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覆唇

第22章 覆唇

一行人撐傘立在河邊, 唯有寧沅被綁了個結實,口中緊塞着一塊略帶潮濕黴氣的破布,動不得也叫不出。

因着下雨, 河水湍急。

若是她就這般被抛下去, 怕是會被大水一路沖進海裏。

明薇當真心狠手辣, 不曾給她留下任何求救的機會。

……可她真的要這樣死去嗎?

求生欲讓她拼力擡起頭來, 求助般望了眼站在她繼母身旁瑟瑟發抖的寧澧。

不論她對她有沒有所謂親情, 寧澧那不敢親眼目睹生命消逝的恐懼,是她如今唯一的生機。

寧澧趕忙回避了她的目光。

寧沅洩了口氣。

算了, 就這樣吧。

誰料下一瞬,寧澧扯了扯明薇的衣角,怯聲道:“母親,她雖然讨厭,可也沒有到不得不死的地步吧……”

明薇狠狠瞪她一眼,擡指戳了她的腦袋。

“你懂什麽!她若不死,你以為你還有機會嫁給沈硯?你忘了你昨夜哭哭啼啼來找我說什麽了嗎?沈硯有那樣溫柔地同你說過話嗎?他有想來單獨找過你嗎?就連那日他請來的女醫,都是來給她治病的!”

又是沈硯。

寧澧喜不喜歡沈硯暫且不提, 她這個繼母真的是恨不得親自委身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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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沅心中冷笑一聲, 幹脆閉上了眼睛。

寧澧的聲音放得更輕了些, 混雜在雨裏,她聽不太清。

“她若不明不白地……我嫁過去……他定也不會優待……母親……你……別被人當了刀子……”

明薇的怒斥倒是響徹雨簾。

“我這麽做還不都是為了你?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收手也來不及了!”

“趕緊把她給我推下去!”

她吩咐罷, 便撐傘轉了身。

“噗通——”

随着一聲墜水之音, 寧沅落入一片靜谧。

周遭的一切猛地倒轉過來,她似直直墜入了沉黯的天際。

水就是柔軟的雲層, 将她牢牢包裹起來,把那些喧嚣紛擾悉數隔絕。

淋在她身上的雨是冷的, 河水卻是暖的。

她活在世上總是艱難,若真的死了,或許也是一種解脫罷。

只是……

或許再也不會有一個顧慮她聲名之人,救她上岸後,再為她披上一襲帶着清冷梅香的外衣。

忽然間,旭日驟升。

她面前出現了一抹刺眼的白光。

阿娘出現在那片白光裏,沖她溫和笑着。

“沅沅,過來。”

她沖她招手,示意她一同遠行。

“阿娘……等等我……”

她擡腳欲追,卻發現自己的雙腿被布條捆得嚴實。

她想喚她,口中卻不知被塞了什麽東西,令她發不出聲音。

她心頭驟然一酸,旋即抽疼起來。

若她的阿娘再度棄她而去,那她就又變成了寄人籬下的小孩。

她不要。

她不要!

她不想再過那樣的日子了!

忽然有一只手臂橫過來,生生攔下了她欲追随阿娘而去的腳步。

“阿娘……”

眼見要再度失去阿娘,她的四肢百骸都随着心髒的牽扯疼痛起來。

水下,沈硯看着懷中的姑娘。

她面色蒼白,神色無助,單薄的身軀裹在緞布的勒痕之下,自口中的破布裏不斷發出嗚咽之聲,脆弱得像一泊随時會消融在水中的月光。

千秋宴時,她在水中也是這般無助嗎?

