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
第 34 章
34
草叢蟋蟀稀稀寥寥鳴叫着的夏末深夜, 小娘子的話許久不停。
她的聲音很小,手中晃動着枸杞的竹篾簸箕也只發出着極輕的沙沙聲。
在這樣的榻邊,陸雲門居然不知不覺睡着了。而且睡得極沉、極好。以至于他在第二日醒來時怔愣愣了許久, 才确信自己真的睡了過去。
陸雲門之所以要住到這裏,就是因為他的睡眠很淺,一丁點風吹草動就能令他清醒。
因此,少年便可以隔着那道薄薄的紗門,時刻留意旁邊阿柿的動靜。
但昨晚,他竟然睡沉了。
這真的是前所未有, 不可思議。
少有發愣的少年, 徐徐看向四周。
屋子中,不知何時, 他晨起梳洗的一應物具和清水都已經備好了。
聽到不斷響動的金鈴聲就在不遠處,少年知道阿柿沒有出門, 便靜心沉息,洗淨換衣後才出了門。
打開門扉的瞬間, 院中高照的豔陽映到他的身上。
院子裏,阿柿正在追白鹞。
聽到陸小郎君出來的動靜, 她停下把扒在她腿上的大肥貓往下扯的動作,轉頭先沖他笑着行了禮。
不等陸雲門反應過來回禮,她又使勁地把不情不願的大肥貓抱了起來, 舉給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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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國老派人送賈縣丞回去時,叫人把你留在金川縣的東西都拿過來了, 它也被一起帶了過來。李國老說, 他已經去郡中将你借調了過來, 讓你放心在這裏住下。”
說完,她把大肥貓抱到了懷裏, 捏了捏它厚敦敦的肉爪子。
“我還沒跟你說過呢。”
她告訴陸雲門,“這只貓,是今年除夕夜短暫相聚時,我在雪中撿到、請舅舅收留的。我把我的名字給了它,要舅舅也叫它阿柿。這樣,舅舅每次喊它的名字,都會想起我,就算我們日後久不能相見,那只貓也能替我陪在他的身邊。”
她說着,眼神變得落寞又懷念。
“我從未想,那次分開,竟然就是訣別。”
小娘子已經妝點過了,面容皎皎白淨,嘴上只輕染了點薄紅檀口,面頰也只點了兩個乖巧的小紅圓點,但在她的額上,卻畫了滿幅的蕊黃,帶着松樹花粉的清香,如一只青松間的鵝黃鳥。
可仔細端看,她額上層層花蕊的最中間,卻是空着的。
少女使勁呼了一口氣,排解掉自己方才沉悶的情緒。
随後,她伸出手指,沖着大肥貓和白鹞指指點點,氣哼哼地向陸小郎君告狀。
“窦大娘拿了一匣茶油花子給我,我剛想剪了當額黃的蕊心,就被它們搶走了!”
她指向呲着牙在她伸懶腰的大肥貓。
“先是被它叼去玩。白鹞見了,馬上就亮了爪子開始搶,我想攔,可它們打起架來兇得很,掉了我一身的毛,根本就勸不住。最後,”她指着跳到樹上、将寶匣放到鳥窩裏的白鹞,“還是被它搶走了。”
陸小郎君專心地聽完小娘子的狀告,随後對着白鹞吹了一段兩短一長的變調呼哨。
清脆嘹亮的呼哨聲剛落,白鹞便抓着寶匣展翅滑落了下來,将東西不偏不倚、抛到了少年伸出的掌心裏。
接着,它像是知道自己犯了錯,落到少年擡起的小臂上便開始垂頭斂翅,小聲小聲地呦呦叫。
“能不能,不要把它給別人。”
雙手接過陸小郎君遞來的寶匣,阿柿忽然出聲。
她雙目含憂地看着白鹞。
“就算過幾年,那位貴人長大了、想要它了,你能不能也不要把它送回去?”
她望向陸雲門。
“你就自私一點,把它留下吧。”
“上一世,我将它送回去了。”
少年并不是在問。
他很肯定,無論前世是否存在,這都是他會做出的選擇。
“是。自你病弱到不能上馬後,便讓太孫妃派人将白鹞帶走了。”
小娘子面露哀色。
“明明,你也很舍不得它,就算不能駕馬帶它巡獵,也可以讓它在你身邊陪着你啊。”
白鹞似乎也察覺到了她的情緒,随着她一起叫了起來,哀鳴聲惹人傷懷。
“你給它取個名字吧!”
