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了結
了結
從鬼域那邊魂魄離體後, 宗辭在凡界的浴桶裏醒來。
窗外連綿不絕的雨早就已經停了,反倒有絲絲縷縷的陽光打在屏風的繡花上,鍍上一層迷離又耀眼的金箔。
少年靜靜地躺在浴桶裏, 已經長長了不少的墨發披散在光滑的脊背,像是一條條黏膩蜿蜒的蛇。
即便過去了一天, 浴桶裏的水依舊溫熱,略高于宗辭的體溫。那些深色的藥液反倒像是被完全吸收了一般,清澈見底起來。
一時間,宗辭竟然還不想起身,反倒繼續懶洋洋地在浴桶邊緣小憩片刻。
每次魂魄轉移給人的感覺都像是經歷了一場漫長的旅途,雖說身體并不會感到疲憊,但到底對靈魂是一種負擔。
遮掩在迷離水霧裏,少年的黑眸深邃又清醒。
宗辭知道,他魂魄的情況越來越不容樂觀。當初他以為自己還能活三年, 現在還剩一年半,滿打滿算,一年半裏至少還有一半的時間是得躺着度過的, 那距離他能夠自由活動的時間, 恐怕只剩下一兩個月。
原本宗辭的打算是趁着這一兩個月雲游四海,到處走走。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誰也想不到他竟然半路撿了個天機門主回來。
他們只有一個月的時間。這一個月裏宗辭哪裏也不想去,就算是在陸洲城這處小小的宅邸裏,只要同千越兮在一起,都像是心口裹了蜂蜜一樣。
自從那天讨論過這個問題後, 兩個人都再也沒有提過。
但命運永遠會沉默地遵循它的軌跡, 即便有沒有外力, 它一樣會在該到來的時候行至終點。
思及此處, 宗辭眼神暗下,也沒有了泡澡的心情,從浴桶裏站起身來。
“嘩啦啦啦——”
淅淅瀝瀝的水從他的身上滾落,順着發絲一起,噼裏啪啦砸落在水面,砸起一片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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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扯過挂在一旁的方巾和衣服,随意擦拭了一下身體,跨出了浴桶。
不知是不是錯覺,在宗辭擦身的時候,他感覺身體上似乎泛着些異樣的潮紅,連帶着整個人的臉頰都有些莫名的發熱。
難道是在木桶熱水裏泡了一天一夜的緣故?
宗辭輕輕擰眉,沒有太放在心上。畢竟他可是實打實泡了這麽久的藥浴,要不是藥裏加了些特殊的成分,可能他身上差點都得泡出褶皺來。
白衣少年挽起半截被打濕的頭發,紮了個發尾,輕輕推開門。
窗外是傾頹的夕陽,火紅的顏色點綴在将要暗沉的天幕上,就像切開一截冒着紅油的鹹蛋黃。
宗辭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有一天一夜未進食了,難怪看着夕陽都能聯想到蛋黃的地步。
他無聲地笑着搖頭,感慨了一句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低頭從納戒裏掏出一顆辟谷丹。
“公子——”
就在宗辭默默咀嚼辟谷丹的時候,天一的聲音忽然遙遙從他身後傳來。
他一驚,下意識将口中的丹藥快速咽下。
要知道,整個天機門人都修為已臻化境,根本不需要進食,也就只有宗辭這個煉氣期三層未辟谷。
先前在太衍宗外門的時候,宗辭都是用辟谷丹解決自己一天的吃食問題。等來到天機門後,千越兮打點了一句,小童們便一日三餐變着花樣做美味佳肴,喂得宗辭覺得自己比起先前胖了不少。
還偏偏只有他自己這麽覺得。天機門其他人都堅定不移地認為他是個營養不良,并且锲而不舍的給他進行各種投喂。
“何事?”
将辟谷丹吞下後,宗辭平複了一下面部表情,回過頭來。
很快,他就知道為何天一的聲音裏帶着些許急促了。
白衣少年看到了那個站在長廊檐邊下的人。
男子靜靜地站在那裏。
他的容貌太過盛極,濃郁到像是垂懸于枝頭的最後一抹春色,帶着頹靡的熱烈,沾染着怎麽也抹不去的豔麗,周遭的景色都被他一席烈烈紅衣襯得黯然失色,連花朵也自慚形穢。
“——容公子醒了。”
宗辭的視線遠遠地在容斂身上打了個轉,極為自然地收回,就仿佛方才不過是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一般漠然,“天一來找我,可是有什麽要緊的事?”
——言下之意,容斂的蘇醒并不算是要緊的事。
天機門小童一下子變得欲言又止起來。
最終,另一個沙啞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交談。
“......是我要來的。”
直到走近後,宗辭才發現容斂臉上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對。
并非他最熟悉的傲慢慵懶或漫不經心,反倒複雜無比。
紅衣男人幾度張口,終于說話,聲音嘶啞到不可思議:“我們是不是曾經...認識?”
