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掌門還沒說幾句話, 便又沉沉睡了過去。
程闕緩了好久才逐漸起身向外走去,前世記憶有偏差這個猜測令他有些不寒而栗。
因為他聽到掌門提到“在無字室練劍”的一瞬間,下意識就想到了前世那些離經叛道的夢境。
不可能是真的。
他在門口停頓了許久, 才緩緩将門推開。
外面已經飄了很久的輕雪, 序沂也顯然站在原地等了許久, 他一席白衣都被蓋住了一層蒼白飛雪, 半個腳面掩在雪下。
程闕忽然想到, 對方腰上還有着很嚴重的傷。
“先回去吧。”他錯開對方的眼神輕聲道。
序沂大概覺得程闕回去還要繼續提離開的事情,他看向程闕的目光帶着些不曾有過的嚴肅,語氣微沉道, “你若是非要離開,至少要等一段時間。”
“等到什麽時候?”程闕擡眼。
“至少等到你結丹後期,有着基本的自保能力之後。”
從開始結丹到結丹後期,少則數月, 多則十年, 而像程闕前生那份根骨, 一生都沒碰觸到結丹邊緣。
程闕忽地一笑,弧度好看的眼睛彎起來, 仿佛清水中蕩漾的月光。
“序沂, 你不就是想再留我一段時間嗎?”
對方身體不易察覺地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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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等我結丹後期之後呢, 若是幾個月之後我就能夠自保, 那時你又要想出些什麽借口來留我?”
一時間沒人說話, 但想要表達的東西卻早已不言自明。
一個想留,一個要走。
四周盡是荒涼黢黑的雪山,只有瑩瑩月光白練般飄灑下來, 在雪面上映下虛華的影。
兩人鼻息間呼出的熱氣遇見風雪, 剎時間變化成澄澈的細小水珠, 在額間相距的咫尺之間不斷交纏、融合。
他們極少距離這樣近過,但程闕卻覺得他們很少離得這樣遠。
“那我不走了。”程闕忽然講。
序沂在剎那間擡眼,随即卻又快速而不易捕捉地蹙了蹙眉,問道,“你要做什麽?”
程闕直視着對方的眼睛,一字一頓緩慢道,“我要修無情道。”
剎那間周圍的風雪似乎都驟然而止,程闕只能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
剛剛在掌門房中靜靜思索的那幾個時辰,他似乎忽然想明白很多事情。
自己從未真正放下過序沂,無論是愛慕、怨恨、亦或是無休止的逃避,都不能解決根本問題。
或許“無情”二字,才真正是修道的關鍵所在。
“無情道需徹底摒棄□□,一旦有了心魔,不僅修為前功盡棄,走火入魔的幾率也要高上許多。”序沂的聲音低沉到微啞,其中摻雜着些不為人知的掙紮與矛盾。
若現在在他面前的是什麽其他人,他一定會淡漠嚴厲地告訴對方:無情道要求修行人心志卓絕,并非誰都可修行。
他還會說:無情道其實并非如衆人想象一般,摒棄七情六欲。而是将理性與情緒融為一體,通透豁達,從不為情字所擾。
但這些他沒辦法告訴程闕。
他迫切地想讓對方留下來,卻又不能讓對方有一絲可能受到傷害的可能性。
他只能看着對方熟悉的眸子,輕聲說了聲“好”。
那雙漂亮的黑色眸子曾緊跟在他的身後,微彎着趴在樹上瞧,帶着清亮的少年音喚他“師尊”。
那雙眼像繁星,像墨畫,像七門山頭萬年不化的積雪。
這七年中無數個夜晚中,他都無法忘記這雙眼睛。
“那我先回去了。”程闕輕聲打斷序沂的思路。
他剛要擡步,有立刻停住回頭,“我還住在寒室嗎?需不需要……”
需不需要刻意避開你。
“就住在那吧。”序沂沒擡頭。
程闕向前走了好遠,足下的積雪被他踩出吱呀的響聲,那時他忽然想起什麽一般回頭一看。
序沂依舊停留在路的盡頭,在視線中已經縮小成一個潔白的小點,然而他仍在掌門房前沉默地立着,并沒走。