不見少年回應,阿柿又固執道,“名字是很神奇的。你給了它名字,它身上就有了你的烙印,你們之間就有了牽絆。也許,你就舍不得将它交出去了!”
她認真地看着少年:“說不定,就是因為取了名字,我們兩人間多了一條系在一起的線,上天才讓我重新回到了你的身邊。”
陸雲門聽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他問:“我給你取了小字嗎?”
“不是啊。”
阿柿搖頭。
看。
陸小郎君還不明白誰是獵物呢。
要被烙上烙印的人可從來都不是她。
“你行加冠禮時,取的是我給你的字。”
說完,她笑起來。
“但你今生平安康健,前途無量,加冠時定有貴胄親臨,權豪勢要,天下文宗,絡繹不絕,不必再用我為你取的字了。”
小娘子的眼睛閃閃發着光。
“所以,你想不想知道前一世我為你取的字是什麽?”
少年……竟說不出一句拒絕。
他确實很好奇。
阿柿于是拉起了陸小郎君垂在身側的手。
昨日她就發現了,少年的手指細長清瘦,但根根骨直有力,手腹掌心都有常年握弓留下的痕跡,并不似許多養尊處優的權貴子弟,弱到連投壺都無法将箭擲出三臂。
她将他比她大了許多的手掌撫平,用手指在上面輕綿地滑出了兩個字。
少年的小指不經意收緊了一瞬。
——九如。
陸九如。
直到她的指尖從少年的掌心離開,遲遲不散的酥麻感仍随着皮膚血管向他的四肢百骸蔓延,逼得他只能用力将手握緊。
如山如阜,如岡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注5)
阿柿覺得,無需她解釋,靈心慧性的陸小郎君也會明白她給了它多大的祝詞。
而且,她給了他一個“九”字呢。
可蜷着手掌的少年卻問了一句:“這個字,陸家的那一位,允了嗎?”
“嗯?”
阿柿擡眸。
摩挲着滾燙掌心,少年平靜道:“我以為,那位貴人不會喜歡我用這個‘九’字。”
他是這樣想的啊。
确實,這事兒編得不太合理。
阿柿同他對視,眼角微微地下垂着,聲音也低落了不少。
“其實,沒有人同意你用我取的字。”
她根本就不同他講什麽陸家、什麽“九”字。
“雖然你沒同我說,但我聽到了幾句你和太孫妃的争執。她說,你的字,該由尊長賜,你讓我這個……低賤的人取字,極不合規矩,簡直……辱沒門楣。但你說,你活不了多久了,便是随心恣意了這一回,又如何呢……”
她說着,眼窩裏的淚珠又聚了起來。
“對了。”
她吸着鼻子,合合理理地岔開了話題。
“你看。”
她擡了擡腳上的木屐,金玲聲随即響起。
“這個鈴铛戴在手上還是時有不便,我就把它戴到腳上啦。”
少女細細腳踝處的袴襪雪白,襯得露出的那圈紅繩鮮亮得晃目。
“早上我給你打水的時候,它總是撞上銅盆,震得聲音可響了,我怕把你吵醒,吓得手腕都僵了……”
一時間,丁零丁零、如同咒聲的不絕鈴音又伴随着阿柿的聲音響滿了小院,像極了随着春風飄來的無數花種,細細密密地散落開來。
——
今日,在陸小郎君醒來前,阿柿便又去見了趟李群青。
抱着大肥貓,她将她“上一世”所查到的線索,挑揀七八告訴了李群青。
以李群青的能耐,靠着她所說的這些,再加上那封所謂的汪蒼水的親筆信,足以将吳家在春陵縣所做的一切查個幹淨。
至于其他的事,李群青也能一應做好。她只需要在旁邊靜待佳音,拿她想要的陸小郎君取取樂就好。
所以,此時的她就該全心全意圍着陸小郎君轉。
為了讓陸小郎君養目,她得趕緊用皂羅将他屋子中的屏風糊住才行。
于是,在跟少年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說了好多話以後,她就一路灑着鈴音,歡歡快快地前去了窦大娘的院子。
但她才說明了來意,剛在院中對着木人樁活動拳腳的窦大娘便面露驚喜道:“你今日有空?”
