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夏天夜晚的初禪鳴叫,“吱——”的一聲,将熱流空氣拉成一條線。

也将晴安的大腦拉成一道空白。

她看着班主任。

久久沒有反應。

班主任早就預料到了晴安會是這麽個狀态,看着她,也沒有露出任何的愠色。

坐在那裏,靜悄悄地等着晴安反應過來。

給足了時間。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

十分鐘。

“……”

什麽叫做,“你和陸嶼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

意識仿佛在那一瞬間脫離了身體,飄蕩在了辦公室的上空。

她感覺自己就像是變成了旁觀者。

在空蕩蕩的天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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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視着正站在班主任面前的自己。

看着她面如死灰,若及崩潰的雙眼。

很悲憫。

甚至很想去抱一抱,那個已經完全無法思考的女孩。

班主任帶着繭子的手指拿起那個厚厚的牛皮袋,解開纏繞着的密封棉線,打開封口。

從裏面,取出一沓紙。

放在桌面上。

輕輕,推到了晴安面前。

“這上面印着的東西,是你的吧?”

晴安機械地低頭。

那些紙并不是原始作案證據。

是複印份,或者說,是一些網站論壇帖子聲明的截圖。

第一頁,貼了一段娟秀的日記筆記。

【2014年11月05日,陰。】

【他今晚給我講了物理小滑塊的題,原本我對這一塊并不是很擅長,但陸嶼白講的很清晰,很明白。我看到他的手指握住紅筆,在我書寫過的題目上劃出一道道橫線。他的手真的很好看,我不知不覺出了點點神。他看出來我在出神,并沒有惱,反而還微笑着讓我休息一下。休息的間隙,他又問我是不是物理很難?他講的是不是太繁瑣了。】

【我連忙搖了搖頭,不難,真的不難。】

【他輕輕笑了一下,笑得是那樣的溫和。那一刻,我感覺我的心髒又開始在加速跳動了。】

【他将試卷遞還給我,指尖觸碰到了我的掌心。】

【溫度很暖。】

【我想将那份溫度永遠保留下來。】

……

字字句句,沒有一處光明正大寫出來“我愛陸嶼白”這五個字。

然而句句字字,無一不透露着一個情窦初開的少女,對一個男人的愛慕與依戀。

類似的段落,下面還有。

手上拿着的一摞紙,幾乎都是差不多的打印件。

晴安沒往後翻。

目光就是一直看着第一張。

真奇怪,每一個字都是她用中性筆一個一個寫下來的。

可被拍了照發到網上去後,再截圖打印到白紙上。

她忽然一個字都不認識了。

班主任沉默了片刻,覺得應該要是他不開口,對面的女孩能以這麽個動作站上一天一夜。

“是你的嗎?”他又一次開口問道。

晴安聽着班主任的聲音,擡起頭看着他的嘴巴一張一合。

那四個字跟紙上的文字一樣,每一個字都聽到了耳朵裏。

可卻拼不出一個能讓她反應過來的意識。

晴安張了張嘴,嘴唇動了動。又閉了閉。

眼睛逐漸眯成一道彎彎的月牙。

卻不是微笑的眉眼彎彎。

是情緒在一點一點崩塌,控制不住地下眼睑眯起來往上頂。

班主任接過她手中的一沓紙。

放回到桌子上。

忽然轉過頭去,左手撐在額頭前。

沉默了良久。

深吸一口氣,然後嘆出。

又是一陣無言。

這無聲的靜默,與長長的嘆息。

昭示着這件事,非同小可了。

班主任接連嘆了三聲氣,才放下手,再一次擡起了頭。

目光望着晴安。

裏面充滿了“到這個時候還弄出這麽一套”的無可奈何。

也有,對爆出這些日記的始作俑者的憤怒。

這是在A市大衆論壇上發現的,日記本就是晴安本人的日記。晴安過去幾個月幾乎都是兩點一線,家裏學校。能把她日記本給偷出來,絕對是學校小孩幹的事情。

而曝光的小孩又為何處心積慮要在這個時候爆出晴安的日記,還是在大衆論壇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班主任大概能明白,畢竟高一那會兒晴安跟楊博的事情也算是他們這一屆比較大的一個風雨。

