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呷醋

呷醋

那場盤剝是如何終結的,你全不記得了,弦兒繃斷後,你徹底迷失在一片黑暗中。這當間醫者來過,為你懸絲診脈,得了個剝喪太過的結論,先開了參湯,要人速速煎來喂你喝下,又開了好些藥,想救回你一些元氣。這醫者與但生祖上交情深厚,逢到疑難雜症,或是不好外找的病症時,便叫他到家來,因此,高門內的暗昧事體他也沒少見。此番他正好在金陵走親戚,臨時被人捉來應差,見的又是這樣不堪的景象,這趟半夜出的差,實在叫他心頭不爽利。他是爺輩的人物,人老話多,邊診治邊開方,邊忍不住說嘴:你與他有何深仇大恨,至于這樣對他麽?

就差沒說他禽獸不如了。如今還敢在他面前說一二句實話的,也就只有這個在他家幹了五十來年的老東西了。旁的人還要命,或者還要臉,都不好說,只有他,張嘴就來。

但生将你摟在懷中,靜靜看你燒得嫣紅的一張臉,半晌才說:我與他無冤無仇,只是心裏愛他。他心裏又不肯只愛我。

老東西一聽就明白了,這混賬是呷醋呷猛了,亂來呢!

你那不叫愛他,叫盤剝!老朽見識短淺,只聽說過真正心愛了便要想法子成全,未曾聽說過心愛了便要往死裏毀的!你若再不收斂,他遲早叫你害死!

老東西憤憤不平,接口再說:你若真想他緩過來,近仨月便不許再行事了,這藥方開出去,熬來按時服下,能不能行,全看命!你說你,好好的一個人,被你弄出了“蒸骨痨”!這病症說出來都難聽死了!老朽行醫數十載,也就見過那好色不知節制的齊王孫得過這樣病!那是他自個兒作死作出來的,怨不得別人,這個呢?你行事之前就不知道他體弱?他這脈象,是生來便有弱症的,他爹娘小心将他養大,難不成是為了送你消遣的?!

但生一直默然不語,由他說個盡興,他最後還要補上一刀:舒公子行行好,下回再有這樣差使還是另請高明,不然老朽年老話多,又不中聽,若逆了公子的耳,便是萬萬的該死了!

舒家管事的守在門外,聽老頭胡扯了多時,吓得心驚膽跳,又不敢進來勸,只好在門外轉圈,想了一會兒又悄聲招來幾人,交代他們若是見勢不妙,就盡速把那參湯送過來,好歹救老東西一命,省得讓公子一怒之下打死!

他們舒公子難得平心靜氣聽人數落,待老東西說完了,他問一句:他這熱症何時能下去?

老東西冷笑一聲道:這個可說不準,運道好的,參湯下去,吊住了那口氣,其餘用藥再緩緩跟上,三五個時辰之後便可下去。運道不好,就這麽燒死過去也是有的!

他說完背起藥箱便走,走到門口卻被管事的攔下。

爺爺好歹留一留,救小的們一命!

管事的壓低了嗓門哀求道。老東西踹他一腳:鎮日只會找我幹這擦腚眼兒的事!往後他要胡鬧,再不許找我!

管事的将他拉到遠處,這才小心勸他:爺爺,小的們命賤,可再賤也是拖家帶口的哇!屋裏頭那個若是有事,公子少不得要編排咱們!求爺爺可憐可憐小的們,就留一留罷!

管事的是舒家家生子,老東西等于是看着他長大,又看着他一步步接了乃父的班,做了金陵這頭的管事的,這點人情不能不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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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東西還是有真本事的,參湯與藥灌落,轉天日午你那熱症便退下去,人也醒轉來。

你似乎夢見了前生。在那夢境中,胭脂是蛇妖,但生是魔主,你是鄉野間的一名醫者,你與他們均有情纏,那業緣從前生牽連到今世,從夢裏彌漫至夢外。

實在是太倦了,醒過一會兒你便又睡去。你不知但生來看過你數次,更不知他已散貼請了金陵城內有頭有臉的人物,打算将你過了明路。他請的人當中,也有你妻胭脂,這樣明顯的宣誓,就是打上門去尋釁了。依着胭脂的本性,她是絲毫不怯的,她心中所思所想,皆是如何能盡快見你一面,至于這一面是怎樣見法,她不計較。

此番前去,胭脂想着是去見心上人的,故而着意扮靓,從發飾到衣裝,無一處不精心打點,她想:怕他怎的!我與柳橋是正頭夫妻,我腹中有他孩兒,便是姓舒的将人奪了去又如何?心在我這兒呢!我就是要扮得靓靓的去見他,叫他一見我便挪不開眼!

此時胭脂腹中的孩兒還不到倆月,未曾顯懷,先前裁的一套套靓衫都還能上身,她揀了一件合你心意的穿上,收拾好了,施施然去往舒家河房。到了地方自有仆婢來接引,她邊朝裏走便感嘆這院落居然這般深,深到跨了幾條街面還不見盡頭。

那他到底将你藏到了何處?