“有空的。”
見窦大娘汗流面頰,阿柿馬上細心地拿出帕子,雙手為她呈上。
“府裏沒有你要的皂羅,我等下便叫人去買。你若不急,這會兒同我去河邊如何?”
窦大娘笑着接過帕子,擦了擦下颌的汗,聲音爽朗極了。
“昨日你同我提了要讓小陸多吃養目的鮮魚後,我便想着要帶你去抓,今日這天倒是正好。”
“好呀!”
阿柿立馬就點頭應了。
但說完後,她卻遲疑了一下,跑去問了在院門外安靜等着她的陸小郎君。
小娘子一臉期待,面靥兩顆紅豆般的小圓點随着她彎起的嘴角上揚,要多乖有多乖。
“陸小郎君,我能跟窦大娘去河邊嗎?窦大娘說會帶我去抓魚。”
少年低頭看了看她:“好。”
小娘子的小虎牙立馬露了出來。
她開心地踮起腳,摸了摸少年肩上白鹞的腦袋:“我們有魚吃啦!”
白鹞頓時無比捧場地高聲“呦”了起來,還用額頭去頂她的手心,跟她一起雀躍起來。
少年扭頭,靜靜看着她同白鹞歡呼。
忽然,他發現,她笑起來時,嘴角似乎有道隐隐的笑窩。
他不經意便将這話說了出來。
正巧這時,白鹞見到它頭頂的一枝桂花樹上落了一只螳螂,本能展翅飛起去捉。
翅膀撲棱棱的聲響壓過了少年的低語。
阿柿仰面眨眼,望着陸雲門:“你說什麽?”
對上阿柿的目光,少年忽然發覺他方才的話說得十分不妥。
他垂下眼睛。
“沒什麽。”
白鹞落到了桂花枝上,将本就被沉沉桂花壓彎了的細枝壓得彎了。
“你分明說了……”
小娘子不依不饒。
“說我的嘴角……”
她歪頭想了想,想不起來,于是自疑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是有髒東西嗎?”
少年只好坦誠:“我說,你笑起來時,嘴角會現有酒凹。”
阿柿的指尖頓了頓。
這不應該……
此時的“阿柿”笑起來,嘴角不應該有痕跡。
“真的嗎?我都不知道。”
她吃驚地說了聲,随後,靈動地轉了轉眼睛,揚起臉,明媚地沖着少年笑。
“陸小郎君,有一件事,現在你的肯定也不知道。”
她看着他:“你的眼睑褶中藏了一顆痣。”
陸雲門确實不知。
金桂花枝下的少年顫了顫眼睫。
“是嗎?”
“是的。”
她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湊近耳朵。
等少年傾身靠過來、卻仍舊有禮地同她保持着距離時,小娘子踮起腳,貼到了少年的耳邊。
她抓着少年胸口繡着仙鶴暗紋的衣襟,細軟的嘴唇随着她不穩的踮腳,若有若無擦在他的耳畔,聲音帶着松樹花粉撲鼻的清甜味道,輕得幾乎只有氣音。
“你親我的時候,我看到的。”
樹枝上的白鹞突然飛起撲蟲,被白鹞踩得咯吱作響的枝桠猛烈劇晃,金黃色的桂花成串掉了下來,落在少年的發間,如為他簪花一般。
他緩緩直起身,眉眼仍是清微淡遠。
但耳垂因為過于白皙,一丁點的紅都顯眼的不得了,就像片暈開了的粉霞。
“呦!”
白鹞終于咬住了那只奮力掙紮的螳螂,一口便将它的下尾咬斷吞下。
阿柿像是完全沒看到少年耳上的那抹紅痕,一副再天真、再單純不過地說完這句話,就晃着腳踝的金鈴跑回了院子了,把她會去河邊的事告訴了窦大娘。
被留下的少年站在原地,摘下頭頂那串早秋金桂,将花串執于手間,垂睫粉睑,美貌盛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