沈硯忽然有些後悔那時他顧及着她的聲名,沒有幹脆救她。

她的鼻腔內盡數是水。

若口中再沒有空氣,她會死的。

他沒有猶豫,把她嘴裏的布取下來,垂首覆上了她的唇瓣。

仿佛有什麽冰涼柔軟的東西撫慰着她,渡來些許柔和氣流。

猝然間,寧沅神思歸位,睜開了雙眼。

烏黑缭繞的發絲占據了她的視線,氣泡撐起水花,咕嘟嘟地彌漫開來。

她只知道面前有一個人。

而這人有一雙頗有力道的手,緊箍着她的後腰。

至于是誰,她看不真切。

她這輩子只在話本裏看人親過嘴,從未親身體驗過,亦沒想到她能在瀕死的時候,突如其來地體驗一回。

……勉強算是一種圓滿吧。

她緩緩阖了眼。

沈硯知曉面前這些咕嘟咕嘟冒着的水晶串珠是她嗆了水的征兆,只得把她摟得更緊些。

她本就被捆得結實,動彈不得,如今雙唇又被他牢牢封住,施救起來并不費力。

他帶着她迅速向上浮去,猛地破水而出。

雨珠森冷,空氣亦森冷。

她身上盡濕,發梢的水淌過一遭又一遭,被他咬開渡氣的唇瓣微微有些腫,不禁在他懷中打了個寒顫。

可這一切皆比不過人心森冷。

他望向不遠處的岸邊,眼底染上幾分肅殺。

傘下,寧澧扯了扯明薇的衣袖,唇色蒼白。

“母親,那人果然是沈硯……”

她從未見過這樣着急的沈硯。

每每見他,他都淡定,從容,從不會策馬至險灘後,幹脆踏鞍飛身入水。

她從未見過這樣狼狽的沈硯。

冷白如玉的臉龐簌簌落着水滴,額前碎發垂下,眸底一片死寂。

他素來矜貴,淡漠,喜怒不形于色,仿佛世間的紛擾皆與他無關。

可這樣的人,會在戲院使出他素來只殺不救的劍法,會在屋脊上溫聲同寧沅道歉,會在晨光未熹時策馬奔襲而來。

只為救她那個一向無人在意的長姐。

她壓下心中的酸澀,對母親道:“您去向他賠個不是吧……否則他不會善罷甘休的。”

她心悅他多年,自然對他有幾分了解。

明薇伫立在雨中,并沒有要過去的意圖。

“我身為主母,動用家法,哪有向外人賠不是的道理。”

她氣焰未減,擡了擡聲音;“寧沅與人私通,難道我還處置不得嗎?”

明決終于喘着氣把馬車趕來。

見自家公子抱着寧小姐坐在岸邊,頗有些落魄,趕忙抱了兩張大氅而去。

“公子,快暖暖。”

沈硯把寧沅裹了兩層,抱着她站起身,往馬車走去。

身上的水淅淅瀝瀝地落了一地,與雨水融作一處。

“寧夫人管教私通的女兒,自然不必向在下賠不是。”

“可若寧沅并未與人私通,你今日所作所為,便是蓄意謀殺。”

“依盛囯律法,縱你是國公夫人,诰命加身,也得杖刑一百,流放三千裏。”

他聲音不大,卻有如切冰碎玉,擲地有聲,令寧澧有些不寒而栗。

“母親,怎麽辦啊……”

明薇抿了抿唇,面色冷然:“左不過還有你父親。”

*

寧沅醒來時,入眼便是一處陌生房間。

古樸,雅致,溫暖。

甚至暖得她有些發汗。

她正想掀被子瞧一瞧,面前卻忽然探出一張婦人的臉,高貴穩重,帶着隐約的慈悲。

“沅沅,你醒啦?”婦人一張口,便帶着不符合這張高貴容顏的歡快,她伸手去拿床頭小幾的茶盞,“要不要喝點水啊?”

“哎?好像先前喂光了,待會兒我再命人去取水給你。”婦人擡眼,笑眯眯地看着她。

寧沅細細看去,卻見她衣料用色雖是成熟穩重,可皮膚卻很是光潤,仿佛時光從未曾在她身上留下什麽痕跡。

所以……她這是前世行善積德,死後飛升到仙界了嗎?

她咽了口口水,問道:“……請問您是哪位菩薩?”

“哈哈哈哈哈哈!你這孩子平日裏一聲不吭的,沒想到一開口就這般有趣!”

婦人發出一串大笑,旋即捂唇故作矜持,後續笑聲卻仍是遮掩不住的爽朗。

“傻沅沅,我哪是什麽菩薩啊,我是沈硯的娘親。”

李汐月一貫不喜應酬,每每收到帖子便悉數塞給了一雙兒女,故而甚少看見寧沅。

每每實在有推脫不掉的宴席,遠遠見了寧沅,想着過會兒上去搭話,卻總是吃一半就找不見她人了。

她曾想過私下登門拜府,可她與現在的寧夫人明薇實在相看兩厭。

這麽多年過去,她也不曾同寧沅說上話。

沒想到竟等來了那日之契機。

那個雨天,她正在搖椅上躲懶,她那個倒黴兒子衣衫盡濕,猛地踹開她的房門,着實吓了她一跳。

她正欲發火,垂眼見他懷裏抱着一個女嬌娘,正是寧沅,一時喜上心頭,便顧不得與他生氣了。

剛想問那逆子這是怎麽回事,他卻只囑托她為寧沅換身幹淨衣裳,再照顧她一陣子。

他已替她喊了醫官,還有要事處理,晚點再過來。

沒想到,寧沅竟一連昏睡了三日,這才在她的悉心照料下悠悠轉醒。

沈……沈硯的娘親?