只是……

始作俑者再胡鬧,眼下突然知道了晴安這些密密麻麻的小心思,高考在即,班主任也是感到了一絲憤怒。

“他脅迫你的?”班主任指着日記本上的字,指尖抵在那唯一出現的名字上,輕輕問。

晴安張着嘴唇。

像是一下子突然找回來思緒,聽到了什麽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她用力一晃腦袋,後知後覺,發現班主任也在用意味深長的目光打量着她。

班主任了然。

卻是好不容易抓住的一絲生線。

在晴安的搖頭中硬生生被斬斷。

他嘆了口氣,轉頭嘴裏“啧”了一聲,無可奈何。轉過去頭看着桌面,眼睛放空了,又轉回頭,看了看晴安,皺眉閉了閉眼。

“唉……”

又是很長一段時間的靜默。

晴安的意識,在一點一點地找回。

瞬間就有很多都事情湧入大腦,她的日記本,那是她的日記本,為什麽她的日記本會被翻出來?什麽時候被拿走的!誰拿走的!為什麽要動她的日記!

這件事的影響,已經到了什麽程度了……

班主任知道,班主任說是大衆論壇……

大衆論壇是A市市官網的最大輿論交流貼吧,每天都會有人在上面發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家長裏短雞毛蒜皮。時常會有一些出格的帖子一夜之間爆紅于當日HOT。然後就會有上千上萬的人在後面跟帖子,讨論這些事情的是對是非。

很多老師們課間茶話會,也都會拿大衆論壇上hot的帖子來當談資。

“老師,這個帖子,傳播的很廣麽。”晴安有一百個不确定,心中滋生出來一千種害怕。

班主任:“帖子的浏覽量,已經達到30w。”

“……”

“學校已經請人去壓了。”

“……”

有什麽東西仿佛突然擊中了心髒。

她很想閉上眼睛,仰起頭,張大了嘴。

将內心難以言說的痛苦,表達于臉上。

晴安眨了眨眼睛,感覺臉下面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蠕動,人在痛苦的時候,表情都是克制不住的猙獰,她想她此時此刻的面相一定很奇怪,會吓到人。

卻收不住。

還是沒辦法梳理清楚。

班主任看了眼晴安,繼續道,

“這件事,發帖人,一開始應該是沒想要把事情鬧到這麽大。”

“單純發了個普通帖子。”

“但後來應該是想删除,卻不知道該怎麽删。”

“于是便設置成了‘會員專享’帖子。”

“就這一下,原本沒什麽的一個帖子,高中生小情小愛唰唰就下去了的帖子,因為需要會員才能看,一下子就激起了網友們探知的興趣。就,都想看看需要花會員才能看的帖子,到底寫了些什麽內容。”

“我估摸着是有學術圈的人看着了,看到‘陸嶼白’三個字。”

“唉……”

班主任說着說着,也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

晴安喜歡陸嶼白這件事,說的再大,那也就是一個小女孩對一個男人不成熟的依戀。

可事情大就大在,那個人是陸嶼白。

陸嶼白那身上疊加的光圈,業內得有多少人想要把他從神壇上拽下來。

當年陸知言的事情,就是拿着宋暖齊心協力想要弄垮陸嶼白。

然而卻讓陸嶼白一個人硬生生給抗了下來。

眼下晴安馬上就要高考……

“你說你,日記本也不好好收拾好。”班主任沒轍了般揉着眉心。

他在擔心晴安這個孩子。

擔心在這個節骨眼上,陸嶼白不留情面地反殺回去。

A一中雖說是百年老校,晴安也是今年十分被看好的高考黑馬苗子。

但到底沒辦法跟全國位列前排的A大所比拟。

況且,她要面對的,還是陸嶼白……

這已經不是兩個人不兩個人的問題了。

你說怎麽就在高考這個節骨眼上,出了這麽個婁子!

