滢的,蘊着一點點失落和無所适從,像只迷路的小貓。

老天,他才剛過了十七歲的生日。

梁嘯川鋼筋鐵骨,也不能經受十七歲的月栖意這麽望着他。

他比月栖意大三歲,原本就極富大哥哥的責任感,能撐出大十歲、二十歲的能量來照顧月栖意。

更何況他現在已經二十歲。

同樣是差三歲,二十歲比十七歲,可不像十四歲比十一歲那樣只多吃三年飯。

這意味着一個還是尚未成熟的、青嫩的少年,要受法律的特別保護,另一個卻已經是手握父輩大半權柄、心腸比鐵石還堅冷的男人。

他這輩子只這一處軟肋,當然什麽都依着他,什麽都捧着給他。

假如月栖意要他冒着風險把這頭小狼留下來,抑或現在必須去弄一張野生動物馴養許可證來,他也能二話不說立刻去辦。

月栖意卻只是又垂下眼,輕輕地“嗯”了聲,慢慢往附近的派出所走。

懷裏還托着那只小狼。

因為分別在即,月栖意還把臉貼它頭頂上,依偎着蹭一蹭。

小狼老老實實趴在他懷裏,間或馴順地“嗷嗚”兩聲,深灰色的瞳仁注視着他,絲毫沒有面對陌生人類的警惕與敵意。

月栖意身影如此單薄,眉眼低垂,說不出的惆悵。

梁嘯川掌心在長褲兩側搓了搓,急切道:“沒事,不難受,你要舍不得就不送,咱們找個能養的地方先寄養着,想看的時候就過去看看?”

月栖意抿着唇沉默良久。

最終搖搖頭,道:“送回山林裏去吧,如果它有父母同伴,它們會很着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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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民警是大學生,來實習的,接過狼崽子找了個籠子暫且安置。

然後,他禁不住端詳眼前人。

去年春節檔時,四年未見新作的大導鄭衛平再掌鏡頭,啓用新人主演,一番二番都名不見經傳。

首映當日排片占比僅百分之十,這部名為《夢生河》的小小新片淹沒在衆多商業巨制中。

可初一那天,幾乎所有觀影的觀衆都禁不住在朋友圈、微博……所有社交平臺瘋狂安利。

從導演寶刀未老,到鏡頭敘事,到畫面美學,到豐沛但克制的情感,最終落到主角——那個年僅十五歲的、月光般美麗的少年身上。

【求你們去看《夢生河》嗚嗚嗚求你們】

【好幹淨的妹妹,而且一點都不木,超級靈,天呢……我知道是弟弟但是,我忍不住】

【美得太超過了,真的,靜态已經那麽好看了,動态比靜态更加倍美麗……】

【演技真到不像演的qwq我真的覺得他就是夢生嗚嗚嗚結局哭慘慘】

【好多特寫鏡頭,純素顏就這麽生怼,睫毛超長超密,還會顫,我都不敢呼吸媽呀感覺是我喘氣吹顫的。】

……

如同所有觀衆一樣,這位小民警見證着這部片子排片一路升到百分之七十二仍然場場爆滿。

上座率幾乎達到百分之九十,創下單日票房十三億的記錄……

但凡春節期間走進影院的,幾乎都看過《夢生河》,二刷三刷n刷的更是數不勝數。

小民警那會兒還是高三學生,寒假攏共四天,從除夕到初三。

《夢生河》口碑發酵到現象級時,他和幾個要好的哥們兒趁晚自習偷偷摸摸從學校外牆翻出去,跑電影院二刷。

還要發QQ空間曬票根,笨拙地配一句“二刷了,太好看了我草”。

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隐秘心思。

要怎麽說,這部毫無親密鏡頭、連牽手都沒有、所有洶湧都在眼神與呼吸之中的電影,居然能成為情窦初開時的啓蒙?