寧沅一時怔住。

也就是說,她便是阿娘的那位手帕交?

寧沅對阿娘只有些依稀的記憶。

在她的印象裏,阿娘是溫柔安靜的性子,沒想到她的好友竟是這樣活潑的性情。

可如此活潑的娘親和跳脫的阿姊,究竟是怎麽教出來沈硯那個冰塊臉的啊?

寧沅思忖一瞬,覺得清冷禁欲不過是沈硯示人的面具,他內裏其實是個不折不扣的變态。

如此一想,倒也說得通了。

她垂下頭,欠身溫軟道了句:“娘親安好。”

……

話音剛落,寧沅便絕望地阖了眼。

她腦子進水了罷?

定是進水了罷?

不然怎麽會把“夫人”喚成了“娘親”?

那是沈硯的娘親,又不是她的娘親!

“哎呀……沅沅,你……這樣叫我,倒叫我有點不好意思。”

李汐月瞧着寧沅,越瞧越是滿意,旋即露出了一個羞澀的笑容。

“橫豎你早晚都要這麽叫,不如你再喊多喊幾聲,我好适應适應?”

面對如此好心又熱情的夫人,寧沅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她尴尬得小臉通紅,磕磕巴巴喚了句:“……娘親。”

“哎!”李汐月高高興興地應下。

還未等她激動片刻,她那倒黴兒子沈硯便推門而入,淡淡瞥了眼寧沅,提醒道:“母親,你別失了分寸。”

而後對寧沅道:“你喚她夫人就行。”

李汐月當即不滿地撇了撇嘴。

她整日催那逆子趕快把寧沅娶進門,他卻總是推辭。

如今得知人家出了事,還不是火急火燎地趕過去?

和他那個死爹一樣的口是心非。

寧沅順着沈硯遞來的臺階從善如流道:“多謝夫人救命之恩。”

她扶起寧沅的手臂,和善道:“你也不必拘禮。不過我對你可沒什麽救命的恩情,你要報答就報答他罷,能以身相許那就再好不過——”

“母親,我有話和她說,你先出去罷。”

沈硯适時打斷了她。

沈夫人原本高昂的興致當即低落了下來,恹恹“哦”了一聲,轉身出了房門。

床榻前的凳子上由光鮮亮麗的夫人變成了風輕雲淡的沈硯。

他見她面色潮紅,頗為自然地伸出手背貼上了她的前額,沉思片刻道:“明明已經退燒了,怎麽你的臉還這樣紅?”

而後又頗為自然地收了回去。

微涼幹燥的觸感自她額上輕輕掃過,她的心亦随之一顫。

這瞬間的悸動令她緊張得不敢呼吸。

仿佛這樣的動作在她身上重現了無數次,已成為他毫不在意的習慣。

寧沅凝着那雙修長如玉的手。

“是你救了我嗎?”

手的主人低低“嗯”了一聲。

她覺得頓時有一股熱氣直燒發頂,微微擡眸,只看了他一眼,又趕忙垂下頭去,繼續把目光落在他随意搭在床沿的手上。

“……那,那也是你在水中吻了我嗎?”

她的聲音很輕,好似春日裏随風飄搖的蒲草,絲絲縷縷地撓在他的心上。

他看着她含羞帶怯的模樣,覺得她今日有點奇怪。

看來腦子果然進水了。

“沒有。”他平靜道。

沈硯私以為親吻和救人完全是兩碼事。

親吻是為了增進感情。

救人是為了見義勇為。

目的不同,性質自然也不同,不可混為一談。

他管那日水下的唇齒相依叫渡氣。

……難不成那是她的幻覺?

寧沅一時有些不确定。

她看話本的時候,便時常想找個心儀之人,嘗一嘗情窦初開的滋味。

她是不是想得太多,已致成為執念。

人往往會在瀕死的時候,看見自己最渴望的東西。

……可總不至于她的執念就是和沈硯接吻吧?

