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君上

君上

這一次魂魄出竅, 宗辭已經能夠做到泰然自若。

這個過程持續的時間開始逐漸縮短,并且魂魄出竅時給人的難受感越來越小,直到最後明顯感到魂魄入體後, 眩暈也微乎其微, 就像是同這具身體更加融合了一般。

只不過宗辭現在沒有時間閑下心來關注魂魄的變化, 他滿心滿眼都被另外一件事情給占據了。

第二次魂魄轉移的時間太過巧妙, 正好就在天山山巅上。

遠處日色昏暗, 高處似乎生了高速流轉的氣旋。原本就極冷的凍雨越下越急促, 打落到地面後瞬間化成蒼白的冰霜。

天山山巅一片死寂,他們隔着雪地遠遠對望, 身上的白衣都像是要同身後的雪融到一起。

看到宗辭後,烏發白衣的男人再也無法維持自己一貫的冷靜。

或者說,他現在的模樣, 早就足夠狼狽。

“阿辭......快走。”

千越兮的嘴唇嗫嚅着, 胸口劇烈起伏。

這裏是天山之巅,主殿就在他們不遠處的腳下, 一眼望去還能夠看到尖尖的紅色殿頂。

天機門內都是天道籠罩的範圍,甚至整個天山也都在範圍之內。離得這麽近, 近到千越兮屏住呼吸。

他根本無法想象, 若是天道有什麽異動,宗辭又該迎來怎樣的後果。可是偏偏,看着提劍站在他面前的, 鼻尖和指尖都被凍得通紅的少年, 千越兮就像被凝固在了原地,根本無法, 也不能出手。

“我是自願來的。”

宗辭的聲音很平靜, 他輕輕抖落手背上的寒霜, 黑眸裏滿是堅定,“我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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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機門主神情裏閃過一絲錯愕,他張了張口,“你......”

白衣少年卻沒有等他說完,自顧自地繼續道,“不論是淩雲,還是宗辭,都并非貪生怕死之人。今日便是死,也是半點不懼,只為求門主一個答案。”

話語如同鐵砣般墜地,擲地有聲。

風雪還在呼嘯。

一顆一顆豆大的凍雨落下,将少年的烏發冷凍,将他泛紅的眼眸結冰,将他整個人凍到了千越兮的心裏。

連着最後一句話,也凍到了雨裏。

他說,他從來不怕死,只怕今日不能同門主死在一起。

男人的指尖一頓,如同鴉羽般的睫毛也止不住地顫動。

偏偏就是這時,在劇烈的情緒波動之下,宗辭的魂魄再次開始不穩,氣急攻心,在原地突兀地嘔出一口血來。

原本他身子骨就弱,雖然先前被清虛子逼着吃下玄桑神果,又在天機門調養數月,但到底神魂拖累了身體,都是些治标不治本的方法。

昏迷前最後一秒,宗辭看到男人繡着暗紋的衣襟和袖口,近在眼前。

如今看來,是他的魂魄再次發生了轉移。

一邊感受着魂魄的拉扯感,宗辭也一邊在心裏暗暗焦急。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迫轉移靈魂。相當于如今天山的情況和局勢,宗辭已經完全失去了掌控。

萬一千越兮固執己見,堅持要以命易命,或者是将他昏迷的身體送下天山,自己回天機門,動用權限啓動天一口中說的那個陣。那等宗辭的魂魄從鬼域轉移回去,想必一切為時已晚。

就像宗辭語無倫次裏說的那樣,他何德何能讓對方為自己做這麽多。

先前他并不知曉,被蒙在鼓裏。如今他已經知曉了一切,若還能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一切,那才是笑話。

若是千越兮真的将他送下天山,自己回去承受天道的責罰,那宗辭便是以燃燒神魂為代價,也得回去拆了他那座天機門的。

若千越兮死了,他宗辭又有什麽臉獨活?

就在一片混沌伴着迷迷糊糊的思緒裏,宗辭察覺自己似乎能控制身體了。

他睜開眼。

天山上冰冷的雨雪早已遠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處黑暗的洞府。

洞府內很昏暗,睜大眼睛看才能看到遠處的桌面上幽幽燃着一盞燈,看到燈上跳着金紅色的燭火。

這裏沒有天機門常用的香料氣息,反倒透着一絲絲不大好聞的鐵鏽血腥味。

幾乎是一聞到這個氣味,方才宗辭心底那點渺小的期待就落了空。

厲愁在鬼域為他鑄造的那具身體,許是常年泡在血池裏的緣故,上次身上的血腥味讓宗辭記憶深刻,幾欲作嘔,很難就此忘卻。

原本宗辭以為,上次魂魄轉移不過是意外,沒想到如今又迎來了第二次,還是在那般緊要關頭。

他閉了閉眼,感受着身體裏像是被抽空的力道,慢慢從床榻上坐起。

他想找厲愁問清楚,對方将自己魂魄三番五次扯到鬼域來,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洞府裏空無一人。

宗辭保持着這個姿勢,側耳聽了很久,只隐隐約約聽到從遙遠地方傳來的重錘聲,除此之外再無聲響,更不見有人到來的意思。

奇怪,厲愁去哪了?