程闕想說些什麽,最終卻一個字沒說出來,只是順着摻雪的山路緩慢走遠了。
不知不覺他又來到了前世那棵常來的樹面前,如今它已經粗壯到一個人抱不下。程闕在樹底坐下來,閉眼打坐,意識逐漸沉浸在丹田與經脈其中。
今生結丹過後,序沂數次為他調理經脈,又讓他服下一些滋補靈力的丹藥,程闕早就覺得自己隐隐有即将突破的征兆,如今沉下心來一看,果真到了結丹期中期的瓶頸。
他閉上眼睛,視線卻仿佛在體內無處不在。他看見自己經脈中似乎游走着兩股截然相反的靈力,一份淡藍,一份澈白,但在不斷對抗的同時又彼此相融,形成一個平衡的狀态。
程闕感覺自己走進了一處四周潔白,漫無邊際的空曠室內,這裏似乎沒有方向,沒有尺度。
他知道修仙之人每到瓶頸突破之時,都會受到或多或少的考驗。像序沂那樣的大乘境高手或許是能奪走性命的天劫,而結丹期則要輕松許多。
不同的人經歷的劫難也并不相同。之前程闕聽說過有人渡劫,是命他吃完一大盆粗糙的飯食,因為那人平時常浪費糧食。結果渡劫出來之後,那人每次用餐都是吃得幹幹淨淨。
剎那間,眼前忽然展開一白一藍兩條路徑來,程闕微思索了一瞬,向白色的那條路走去。
這條路引他走入另一個房中,他看見屋中有一男一女二人,他們皆身着白色長衫,纖塵不染,面露笑意。
程闕從沒見過此二人,但出于某種詭異的熟悉感,他竟立刻知道了此二人是誰。
“言清前輩?”他試探性問道。
言清夫婦正是數百年間七門唯二飛升的二人,又因二人本為道侶,故佳話一直廣為流傳。
但很少有人知道的是,序沂正是言清道侶留下的唯一子嗣。因二人太早飛升,故而序沂從小幾乎由掌門一人帶大。
更有人私下偷偷閑聊說,言清二人涉凡塵頗深,而掌門也不是個嚴苛死板的人,可偏偏序沂卻是個不通人間煙火的高嶺之花性子,着實有趣。
“七門已經很久沒人想修行無情道了。”言清緩緩開口,“故而極少有人了解此道法,這也是我們前來的原因。”
程闕以為對方要與自己講修無情道要如何做,要放棄什麽東西,但其實并沒有。
“修煉無情道,若道成,有兩種結果。”言清說道,“其一是徹底摒棄七情六欲,你将感受不到深刻的情緒,也再難對任何人産生正常人該有的感情。所謂道法無情,殺伐果斷,不為外物所擾,即是如此。”
程闕敏銳地從對方的話中注意到一點細節,他忽地擡頭問,“難道前輩也是……”
言清微笑起來,“正是,這就是我要說的其二種結果了。道成之後你并非感受不到情緒,相反,你只是會對情感的體會更加細微深刻。”
“重于情卻不為情所擾,道中有情,卻又無情,此即另一種無情道。”
程闕自然是沒聽懂的。
“無情道與其他道法的修煉方式皆不同,若能掌握心法見效極快,卻有霎時崩壞的風險。你可想好?”
程闕擡眸,眼神中未曾有猶豫與畏懼之色。
“前輩,我并沒有其他選擇。”
言清點了點頭,“既然你已經明曉利害,那自是全憑你做主的。對了……”
他語氣輕頓,繼而笑道,“序沂那孩子如今怎樣了?”
程闕難得地語塞了片刻。
“他……因為一些事情修為不太順利,如今在大乘境巅峰,即将要……”
“這我們自然是知道的。”言清又笑。
程闕忽地回過神來,言清二人身為已經飛升的神明,對于序沂的事情理應再了解不過,何必來特意問他這個外人?
“我只是想問,在你這裏,他現在怎樣了?”言清直白挑明。
“我這裏……?”程闕覺得有些可笑,“我們現在或許連師徒都算不上,能有什麽……”
“程闕啊。”言清忽然直喚他名字,程闕周身不易察覺地抖了抖。
“你并不十分了解他,他處理很多事情的方式也多有不妥。”話停頓了片刻,“你若是覺得此情為孽緣,不如幹脆放手吧。”
“我怎麽不了解他?”
話脫出口的一瞬,程闕才發現自己第一反應竟不是回應那句“讓他放手”,而是質疑言清的判斷。
他曾無數個日夜徒步走上崎岖的山路,在荒涼的樹上休息,只為多看序沂幾眼;他曾在每個序沂永遠不會察覺到的夜晚走到對方屋前,映着那皎潔卻冰冷的月光掃清對方門前的積雪。
怎麽會不了解他?