她偷偷摸摸地瞄了他一眼。

他上次不慎看見自己褪了半扇衣物的後背,臉都紅成了那個樣子,如今提起那個水下吻,他反倒面色如常。

看來當真是自己的幻覺。

寧沅的一顆心落了地,與之一同落地的,還有一絲莫名的悵然。

“謝謝你救了我。”

“不過你怎麽知道我出了事啊?”

“我記得那時天色很暗。”她回憶起那夜的景象,面上有些難過,“她們騙我說是辰時,可我被他們綁在河邊的時候,瞧着天色,約摸着才剛到寅時。”

沈硯并不想把自己能通曉她心意一事告訴她,便随口胡謅道:“我睡不着,起來散步。”

“路過你房間,看你房門大開,便猜是你出了事。”

“一打聽,說是你繼母駕着馬車急匆匆去了城東,便跟過去了。”

他頓了頓,道,“僅此而已。”

“哦……”寧沅若有所思,“你的房間在五樓,而我在三樓,你大半夜散步,居然也能散到我房間那邊去……”

他分明就是在時刻留意她。

“在下喜歡爬樓,不可以嗎?”沈硯的視線冷淡掃過,“還是寧小姐想聽在下說,我心悅你,想要娶你為妻?”

“要不然,你就幹脆依我母親所言,以身相許罷。”

他故意拿話堵她,接着端起小幾上的茶盞欲飲,卻見裏面空空如也。

可若是此時放下茶盞,就會顯得他方才之舉不夠從容。

沈硯想了想,幹脆虛飲了一口,繼而淡定地阖了茶蓋,放回原處。

行雲流水般的操作令寧沅看呆了,不由心下贊嘆:原來沒水也是可以硬裝嗎?

可能這就是戰術喝水罷。

她好心地沒有拆穿沈硯,殊不知沈硯已經把她的心聲盡數聽了去,此時正足尖微蜷,略略蹭了蹭地。

所幸他還維持得住面上的平靜。

“你現下腦子如何?”

“哈?”

“若是沒壞,不如随我去給你自己讨一個公道?”

寧沅收斂起笑意,神色凝重,對他點了點頭。

“應該是沒壞。”

*

寧沅随着沈硯走至一處房間,剛入屋內,卻赫然瞧見了陛下。

她趕忙拜伏:“參見陛下。”

“平身。”陛下瞧了眼沈硯,遞去一個八卦的眼風,和善道,“私下會見時只問候便好,無需全禮。”

“聽說這幾日你始終昏迷着,如今可大好了?”

她乖順地垂頭作答:“已然無礙了。”

“那好!那朕就賣沈卿一個面子,插手一下老師的家事罷。”

陛下拍了拍手上的點心渣子,率先走去了沈硯前方。

……沈硯居然叫陛下坐鎮嗎?

比起寧國公,沈硯算是晚輩。

縱他權勢滔天,可她爹在朝中亦是門生無數,若無陛下授意,他确實不大好為她出這個頭。

可若陛下在場,聽着寧府家中的醜事,她那死要面子的爹,不得活活氣死了?

寧沅沒經歷過這樣大的場面,一時有些毛骨悚然。

沈硯緩步等她,輕聲道:“你不必怕,也什麽都不必說,我只是帶你看一場熱鬧。”

那日她身臨險境,都不曾把他帶她見武叔一事抖落出來,他自然是要回報她一個滿意的答案。

寧沅望着他的背影,不由有些疑惑。

……她害怕得有這麽明顯嗎?

拐進另一處更大的房間,寧沅見明薇和爹爹已然端坐在那裏。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爹爹望向她時,還遞過來一個責難的眼神。

她知道他是嫌她把家事鬧大了。

寧沅有些寒心。

他怎麽不想一想,若沒有沈硯,她或許已經死了?

還是說,她的生死對這個家而言根本無關緊要,她之所以還在寧國公府尚有口飯吃,皆仰賴于她和沈硯的婚約。

她垂下眼眸,依他路上所囑,站在了他身後。

沈硯掃了眼衆人,并未命人開口說話,只道:“拿上來。”

明決頗為麻利地遞上兩個冊子。

他各翻開一頁,信手丢在案前。

“寧夫人,你先前以寧小姐私通客棧小厮王強為由,欲借家法之名将其沉塘,可有此事?”