她放眼前望,見越往深處,那庭院越是錯落,若不是有人接引,恐怕還要走迷了道。

唉。

她在心中嘆氣,暫且死了派人潛進來将你偷走的心。

仆婢将她引到一處開闊地界,有池,有戲臺,有觀戲的樓臺,就散在那池的四周。若不是心緒不好,此處還真是個賞景的好地方。且還有聊得來的熟人——侯爺也被邀來赴這宴席,不算在意料之外,只是将這般尊貴的人物安排與自家坐一處,她鬧不懂這舒公子到底作何想。

侯爺見了胭脂直嘬牙花子,不知是牙疼還是牙糁,又或者純是驚異于這番安排。

咳,行主,咱兩個久不見啦!

侯爺不尴不尬地先打了個招呼,胭脂笑着迎上去,朝他行了禮,兩人在樓臺上坐定,默默啜茶。

沉吟有時,侯爺壓低了嗓門道:我說,他這安排,不知存的是什麽心。

胭脂嗤笑一聲答他:管他什麽心,奴只知兵來将擋水來土掩,怕他怎的!

侯爺聽她應聲,心想:這舒公子将我安排至此處,與他愛寵的妻同坐,是醋的麽?人家那是明媒正娶的妻,還有得可醋,我這算怎麽回事兒?難不成就因為不知哪個不曉事的混賬将人拐來,他便将我認作主使,要對我醋上一醋麽?

醋的還不止舒公子一個,他旁邊還有一個呢。

胭脂對他是有怨言的,此時她心中的罪魁禍首就在旁坐着,這怨言不能不發。她輕笑一聲道:奴還未多謝侯爺,将奴的夫君送到了這樹高枝兒上,如今奴也要仰頭才能望見他呢!

侯爺被她擠兌得沒了脾氣,只得顧左右而言他:都說了不是我幹的,你怎的就不信呢!

胭脂還是笑:喲,奴也沒說是您做的呀!只不過事端出在侯府,人又是在侯府被他挾了去,還弄傷了的,要說一點幹系沒有,您也要心虛的吧?

侯爺剛想開口辯兩句,卻橫遭她搶白:不然今日如何得了這個位子坐?想是為了謝您保的大媒,要敬您一杯媒酒吧!

……

對着這樣一張利嘴,侯爺當真是找補不回來了。

罷麽,難不成還和個婦道人家一般見識!

侯爺嘆了口氣,看向右邊樓臺的空座,心想這又是哪個讓舒公子醋上了?

過不多會兒,那處空座來人了,侯爺定睛一看——噫!這不是泉州會館的人麽?怎的連他們都請了?!泉州與金陵別說隔着十萬八千裏,那也是兩千裏路打不住的,這都能醋上的麽?

你與楊遂春的業緣,侯爺并不知情,因而一時疑心舒公子這醋吃得漫無邊界,純是吃來找那愛寵的茬兒。

胭脂倒是知道幾分內情的,她一見楊允生露面便即刻猜到,這是姓舒的要敲山震虎了。

反倒是泉州會館那邊來的幾人,不知為何受邀,更不知何時何事惹了這尊殺神,此番前來,就有些心不定。

一幹人等各懷心思,等着這宴席開場。開席之前,先上來一班小唱,唱了幾段曲兒供客人宥酒。按着常例,此時離主家到場還有一刻,侯爺怕胭脂見了她那被人奪去的夫婿壓不住恨,到時又做出什麽糊塗事體,便壓低了嗓門給她遞話:我說行主啊,一會兒他攜人出來時,你且得忍耐,萬不可做那沒首尾之事!

胭脂沖他嫣然一笑道:喲,侯爺這是信不過奴麽?奴什麽場面沒經過,這點兒小風波值什麽大驚小怪!

他們萬萬沒想到,你竟是被他抱出來的。

剛才還說着“值什麽大驚小怪”的胭脂霍然立起,忍不住就要沖上前去,侯爺一把扯住她,朝她使了個眼色,要她看看周圍站着的那些人,這還是明裏的,暗裏的還不知藏在何處,她這麽不管不顧地沖上前去,能落着什麽好?!

我說行主啊,你剛才還說得好好的,怎的沒一會兒功夫就忘幹淨了?你且坐下,千萬莫要做那無可挽回之事!

侯爺死勸活勸,總算把胭脂勸住了。

他們坐的這處樓臺,離主座最近,因而主座之上的情形也是看得最清的。胭脂見你全無動靜,暗暗心焦。

侯爺勸她:行主啊,你那夫婿當是染了時病,用過藥後正在昏睡,不是什麽大毛病。

他話音才落,裹在你身上的大氅滑落下來,露出你一張臉,那張臉上仍是淡淡一層紅,顯見是在發着低熱。

他還要找補一句:初春時節,最是容易發熱症,夜裏或是晨起一個不小心受涼了,都要發的,吃錯了東西也發,我家小兒近日便發了兩趟……

又是話音才落,他與胭脂都看見你一邊手腕上的紅痕。

再柔軟的索,勒久了也是要留痕的。什麽事上能把人勒出這樣一道紅痕,他們二人都是風月場中的老手,還用多說麽。這一下便将他們二人都打得說不出話來。

這還只是起頭,後邊更難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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