這句話沒頭沒尾,卻又無端切合了宗辭的思緒。
正在他想說話的時候,卻聽了兩個輕地快要低入地底的字。
“......阿辭。”
白衣少年猛然擡頭,眉梢沾滿驚愕。
師尊清虛子喚他淩雲,喚他阿雲。師弟淩愁喚他師兄。
修真界的人,從來只知道淩雲劍尊,現在或許多了個太衍宗的宗辭。
“楚辭”這個名字,從始至終,宗辭只告訴過兩個人。其中一個人,早就将這個名字忘了。
是的,忘了。
宗辭并非沒有猜到容斂可能是記憶出了問題。畢竟當時的情形是如此巧妙,巧妙到容斂恢複記憶後便對他表現出毫不掩飾的排斥,拂袖而去。再聯想到之前容斂忘記了自己的出生來由,這個可能便占據了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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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沒有想過補救,不是沒有想過去妖族找容斂說清楚。可惜對方從來都是避而不見,看着他的眼神無比厭惡,宛如生了梁刺,久而久之,宗辭也心灰意冷,便不再強求。
如今來看,自己的猜測果然沒錯。
他是真的忘了。将七年的相處,統統忘得一幹二淨,就像是那七年裏如同白紙般的狐貍少年,僅僅不過一個存于宗辭腦海中的幻影。
宗辭的嘴唇嗫嚅兩下,語氣平淡地可怕,“是。”
這般平淡的語氣,讓容斂面容上的痛苦更重幾分。
妖皇撐住頭顱,話到嘴邊,卻又如何都說不出口。
前日容斂突兀在陸洲城內引來雷劫,又是因為自己不小心妖氣入識海引發,可謂是九死一生。最後一道雷劫,他甚至連人形都沒能維持住,直接就變回了九尾妖狐的原型。不僅将他劈地遍體鱗傷,甚至還觸動了識海深處。
所幸跟在他後面的妖族下屬早早在周圍布下屏障,不然擾亂凡界,恐怕雷劫還要加上幾分孽力。
饒是這樣,容斂也差點死在那道劫雷下。
他察覺到了下屬前來的異動,拼了命挪着受傷的身軀離開原地。
就像容斂厭惡妖族一樣,他那些臣子裏也不乏許多包藏禍心的存在。只不過先前礙于他的實力引而不發。如今他在劫雷下奄奄一息,随便來個人都能直接送他魂歸西天,驚險萬分的時候,竟然被人救下。
是淩雲,是容斂曾經最讨厭的那個淩雲劍尊。
是他在自己命懸一線時伸以援手,是他為自己求來浴佛門的那塊佛牌。
見紅衣男子久久不言,宗辭又補上一句。
“不過普通相識而已,陛下若是忘了,也不是什麽大事。”
容斂看着面前的白衣少年,只覺得那些紛紛擾擾的記憶碎片像是旋渦一般在識海中攪動。
一閃而沒的碎片裏是少年的音容笑貌,瘋也似的旋轉。
小劍修從篝火中擡頭,遞給他烤雞時,火舌映在他黑眸的閃光,如星輝落進凡間。
天還沒亮小劍修便蹑手蹑腳起身練劍,月光落在他劍鋒上,結成一條流淌的銀河。
低頭在屋檐下看着螞蟻爬動的小劍修、擡眸看窗外雨色的小劍修、被捉弄後臉上露出無奈神情的小劍修、被毛茸茸尾巴卷成一團圈在大狐貍皮毛裏的小劍修......
到底是哪裏改變了,到底是哪裏不對了呢?
明明有無數不知何物的話想要開口,胸口擠壓而出的難過和痛楚卻瘋狂堆得他半個字也說不出。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何痛苦,為何會如此難過。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失去那段記憶。
容斂唯一能肯定的是,他們當初,絕對不可能僅僅只是少年口中的“普通相識”。
絕不可能。
他忽而堅定地攥緊拳頭,語氣篤定沙啞,“我會想起來,把一切都想起來。”
一定會。
“到時候...我還會再來的。”
說完這句話後,紅衣男子再也不敢過多停留,轉身踉踉跄跄離開,背影狼狽到不可思議,半點沒有那個傲慢妖皇的模樣。
少年遠遠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紅色的衣角消失在門口。
天一一直密切關注着他的臉色,此時才适時放低聲音開口,“公子,清虛魔尊在門外求見。”
門主早就放話,要是有人上門,可以通報。但去不去見全憑宗辭做主。
只要千越兮在,這個天下就沒有人能強迫宗辭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也是因為這個緣由,天一才報了上來。
一個兩個,都不消停。
千年裏,宗辭執迷于過往,走不出來。如今,他是走出來了,其他人反倒越陷越深,深陷泥潭,執念成魔。
這樣下去,恐怕将來只會落得一個不得善終的下場。
不知是不是錯覺,就在宗辭心煩氣躁的時候,他心口的驟熱似乎又上升兩分,可惜少年執着于煩悶,并未發覺。
白衣少年嘆了一口氣,“讓他進來吧。”
他尋思着自己上一次已經和清虛子把話說的很死,可對方卻直言因他入魔,一下子把宗辭的話堵了回去。
今天,他必須給這段過往一個徹底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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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宗辭拖着不拒絕,是這三個人,沒有一個甘願就此放手。
文案上很早就寫了,宗辭是他們的意難平欲難熄,是真·意難平欲難熄。
現在過往也都揭示的差不多了,客觀來看很難說誰辜負誰誰對不起誰。
就算宗辭把話說得再絕,就算錯誤已經造成,他們如今不過就是錯一步,一錯再錯,幹脆錯到盡頭罷了。
沒有人會放手,沒有人會願意放手,沒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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