他指尖敲了敲其中一冊。

“這冊,是客棧的出值登記。”

“依照那天人證口述的私通時辰,王強正在與其餘三人一同搬貨,在下将他們分開問詢,皆有詳實的口述與畫押。”

他沖明決招了招手,示意他呈與寧國公瞧。

“好生不巧,寧小姐是有獨自待着的時間,王強卻抽不出空來。”

“那……那他那兒怎麽會有寧小姐的銀子!”先前那雜役冒尖發問。

其實是寧沅從他那兒買了套喬裝改扮的衣裳。

沈硯斂眸道:“有銀子如何?你那兒不也有寧小姐的銀子嗎?”

“不僅有寧小姐的,怕是還有寧夫人的罷,照你這麽說,難不成你與寧夫人也……”

最後一個“也”字難得拖得意味深長,讓寧國公逐漸變了臉色,狠狠剜了身旁的明薇。

陛下輕咳兩聲,提醒道:“執玉。”

寧沅自知這兩人是在唱雙簧,既譏諷了回去,又讓爹爹無法動怒。

畢竟陛下已率先斥他了。

沈硯敲了敲另一本冊子。

“這冊子是陛下入住以來全部的吃穿用度,最後皆會上報內務總管結清,我瞧着……裏面并無寧小姐修窗框一項的開支。”

“寧,寧小姐既已給了我修補的銀子,我怎麽能再登記冊上!那不是收客人兩份錢嗎!”

“你慌什麽。”他淡聲道,“不過這也恰是你的問題所在。”

“你若不貪錢,便不會指甲大小的漆,便訛她五兩銀子;你若貪錢,便該拿了錢後再上報在冊,這樣你也不必多花那三吊錢,買了與窗框顏色相同質地不同的劣質漆。”

“你……你什麽意思!”

“你兩頭想貪,自然會留破綻。”他淡聲道,“明決,把漆鋪老板的收據和口供拿給他瞧瞧。”

“他說,你很奇怪,尋常人家買漆都喜歡要幹得快些的漆,而你卻特意問他有沒有幹得慢些的,哪怕貴一些也無妨。”

“你既想為她補窗框,為何偏選這種呢?”

“我思來想去,只有那一種解釋,便是那日衆人指摘她時,她抽不開身,你們的人好暗中留一道板上釘釘的印記,給國公爺日後一個交代。”

“好巧不巧,你們發現她的窗框竟已留下了印記對不對?”

他看向那日去她房中探查的老嬷嬷。

“對對對……我們還沒來得及留,便已然被人踩去了,這還不能說明我們小姐就是與人私通嗎?”

這老嬷嬷竟被沈硯的話繞了進去,不打自招……

寧沅抿了抿唇。

沈硯若有所思:“你口中那與她私通之人,或許正是在下。”

“那日裴将軍給寧姑娘送藥,恰碰見我一腳踩進了她的窗子,沾壞了她的漆。”

“她還讓我賠錢來着。”

“可……可大人好好的,怎會一腳踩進了我們小姐的房間!”

老嬷嬷梗着脖子,面色通紅。

“輕功不好,一時練岔了。”他面不改色心不跳道,“所以後來我在窗子外同寧小姐賠了不是。”

“不信的話,可以傳你家二小姐問話,她的房間就在隔壁。”

“不必了。”明薇緊攥着椅子扶手道。

她的女兒,她最是清楚。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寧澧心悅沈硯數年。

沈硯若肯屈尊降貴地讓她出面作證,為不惹他厭棄,她什麽都做得出來。

“至于那沾了草灰的衣裳……”沈硯道,“既然連那私通之人都不曾存在,一件能被偷出來的衣裳,想必偷放進去也不是什麽難事。”

他輕飄飄地便把她那日女扮男裝随他出行一事遮掩了過去。

寧國公道:“既如此,小女私通一案實屬她們母女之間的誤會……老夫想,既是家事,沈大人便不必插手,老夫定會該發賣的發賣,該懲治的懲治。”

沈硯難得蹙起了眉。

“國公爺,她可是你的親生女兒,險些被人害了命去。”

“老夫知道,可那也只是險些,終究沒有鬧出什麽命案!”他望向寧沅,警告之色愈重,“她如今不是好好站在那兒嗎?”