低着頭的晴安,指尖捏了捏校服衣擺。

她突然輕聲喃喃道,

“我爸媽,他們知道了麽……”

求求了,求求了。

求求了,別再讓世界,繼續往下墜落了。

班主任拿起手機,看了眼上面的時間。

終于說出了一句他能說的。

“他們正在來學校的路上。”

……

……

……

晴安一個站不穩。

踉踉跄跄往後倒退了幾步。

跪坐在了滲着潮濕濕氣的地板上。

*

時間很漫長。

等待也很狼狽。

晴安站在辦公室的窗戶邊。

狹隘的舊儲藏室,混合着綠色青苔發黴了的味道。

還是那種感覺。

靈魂脫殼,游離在上空。

她就仿佛是一個第三者,看着下面這些形形色色的人。

那個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姑娘。

絕望地站在窗邊。

恍若閉上眼睛,再次睜開,就會發現其實這一切都是在做夢,因為你做夢的時候就是以第三視角看着夢境中的你在做着什麽。

睜開眼,便會回到現實。

睜開眼,

是不是就能回到更早以前,回到和陸嶼白住在一起的那段時光。回到過去,仿佛現在發生的一切都才是夢,她是不是還沒睡醒啊,是不是還在深眠。為什麽陸嶼白還沒來叫醒她,她上學都快要遲到了……

南大門,途昂SUV飛馳而來。

甩着車尾巴,停靠在了第二棵法國梧桐下。

晴安的恍惚直到父母推門進辦公室,都還在。

父親鐵青着臉。

身上帶着寒氣。

每往前走一步,晴安抓着暖氣片管道的手指,都用力往下掐了幾分。

班主任感覺到氣氛不對勁兒。

慌亂下想要去拉住晴教授,讓他冷靜點兒。

畢竟孩子馬上就要高考。

可惜。

晚了一步。

晴峰站到了晴安的面前。

父女倆對視着。

一個耳光,“啪——”地下子砸在了晴安的右側臉。

聲音極為清脆,甚至能感覺到周圍的氣流随着大手的揮動而顫抖。

那一刻,在門口焦急的班主任和一臉憂愁的晴夫人,紛紛都愣了。

晴安摔倒在地。

大腦一片空白。

右耳朵在嗡嗡嗡地叫嚣、叫響。

像是有無數只螞蟻,在爬。

她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嘴角溢出來的那一絲腥甜的溫熱。

黑影閃過。

肩膀忽然又被人狠命踹了過去。

晴安整個人趴在了地上。

父親終于暴怒,像是暴君,被刺客突然刺殺。

“你還要不要臉——!!!”

“我沒你這個女兒!!!”