他知道序沂劍法的一招一式,知道對方每個細微的表情是什麽意思。見過對方冰冷光輝時,也見過對方聲音沉啞時,甚至在夢中切身感受過對方情至深處時身體的力度。
怎麽會看不懂他?
難不成前世序沂對自己的所有無視與冷漠都是別有苦衷,難不成所有斑駁淩亂的記憶都是自己臆想出的假象,難不成前世對方刺穿自己那一劍還能是假的?
他怎麽可能會誤會序沂。
“前輩您可能誤會了。”程闕笑道,“我本是心悅于霁寒真人,但早就釋然放手,未敢觊觎其他。至于之前的事,我并未負他一分一毫,以後也不會再論。”
言清點點頭,“那孩子性子太冷,之前讓你受苦頭了。”
程闕忽地被這句突如其來的道歉弄得莫名其妙。
“此事也要怪我們。”言清開口,“從小就幾乎沒怎麽陪在他身邊,在他生下來沒幾個月我們就雙雙飛升了。不過每隔一段時間我們都會偷偷下來看看他,同時把那段記憶保存在這個小珠子裏。”
言清說着拿出一顆小圓珠,“你若是想看,盡可以拿去。”
程闕覺得自己下意識定是想拒絕的。
他想修煉無情道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淡忘與序沂之間的感情,他理應對序沂的事情不再關注,不再擔心。
但在視線搭上那顆銀珠的一瞬,他驀地移不開目光。
——那顆小巧的圓珠,與序沂之前藏在桂花糕中給他的圓珠外貌完全一致。
序沂不是說,圓珠是保留魂魄之用麽?
言清為何說裏面存着一段記憶。
程闕幾乎是情不自禁地緩緩走上前去,将那枚閃着淡光的銀珠接在了手中。
言清道侶二人微點頭,随即便轉身消失了。
程闕敲了敲圓珠,卻發現其并無反應。無奈之中,他忽然想到溫元告訴過他開啓圓珠的方式——
念出最想對那人說的東西。
程闕坐在原地,蒼白指尖捏着那枚圓珠,輕聲道,“序沂。”
圓珠毫無反應。
這是意料之中的結果。
程闕又試了一遍,“師尊。”
依舊沒什麽反應。
程闕盯着那圓珠看了許久,腦海中各種想法紛繁閃過。
我該對你說些什麽。
你又最想聽我說些什麽呢?
若是它本就是保存記憶只用,又為何騙我說它可留存魂魄?
“序沂……”長嘆一口氣,程闕終于決定開口。
“我前世很喜歡你,比世間任何一個人更甚,我做不到把感情從你身上偏移分毫,你幾乎占據着我心中的每一份位置。”
“但我現在決定放手了。”程闕垂着眸子,“那一劍固然是最直接的原因,但另一方面,我每次回憶起我們之前的事,都覺得身心俱疲。我可能再無法做到拿出曾經的熱切來對待任何一個人了。”
“言清前輩說無情道會有兩種修煉結果,但我可能也無法達成第二種。”
程闕在這通體澈白,不夾雜一絲雜質的屋子中緩緩擡眸,盯着手中的銀珠,視線有些模糊。
“現在這樣的情況下……你還願意讓我了解你嗎?”
手中銀珠依舊毫無反應。
程闕雖早就覺得會如此,但心下還是不免泛過一陣酸堵。他将銀珠放在手心中,随後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裏。
但就在那銀珠觸及衣料溫度的一瞬,它霎時倏地抖動起來,遽然間周遭景象陡轉。
程闕睜開眼睛,看見自己依舊身處在冰雪缭繞的七門。
只是這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七門了,序沂的無字室甚至還沒安上匾牌,一旁的冰室與寒室還是一片空地。
程闕有幾分好奇地往四周看,卻沒看見一個人影。
正當他轉身打算離開此處時,忽然聽見身後似是有細細簌簌的聲音響起。
回頭一看,這才發現無字室門口的高樹上坐着一個人。
他看上去只有五六歲大小,通體白衣,淡色的靴子從樹幹上自然垂下,緩慢擺動着。
從那孩童熟悉的淡漠眉眼中,程闕幾乎立刻認出了此人是誰。
孩童時的序沂從樹上一把跳下,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淡淡擡眼看着程闕,輕聲問道,
“你是在找我嗎?”
*
作者有話要說:
程闕:我就突破個境界,怎得就忽然見婆家了呢?
言清:給你五百萬……不許離開我兒子。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蕭傾月;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蕭傾月 20瓶;深居簡出 2瓶;47327623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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