上次醒來後便見到了厲愁,如今乍一下沒看到人,宗辭不免有些疑惑。

如今距離轉移魂魄後已經過了一段時間,他感覺自己已經能夠很好地控制身體,于是便麻溜地從床榻上爬起,摸摸索索下了地。

地上很冷,連一雙鞋都沒有。甚至等起身後宗辭才發現,就連自己身上的衣服也依舊還是那件單薄裏衣,只好歹把血跡給除了,不至于身穿血衣睡下。

偏偏這座黑鐵宮殿裏萦繞着一股揮之不去的陰冷,不一會就讓宗辭胸口生了一層細細密密的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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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後,他餘光瞥見牆角放着一處銅鏡,便赤腳走了過去。

映入眼簾的,是那張屬于宗辭前世的臉。

淩雲的臉屬于青年樣貌,宗辭的臉屬于少年樣貌。前者面容深邃,輪廓冷硬,薄唇輕抿,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後者卻是面容昳麗,線條柔和,一眼看上去便泛着慵懶似的病容和冷倦。

這兩張臉,有着十分明顯的區別,甚至就連氣質也有所不同。

看着銅鏡裏那張曾經屬于自己的臉,他伸手摸了上去,眼神冷冽。

太像了。

但無論再像,也絕對不是真正屬于淩雲的臉。

沒有人比宗辭更清楚,淩雲的身體早就被他親手毀去。如今擺在面前的這張臉再像,在他這個主人的辨別下,依舊能夠在眉眼處窺得一兩分陌生。

這具身體原先屬于誰,或者是厲愁用什麽制造而出的,宗辭不得而知。

但毫無疑問——

他低頭撥開胸口。

在這具身體左邊的胸口處,隐隐約約出現一條淺紅色的龍形印記。

宗辭清楚地記得,在他第一次從這具身體裏醒來的時候,胸口是空蕩蕩的一片。也正是這點,佐證了他确定這不是他原本身體的猜測。

可如今......心口上竟然出現了龍印。

這只能說明,這具身體已經開始屬于他了。

沉思間,男人喑啞的聲音突兀地從他身後傳來。

“師兄,你醒了。”

宗辭一驚,下意識将敞開的衣襟拉好,警惕地回頭。

不遠處的陰影裏,身披黑袍的鬼域之主正靜靜地站在那裏,神情喜怒難辨。

宗辭這才想起,在上次正道同鬼域的大戰裏,在清虛子和容斂雙人的絕境壓迫下,厲愁在生死一線間突破了渡劫期,如今已經能夠做到悄無聲息地撕裂空間。

渡劫期......距離飛升也不過一步之遙。不過是一個心境的感悟罷了。

如今修真界三位渡劫期裏,一位是天道代言者,終其一生無法得道成仙。而清虛子......宗辭想起上次在洞府裏看到對方眼眸裏一閃而沒的紅色,心底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和清虛子師徒一場,自然知道這位師尊是一位怎樣冰冷無情,心性堅固之人。若是上次他看到的并非作僞,那除非清虛子斬斷魔障,不然他距離感悟天道,得道飛升便是又生生遠了一大段距離。

這麽看下來,反倒是厲愁這位新晉入渡劫期的,最有飛升希望。

算起來,淩雲不到千年成仙,其中還有不少身為天命之子被天道氣運眷顧。而他這位曾經的師弟,也不過千年出頭就晉入了渡劫期。即便是放在整個修真界古今來看,也絕對是萬裏挑一的絕佳天賦。

“你三番五次将我的靈魂拉到這具身體內,究竟意欲何為?”

既然上次已經交涉過一番,宗辭便直截了當地問,“我想,我上次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了。”

他的話說得太絕對,讓男人面容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失落。

“果然......師兄還是不肯相信我麽?”

厲愁聲音沙啞,眉宇快要低到地上的影子裏去,“我只是想幫師兄修補魂魄而已。”

不知為何,就在此時,宗辭無端從這張陰郁莫測的臉上看到了曾經少年淩愁的影子。

以前若是兩人有分歧,淩愁便會一反原先那副沉默的模樣,露出這樣可憐兮兮的表情來。即便他什麽也不說,只是這副表情站在面前,不管宗辭心裏有多少怒火,都得悄無聲息的熄滅,只餘下一副無可奈何。也算是認下師兄應當大度,多多寬諒師弟的道理。

當初淩雲和淩愁一起結伴同游時,淩雲是青年模樣,而淩愁那時不過金丹的修為,眉眼間依舊帶着少年未脫的稚氣。這也是為什麽在落日森林裏看到青年模樣的厲愁時,宗辭一下子只感到無比陌生。

而現在,厲愁露出這個表情,就像是驟然把宗辭扯回了當初一般。

恍惚過後,他将視線從男人臉上移開。

雖說誤會已經解除,但是隔閡已經造成,再想讓宗辭如同曾經那樣毫無芥蒂,那是不可能的。

見他如此,厲愁眼眸幽深幾分,“師兄,我已經找到了修補靈魂的方法。如今也是不得已,修補魂魄必須如此,不然皆是空談。”