寧沅咬了咬唇。

她就知道,縱然沈硯為她洗了冤屈,她那個爹也只會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斷不會容許他人插手。

她扯了扯沈硯的衣袖。

“要不然算了,你別同他争。”

沈硯只回頭凝着她的細白手指,壓低聲線道:“你是軟柿子嗎?這般好捏?”

“果然是我的手太小了,你的就剛好!”

少女的軟聲猶在耳畔,他一時出神,想到了曾經的那個夢境。

……好捏?或許吧。

他的耳尖瞬間渡紅。

沈硯轉過身去,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好,家事暫且不提,如今咱們來談一談國事。”

國……國事?

她的事和國事有什麽關系?

她正想問他,卻見沈硯耳朵都紅了。

八成是方才覺得她爛泥扶不上牆給氣的。

既有人為她讨還公道,那她還是閉嘴吧。

“子星,帶人上來。”

她好奇看去,卻見是數日未見的攬星。

她瘦得有些脫相,蓬頭垢面,見是她,便落下兩行淚來:“小姐,奴婢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與她一同帶上來的,還有兩個昭徽的近衛。

陛下忽然坐直了身子,望向沈硯:“這怎麽回事?”

“這可就要問寧夫人了。”他饒有興味道,“為何夫人料理你家家事,還需當朝公主動用近衛,把她的貼身侍婢綁了去呢?”

“僅僅是怕人通風報信嗎?”

明薇眸中驚訝,但很快鎮定下來:“我确實是怕有人通風報信,才借公主之力綁了這丫頭。”

“哦?是嗎?”他輕笑一聲,“陛下,你也知昭徽一向驕縱,在皇後娘娘生辰宴時還對寧夫人大放厥詞,她們的關系何時這般好了?”

“換句話說,公主為何要幫夫人呢?”

明薇鎮定道:“……我想,沈大人不會不知公主也心悅你罷。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

“僅僅是如此嗎?可我與寧沅出生便有了婚約,她早不害她,晚不害她,怎麽偏偏在戲院一案之後,想着幫你害她性命呢?”

沈硯心中明白,昭徽八成是知道那日寧沅在客棧外面吻了他,故而才一時激憤,想要斬草除根。

可昭徽能将計就計,找明薇合作,他就也能順水推舟,把這兩樁本毫無關系的事情牽連在一起。

其實帝王很多小事都不會在意。

譬如死了哪個大臣家無足輕重的女兒。

整個國度每天意外死去的人多得簡直數不過來。

但若事關國本,便不會只想着看樂子。

“其實,公主所為,也不單單是綁了這不知道叫什麽的丫頭。”

“還有對那個叫王強的小厮屈打成招,以及命禁軍對寧夫人放行等諸事……沒有她在外襄助,寧小姐不會僅過了一柱香,便被寧夫人帶去池邊,險些沉了塘。”

他看向帝王:“這般殷勤,想來是有人對那日寧小姐擾亂了他的大計,心有不滿呢。”

“執玉,你是說公主獻上的那頭兇獸?”

經沈硯的話一點,裴子星忽然想起對那獵戶的審問結果來。

他趕忙呈上:“陛下,那馴獸師用刑後,仍堅持聲稱是瑄王手下命他馴的獸,根本不知道什麽公主。此事應當是瑄王掉包所致,與公主無關。”

陛下接過證供:“無關你個頭,無關……也只有你這樣的武夫,才會信他倆毫無幹系。只能說,那馴獸師也不知道他倆究竟打得什麽主意罷了!”

陛下不耐揮了揮手。

“戲院那日,寧小姐是在為朕積功德民心!與她過不去的人,便是與朕過不去!”

“執玉說得對,哪有僅僅為了婚配之事便密謀殺人的?若僅為這事想殺寧小姐,前十五年為何不動手?”

“沈卿,依律如何?”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寧夫人主謀,昭徽公主從犯,依律,應……”