壓抑了一晚上的淚水。

終于忍不住沿着眼眶。

沿着被打腫了的臉頰。

順着在滴答滴答流淌出來鮮血的嘴角。

滑落而下。

……

晴安是被父親拖着出校門的。

周圍有下課聽到動靜兒的同學,紛紛趴在窗戶上,隔岸觀看。

那一刻,仿佛時間忽然就拉回了很多年前。

很多年前初二的那年初夏。

有一段時間,晴安學習成績總是也跟不上,八門課的壓力,讓她心生堕落。

恰好到了對愛情初開的年紀,向往着一段美好的相遇。只可惜她太平凡又太普通了,對于班上冒着青春痘的男生們又沒什麽好感。

某一日,晴安路過學校門口的小賣部,看到了貼在門外牆面上很有疼痛感的言情雜志的海報。

晴安走了進去,買了一本。

從那天起,晴安就沉淪于小說裏,一發不可收拾。

《愛格》《花火》,一本接連一本,幾乎每一期都不間斷地去買。

那段時間,晴安的成績更是直線下降。

終于有一天,她藏在卧室床底下的雜志被父親給發現了。

父親暴怒。

還是在晴安正上着課,突然就被班主任給喊了出去。

也是像今天這樣,晴父完全沒有給女兒留有絲毫的情面。

當着三間大教室拼起來的辦公室裏全部老師的面,一巴掌扇在了晴安的臉上。

又不顧晴安的求饒,直接去了晴安的教室,将晴安藏在教室裏還沒捎回家的那些雜志。

一本一本,都給從桌洞裏掏出。

瘋狂地撕着,瘋狂地往晴安臉上扔。

晴安那個時候都吓傻了。

她的父親,她向來在外面風光霁月的教授父親。

原來也會有這麽不留情面那一面。

最後她的校服被父親扯着,從教室裏硬生生給拖出了教室門口。

全校的同學都趴在窗戶上看。

晴安一路掙紮,被晴峰拖到了學校外。

上了車,車門“砰!”的一聲。

母親坐在後車座,臉色鐵青,硬邦邦注視着她。

……

那些不堪的回憶,如潮水般,湧入大腦。

隔了這麽多年,她想明白了很多事。

然後還是被當衆,這般狼狽地對待。

回到家。

父母沒有任何的對她臉上的傷有過問。

父親氣的胸口都在一起一伏。

母親抱着胳膊,站在父親身旁。

仿佛前兩天他們對自己的好,都是假的。

都是上輩子、做夢才有的。

父親忍不住,轉過來身,又去推了晴安一把。

晴安大顆大顆眼淚往下掉,她這些年是想明白了,知道她的确是親生的,小時候懷疑過自己究竟是不是親生,要是親生的話為什麽老是被送到別人的家裏去,為什麽感覺不到父母的愛,為什麽她就像是個累贅,到哪兒都讓人唾棄。

就是因為是親生的,所以才覺得是所有物,所以才到處扔也會理所當然。

所以才會在她犯錯的時候,他們覺得自己給他們丢了顏面。

所以才會大打出手,不顧一切。

這種親生的血緣關系。

她真的,真的……

晴父坐到了沙發上。

半晌,按壓着額角。

青筋突突的。

“你手機呢!”

晴安一愣。

晴峰:“手機!拿下來!”

晴安不敢反抗。

只能去了樓上,把充滿電的手機拔了下來。

回到樓下,放到父親的面前。

晴教授打開手機的界面。

屏保,赫然顯示着陸嶼白的背影照片。

晴峰直接站了起來,捏着手機,幾乎是下一秒就要呵斥出口。

甩手,将手機“啪——”地下子,扔到了牆角。

手機殼與內核分離,牆壁那麽堅硬,摔了個粉身碎骨。

“他是陸嶼白!!!”晴教授指着晴安的鼻子,咆哮道,

“他比你大了十一歲!!!”

晴安閉上了雙眼,臉頰的腫痛讓她腦袋嗡嗡直叫。

她知道啊。

她知道,他是陸嶼白。

晴教授一甩手,帶下一片沙發靠巾。

“你能不能要點兒臉啊!要點兒臉!你才十八歲,就喜歡上比自己大十一歲的男人!這一年簡直是給人看笑話了!我們千方百計把你送到同事家裏去,就是為了讓你過去去喜歡人家,去死皮賴臉纏着人家的嗎!”

晴母在旁邊一顆顆掉眼淚,用保養十分好的手指抹着眼角。

看着晴安,唉聲嘆氣。

“她爸,”

“你小點兒聲。”

“鄰居都聽到了,留點兒臉吧。”

這裏是A大家屬區,即便是別墅也是樓挨着樓。

一家争吵,全小區都能聽見。

晴父轉了個身,諷刺道,

“我們還有臉嗎?”

然後指着晴安,吼,

“她還要臉嗎!”

晴安一言不發。

晴太太用面巾紙擦了擦眼淚。

哭着問晴安。

“安安,你說句話啊,你說句話。”

“是不是陸嶼白引誘你的,是不是他強迫你跟他發生關系。”

“安安,你說是他先對你動手的,對吧。”

晴安被她問的搖搖晃晃。

晴峰也終于平靜了一些,重新坐回到沙發上,側過臉去,望着窗外看了一會兒。

然後轉過頭,凝視着晴安。

開口,

“安安。”

“要是陸嶼白強迫你了什麽,你一定要跟爸爸媽媽說。”

“你說是不是陸嶼白先,先那個的。”

“不要害怕,只要是陸嶼白先那個的,你只要跟我們承認,後續爸爸會給你好好去做主——”

“承認什麽!!!”

晴安忽然就崩了。

眼淚大顆大顆從眼眶裏洶湧迸發出來。

“承認我被陸嶼白逼迫?”

晴父:“安安!”

晴安第一次這般跟父母說話,她幾乎是破釜沉舟。

她可以做錯事。

但是人不能沒了良心。

“我承認,”晴安閉上眼睛,任憑淚水沿着臉框往下淌,

“是我對陸嶼白起了醜陋肮髒的妄念。”

“與陸嶼白,沒有——任、何、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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