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撞見

第20章 撞見

出身世家大族且被寄予厚望的孩子,自幼一言一行皆受衆人矚目,故而早早習得了該如何在旁人面前不經意地展露氣質。

沈硯仰賴于絕妙輕功,飛身入內時衣袂飄然,又穩穩而立,這樣的出場,已然比尋常敲門要引人注目許多。

坐下後,他端起圓盒的手指拿捏地恰到好處,不甚在意地朝門口二人投來一眼,端得一副渾然天成的矜貴與随意。

果然,寧沅自他落座後,就不曾再看裴子星一眼。

她只怔怔地看着他,紅唇微張。

沈硯心中不屑。

寧沅平日裏裝得嘴硬無比,不光嘴上否認對他的喜歡,心下還反複暗示,可到頭來,眼中還不是只有他一人。

黑白分明的眸子瞪得愈發地大,寧沅微微蹙眉,擡步朝他走了過來。

“沈硯……”

呵,她終于明白這藥是自己送的了?

沈硯容色冷淡,饒有興味地垂眸看她。

她最好是好好向他道個謝。

至于在心中誤會他一事,他可以不和她計較。

不過,他話都說到那份上了,子星怎麽還不走?

和寧沅自幼便有婚約的是他,只要未至宵禁,他在她房間內淺坐會兒也無傷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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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裴子星與她又沒關系,賴在人家房門口不走算什麽?

他折下手腕,瞥了眼仍恪守規矩立于門邊的好友,從容對寧沅道:“你有什麽話要同我單獨……”

一陣甜香自身前飄過,卻未有片刻停留。

寧沅并不是來找他說話的。

她徑直越過沈硯,匆匆走向窗前,指尖摸了摸窗框上的朱漆,很是懊惱。

“我才剛找人補好的漆,轉眼又被你弄掉了。”

上回沈硯夜半入室,替她收拾完屋子後便跳窗走了。

他踏在窗框上借力,不慎蹭下了一塊這三十年老店新刷的漆。

第二天,被客棧裏的灑掃雜役發現,她被迫賠了五兩銀子。

五兩銀子,足夠一個尋常的五口之家生活兩年!

不過此處終究是達官貴人常住之所,裝潢格外貴些也屬正常。

但她只是個空有名頭,沒有寵愛的閨秀,平日裏的月例銀子已是緊緊巴巴,雖剛得了賞賜,可也不想還沒捂熱便散了去,只好從她本就不多的私房錢裏出。

她沾上沈硯,果然會變得晦氣。

這不,剛補好就又壞了。

她還得賠錢。

……她總不能因着不想與他多有交集,便回回當這個冤大頭吧?

沈硯在府上的境遇與她截然不同,他自幼被府中上下捧着長大。

比起她的拮據,他要闊綽得多。

要不然……她還是學着拉下面子,向始作俑者讨要吧。

她磨蹭回他面前,怯怯伸出手來:“你可以賠我點錢嗎?”

……

室內頓時落入一片靜寂。

沈硯覺得自己有些頭疼。

門口似有自緊抿的唇中逸出的憋笑之聲,他一個冷淡眼風掃過去,恰巧與眼中笑得燦爛的裴子星四目相對。

裴子星斂住笑容,頗識相道:“寧小姐,藥既然已經送到,那我便先走了,你好好養傷。”

寧沅見沈硯不語,便知他定又覺得她上不得臺面,連這點銀子都要向他讨要。

她幹脆拿出錢袋,解釋道:“不是我小氣,我真的沒有了,我的月例僅有二兩銀子,先前……已經賠了一回。”

……

好煩,她怎麽又開始自證了。

弄壞了東西賠錢本就是理所應當的啊!

沈硯凝着面前看上去比寧沅還要單薄的錢袋,裏面僅剩碎銀幾許。

陛下出巡,自不會讓随行之人出銀子。

她的繼母以無處可用為由不給她貼補,也無可指摘。

可寧沅終究是一個大家閨秀,雖說比起尋常人家不愁吃穿,但也需用銀子打賞下人,收買人心。

區區二兩銀子夠做什麽?

掃一掃他們沈家的地縫,抖落出來的銀兩都夠寧沅一輩子的月例銀子。

他幹脆取出一張銀票,擱在她手中。

“夠嗎?”

面前的少女搖了搖頭。

沈硯面色有些不耐。

雖說他不吝于給她銀錢,可她也不能貪婪得如此明顯吧?

……罷了,他看她可憐,讓讓她。

他又放上去一張銀票。

少女依然搖了搖頭。

她怎麽只顧眼前的蠅頭小利呢?

“寧沅,你不要得寸進尺。”沈硯一邊開口提點她,一邊又放上幾張,“你如今借窗框補漆一事訛我,倒不如把心思放在該如何當好一家主母之上,日後你我成婚,銀子可不止你手上這麽一點兒——”

“你給得太多了,我找不開。”

她仍舊搖頭,軟聲打斷了他。

“……我幾時說要你找零了?”

“那我也不能要啊。”她把那些銀票一齊塞回他手中,“咱們倆非親非故的。”

非親非故?