一些很不像話的青春期男生,私下裏……

小民警咳了咳,送人到門口,對月栖意道:“放心吧,我們會把它帶去野生動物救助站,治好了就放歸。”

月栖意說謝謝,最後摸了摸小狼頭頂。

小狼崽子嗷嗷地亂叫挽留他。

他離去時一步三回頭,眼神裏的掙紮和無奈都如此溫柔,春水一般濕淋淋淌進人心窩裏。

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人,居然有這樣悲憫的眼神,聖潔得仿佛教堂裏的彩繪壁畫,純潔無瑕、赤身受難。

小民警都看得不忍心了,險些不顧職業操守喊一句“不然你養着吧”。

月栖意越走越遠,最後一次回頭時,派出所門口已經空無一人。

眼前倏地一黑,梁嘯川單手蒙住他眼,順勢将人抱起來。

月栖意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坐在副駕上了。

“……做什麽去?”

當然是怕你哭鼻子,得哄你高興,梁嘯川心道。

他把捂了一路的北冰洋塞月栖意手心裏,神神秘秘不回答,只道:“慢點喝。”

深夜的海邊靜谧無比,海風濕潤微鹹,又裹挾着道旁臘梅特有的芳香,一團馥郁地卧在人肩頭。

月栖意坐在淺金色沙灘上。

梁嘯川從車上捎了根領帶,給他把眼睛蒙起來。

蒙完了卻沒松開手,出神地望着那兩瓣花一樣緋紅水潤的薄唇。

月栖意偏了偏頭,半天沒聽見梁嘯川開口,不解道:“要放煙花嗎?”

“……”梁嘯川梗着脖子粗聲道,“猜對一半。”

月栖意正有點納悶,忽然間領帶被扯落,落星如雨的華光一瞬間盈滿視野。

的确是煙花,他也猜到是煙花。

但真正看到一排十寸超大火箭筒同時點燃綻放,漫天漫地都是光點時,仍然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梁嘯川解了外套披到月栖意肩上,攏住他的手捂着。

見他看得專注,才松了口氣。

比這場面更震撼幾十倍幾百倍的煙花月栖意都見過。

每年生日,他姑姑要放滿全城都使得。

但今夜時間倉促,梁嘯川只能做到這樣。

幸而月栖意是最懂得欣賞美的,哪怕是一根仙女棒,他也一樣懷着愛意,專注地看它燃盡。

煙花落盡時,月栖意以為結束了。

但梁嘯川摁住他肩膀,手指提起,打了個響亮的呼哨。

一陣活潑淩亂的腳步聲響起,月栖意視線盡頭出現了一只小狗——和适才的小狼有七八分像——破開夜色,飛速朝他奔來。

那只藍灣犬幼崽貼着地沖到他跟前,熱情地“呼哧呼哧”吐舌頭。

月栖意怔了下,将它抱起來,問梁嘯川:“……送我嗎?”

“本來就是你的,”梁嘯川糾正道,“喜歡小狗的話就養着它吧。”

月栖意以前也撿到過很多小狗,基本都送去救助單位等着找領養。

小動物們的世界很簡單,由其他的好心人領養,也可以擁有安逸快樂的一生。

在親密關系面前,他的态度總是抗拒的。

而今夜那只狼幼崽的眼神完全不同于這些小動物。

那種依戀令他一時間忘記了自己一貫的态度。

過後回想,在帶它去醫院的路上,他就會放棄帶它回家的想法。

甚至,它越是依戀他,他越不應當留下它。

月栖意垂眸端詳這只小藍灣犬。

它是很喜歡他的,眼神很快樂也很殷切,沒有見到那種依戀,這令月栖意感到安全。

小狼回家了,不然就留下一只小狗吧。

月栖意沉思道:“給它取什麽名字呢?”

梁嘯川提議道:“平底鍋怎麽樣?”

月栖意試圖否定這個名字:“要不再想想……?”

然而梁嘯川說:“土名好養活。”

将月栖意給說服了。

月栖意帶着小平底鍋回家,離永定南街一號院只剩三百米時,他的褲腳被人扯了扯。

月栖意順勢低頭,便見一個小男孩看起來不超過兩歲,瞳色有點發灰,是個很客觀的帥小孩,只是從頭到腳亂蓬蓬的,用唯一幹淨的手指尖拽住他。

嗓音十分稚氣,稚氣地喊了聲——

“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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