“若是師兄不願信,也可以歸咎為當初我犯下錯事的愧疚......那些過去我早已不在意,如今惟願師兄活着......別無所圖。”

說話間,男人朝前數步,那襲不摻雜其他顏色的如夜玄袍也出現在了宗辭的視野範圍。

不知是不是錯覺,宗辭只感覺對方的臉色似乎比上一次見要更加蒼白幾分,就像徹底失了血色一般。

鬼修原本就是活死人,臉色蒼白,身體冰冷,應當是自己多想。

宗辭這般想着,卻也信了厲愁的說辭。

上次他故意激怒對方,把話說到死地,驗證了自己的猜測。只是原本宗辭以為治療或是不治療的決定權掌握在自己的手裏,可如今看來,雖然合了宗辭的心意,主動權卻依舊不在他手上。

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治療可以。但你得給我一個确切的時間。”

厲愁眼裏閃過一絲喜色,“每三日一次,一次一日。”

三日一次,一次一日。

“那意思是,我此次得在鬼域待上整整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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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鬼域之主給出肯定答案。

宗辭內心越發焦急。

一日,足夠千越兮将他交付給天一,再關閉天機門了。

“有沒有辦法能夠提前回去?”

男人的目光倏而沉了下來,“不過一日而已,師兄為何如此匆忙?”

說完間,似是覺得自己态度有異,鬼域之主的神情立馬低了下來,“我是太擔心師兄了,怕師兄耽擱了治療。”

宗辭正念着千越兮的事情,正好忽視了這幕。

####

厲愁合上了門。

幾乎是在門關上的剎那,宗辭熟悉的神情就消失不見,轉而陰沉至極。

他的心情十分差勁。

重活一世,脫離了師門,又知大限将至,師兄如今應當心灰意冷。

厲愁算計了一切,可如今卻不知是哪裏出了掌控外的變數。讓宗辭心裏還有挂牽。

難道是天機門主?

想法甫一出來,就被他排除。

前世淩雲同天機門并無交情,天機門又不過是一群天道的傀儡,根本就沒有自身感情。當日在太衍宗廣場出手,應當也是奉了命令,絕無私情的可能。

那又會是誰呢?

厲愁思考着,整個人站在暗處,面色陰翳可怕。

守在門旁的鬼仆冷不丁望見這幕,登時整個人抖得如同篩子一般,幾乎将頭貼到地面去,匆匆行禮,“君...君上。”

鬼域誰人不知鬼域之主的喜怒無常,殘忍暴戾。

但只有黑鐵宮殿的鬼仆們才更能體會,這位鬼域的君主,究竟是怎樣一位不可理喻的暴君。

——不,說暴君都是誇獎,應當說是瘋子才對。

鬼仆不過多看一眼,整個人都不可控制地顫抖,散發出難聞的味道。

厲愁輕飄飄掃了他一眼,“藥都準備好了?”

“回,回君上的話,都準備好了。”

見鬼域之主并沒有發怒的意思,鬼仆說話也利索了些。

他也不敢擡頭看看臉色,只管趁着這位心情還放晴,一起彙報了,“冷城主送藥來時,還多說了一句......說,那副藥有幾成副作用,還有不少忌諱...若是用藥,恐怕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一片沉寂。

過了約莫半炷香後,厲愁忽然輕笑一聲,“可知是何副作用,有何忌諱?”

“回君上的話,屬下不——”

話還沒說完,鬼仆的頭便已經飛了出去,骨碌碌地滾到地上。

頭顱雙眼睜圓,嘴還張開,像是想要繼續将話說完,連帶着血也飛濺了一地。

厲愁身後的暗影裏,有簌簌幾道鬼影飛出,将割掉的頭和身子一起拖到黑暗裏去,發出桀桀詭笑。

鬼域之主沒給這幕半點眼神,而是徑直傳了幾道傳音符去。

做完這一切後,他回頭看了眼一旁靜默的房間門,彈指撤去周圍的隔音陣,心底冷然一片。

雖然在宗辭面前信誓旦旦,但事實上,厲愁還并未找到徹底有效的治療方法。

魂魄上的問題,歸根結底只能由鎖魂燈來根治。偏偏他手上的鎖魂燈并非完整之物,僅不過一塊燈芯而已,修補靈魂容易,卻達不到憑空造出修補靈魂的法子來。

既然憑空造不出來,那就得另想法子了......

例如,用原有的靈魂,生生造出宗辭缺失的靈魂,再補上去。

按理來說這個思路是行得通的,畢竟這也不是厲愁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

他盯着那扇房門,示意顫顫巍巍抱着衣服趕過來的鬼仆們進去服侍,眼神晦澀詭谲。

在找到确切的治療方法之前,只能嘗試用一些偏激的藥物先行調理。

一年半,只剩一年半的時間。

只要是有用的辦法,只要不讓師兄死,不讓師兄再次離開自己的身旁——

不管有什麽副作用,只要是有用的藥,厲愁都會狠下心給他用。

因為,厲愁已經承受不了再一次失去他的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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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營養液,今天是肥章,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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