非親也就罷了,終究他們還未成婚入籍,可他們認識這麽多年,總不至于連故人也算不上吧?

“況且兩次損壞也與我有關系,總不好全讓你出,咱們一人一半就好。”

“上次我給了五兩,你這回給我五兩銀子就好了。”

一雙眼睛好似月亮由圓變彎,淺笑牽扯着頰邊的軟肉微微鼓起,一副讨好的嬌憨姿态。

“……寧小姐,我沒有數額這麽小的銀兩。”

寧沅抿住唇,哭喪着臉道:“那怎麽辦啊?”

“你全收着罷,就當是日後聘禮的一部分。”

寧沅驚恐地推得更遠些:“那我更不能要了。”

她盯着那些銀票。

若是用錢便能找父母買去她的終身大事,那她和賣身契握在老鸨手裏的花娘有什麽分別?

大抵只有她喚明薇為“母親”,花娘喚老鸨為“媽媽”。

沈硯聽見她的心聲,想想确實不能迫她收下,只微嘆一口氣:“你好好想想,咱們此次出行,吃穿用度均記在陛下名頭上,由內務總管負責結清。就算你的窗框有損,也該如實記冊上報,而不是徑直找你要錢。”

寧沅恍然大悟:“好像是哎……”

“那我的銀子!……豈非那雜役飽其私囊!”

沈硯不動聲色地瞥了她一眼。

大抵是那雜役見她穿着脫俗,人又柔善,故而想着獅子大開口敲詐一筆,卻沒曾想碰上了個只能堪堪拿出五兩銀子的小窮鬼。

“要不要我幫你拿回來?”他認真問道。

“算了吧。”她頹然道,“吃一塹長一智,我下次就不會再被騙了。”

“你忘了我是做什麽的嗎?”

沈硯不動聲色提醒道。

沈硯的官職很是特殊。

他執掌監察司,僅聽命于陛下,且可享刑部一切資源辦案。

“你雖司刑獄,可這終究只是幾兩銀子的事……”

難道這點小事他也要管嗎?

寧沅有些不解。

“案無大小,關乎是非。小案雖小,利民事大。”

說到此處,他擡首望月,眸中盈着細碎的光。

若他沒有猜錯,寧沅喜歡的就是這種正直形象。

不然也不會在心中大肆誇贊子星。

他在陛下面前從未輸他一籌,在寧沅面前自然也不能輸。

見沈硯如此,寧沅仿佛一種無形之力感染着,心中蕩漾起深深的感觸。

看來她那時果然沒想錯。

沈硯雖然人不怎麽樣,但确實是一個為民的好官。

他雖然冷了點,又兇了點,可也會為她這種受了欺負的人出頭。

寧沅心中先前給他下了瀉藥的愧疚更甚,幾番糾結,終于開口問道:“那個……對不起。”

“嗯?”

凹了半晌造型的沈硯收回目光,發出疑惑的聲音。

“……你肚子還疼嗎?”她試探問道,“那茶,那茶似乎有些不對,我瞧方才裴将軍就不大舒服。”

“你若只是瞧見他難受,又怎知喝了那茶會肚子疼?”他慣于抓別人言語間的漏洞,下意識問道。

見寧沅面上劃過一絲窘迫,忙捂了捂肚子:“……哦,我是說,确實不舒服。”

少女顫了顫紅唇,終還是沒把真相說出來,卻想出了彌補之策。

“我去後廚給你煮一碗粥罷。”

他擡了擡手,點着自己送來的圓盒。

“不急,先上藥罷。”

待他走後,寧沅心中自責的要命。

他們都中了她的瀉藥,可非但沒有懷疑她,還都惦記着她的傷。

她一時意氣,居然傷害了兩個好人。

寧沅覺得自己實在沒臉先行上藥了。

她起身下樓,拐去了小廚房。

*

沈硯自不會真去為難那個雜役。

不論他是真的生活所迫,還是一時貪財,他都不能借寧沅之名,向他讨要那幾兩銀子。

如今他們尚住在此處,若把那人往絕路上逼,保不齊會對寧沅做出更為極端之事。

何必與他争這一時意氣?

不若等他們安然離開後再做處理。

他朝明決換了五兩銀子,因怕冒犯了她,掐算着她上藥的時間,足足等了半個時辰,才打算再走窗折返。

誰料他剛踏上窗沿,卻見她正坐在小桌前上藥。

薄衫褪至臂彎,露出大片肩背與細長脖頸。

月色下,他難得被那白晃了眼睛。

少女側首蹙眉,指尖蘸着藥膏,小心點在手臂磨破的傷處,動作有些吃力。

她疼得弓了弓身,牽扯住小衣的系帶,在軟肉上勒出一道淺痕。

若是他能幫她上藥的話……

沈硯喉結上下一滾,不可控地想到了她的溫軟。

他翻身站在另一側的屋脊上,緊貼着外壁,聽見自己的心跳得越來越快。

寧沅隐約聽見窗外動靜,放下手中藥膏,穿好衣衫走至窗前,剛探出腦袋,恰好對上了那雙淡漠的琥珀眼瞳。

眼瞳的主人如今有一雙通紅的耳廓。

寧沅顫着聲:“你……你都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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