沈硯後面說的話,寧沅未曾聽進去。

她知道,事情到了如此境地,不論陛下如何處置,都已經是沈硯當下能回饋給她的最優解。

在碧雲齋時,他許諾過她,會為她報那日落水之仇。

他沒有食言。

她凝着沈硯,忽然覺得周遭的一切黯然失色。

只剩下那麽一個人,從容端坐于彼端,似是在宿命中隐隐牽引着她往前走去。

前一刻,還是混濁塵世,下一瞬,便萬物清朗。

她整個人重重一振。

沈硯,沈執玉。

分明是極盡黑白的名與字。

翻雲覆手之間,卻模糊了黑白的界限,一眼便能看穿人間百态。

比起他,自己果然有點沒用……

沈硯聽着她的心聲,唇角勾起一抹淺笑。

啧,從前總聽她誇旁人,偶爾聽一聽她誇自己,感覺還不錯。

他端起茶盞輕抿一口,壓了壓唇角。

這回,茶盞裏真的有水。

*

沈硯與她一同離席。

他身量高,很輕易便越過了寧沅,見她走得磨蹭,特意放緩了腳步。

她八成還得來謝謝他呢。

寧沅擡眸,一眼便在人群中看見了沈硯。

……奇怪,自己怎麽總是一眼看見他。

許是姿容出衆的人,總是很難不被人留意吧。

寧沅沒有多想,繼續慢吞吞地走。

再擡眼時,卻發現自己離他的距離近了不少。

……哎?他是故意走得慢了嗎?

寧沅繼續垂首慢慢悠悠地走。

直至走到他身前,頓住腳步,乖乖巧巧行了個女禮:“謝謝你,沈硯。”

沈硯輕哼一聲:“原來寧小姐還知道謝我呢?”

寧沅抿了抿唇,心想:其實不謝也是可以的。

可他都停下來等她了。

甚至在她路過他身邊時,還故意清了清嗓子。

那意思簡直不要太過明顯。

因這一句道謝,兩人變成了并肩而行。

沈硯見她的情緒明顯不若先前高漲,率先打開了話匣子:“怎麽,對處置結果不滿意?”

“沒有。”她搖搖頭,“只是感慨人命比起權勢而言,當真是無足輕重。”

“野獸可以輕而易舉地撲殺那些戲子,一如我繼母可以輕而易舉地抹殺掉我。”

“縱你幫我至此,她受到的傷害,也遠不及她加之于我的一成。”

陛下最後奪去了明薇的诰命,杖一百,念國公爺師恩,□□刑。

至于昭徽公主,終身禁足朝鸾宮,非嫁不得出。

“權勢自然十分要緊。”沈硯微眯了眯眸子,“寧沅,若你今日是個诰命夫人,或是宮中後妃,而不僅僅只是一個臣子家中不得寵的女兒,她們要受的懲處便重得多。”

“你知道嗎?平民百姓若要向京畿衙門遞一紙訴狀,需得等上七日。七日內,衙門若核實确有此事,才會受理審訊,之後的漫漫流程不必我多言,直至最終讀判,最快也得花上一個月的時日。”

“而你這樁冤情在我這兒,只需三天。”

寧沅其實不喜歡這樣的特權。

“……我的命是命,別人的命也是命呀,可不是人人都能有你為他出頭。”

“我知道你的意思。”他輕笑一聲,好心指點她道,“可若想達成你心中的世界,最要緊的便是抓住眼前難得的機遇。”

“只有親手掌握這些,才能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明白了嗎?”

寧沅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讓我爬龍床?”

沈硯拉下臉來,唇角繃直。

他的意思是讓她嫁給他後,好好學着如何做一個世族主母,日後讓他少操心些。

寧沅自顧自掰着手指頭數:“皇後之下是皇貴妃,皇貴妃之下是貴妃……雖說我在國公府過得窩囊,可陛下終歸要看幾分我爹的薄面,入宮的話,大抵能封個美人……”

“可陛下後宮凋零,他真的會願意納我入宮嗎?”

“還有沈蘅姐姐,她和陛下那樣恩愛,見陛下有了新人,難道不會不開心嗎——”

“寧沅。”他終忍不住,打斷了她,“……你別忘了你我現下婚約尚存,陛下是不會納你為妃的。”

她恹恹低頭:“知道了。”

沈硯的意思,大概是要她盡快想個法子,和她不傷兩家和氣的情況下解了婚約。

沈硯聽着她的心聲,一時無語凝噎。

算了,和腦袋進水的人說不通。

他大步往前走去。

“沈硯!”她忽然揚聲叫住了他。

他駐足,回首,又踩着她的心跳一步一步走回來。

“怎麽?”

“其實有個問題一直困擾着我,我想聽你親口回答。”

靈動無辜的荔枝眼眸閃過一絲局促,流盼之間滿是對他的探究。

“問。”他一如既往地言簡意赅。

“……你那時奮不顧身地救我,是不是喜歡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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