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章
第 46 章
46
得手後的小娘子就安靜了, 除了腳踝上叮當個不停的金鈴聲,就只有偶爾抽抽紅鼻子的可憐兮兮聲響。
等被芝蘭玉樹的小郎君牽進藥室後,她大哭後的疲憊勁兒仿佛湧了上來, 面上露出了顯眼的困意。
但她不吵也不鬧,見陸小郎君在忙,便自己松開了他的手,摸到了藥室的空藤椅裏坐下。
手指間忽地失去了溫度,少年下意識蜷了蜷指尖。
在看到小娘子已經在藤椅裏坐好後,他才重新望向了成排的裝藥木屜, 從裏面找齊、稱量好了藥材, 将它們一樣樣放在藥碾子裏磨着。
愈發濃烈的藥苦味道從藥碾子上蔓延開來,讓人的鼻腔和唇舌都染上了甘苦的氣味, 屋子裏卻悄無聲息的,只有藥材被一點點磨碎的窸窣聲響。
過了許久, 少年專注地做完手中的活計,将磨碾好藥材精細地包進紙包, 系好繩結,随後擡頭望向屋角的藤椅。
藤椅裏, 哭累了的小娘子縮起身子、垂着腦袋,不知何時,似乎已經睡着了。
夜色已深, 外面的風都是冷的。
怕她着涼,走近她的小郎君伸出手, 輕拍了拍她的肩, 想把她叫醒。
可小娘子貌似睡得極沉,
被他喚了許久,她才迷瞪瞪地張開一丁點眼睛, 樣子仍舊很不清醒。
“陸雲門?”
少年眼中的她目色恍惚,顯然還沉在夢和酒裏,聲音也飄忽極了,帶着疑問,直呼他的名字,“你為什麽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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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她好容易張開的眼皮又沉沉落了回去,呼吸重了一分,腦袋颠了兩下,眼看又要睡過去,卻在最後又微微睜開了點兒被漿糊黏住般的眼睛,對着少年,慢慢地“哦”了一聲,露出了一個想通了一般、釋然又開心的笑:“我也死了呀。”
少年看着她,動了動唇,卻沒能發出聲,只是輕輕地拉住她的手臂,小心護着她的後背,将軟成一團沉泥、沒有半點力氣的小娘子扶了起來。
半夢半醒般,醉眼朦胧,小娘子借着力,搖搖擺擺站起來,嘴角一直樂樂地揚着,不停呢喃着幾乎只有她自己能聽到的自言自語,“……有點頭暈……輕飄飄……踩在雲上……好舒服……”
剛一站好,她的眼睛不堪困意般又阖上了。
“死了以後,原來是這樣……”
她靠到少年的身前,綿軟地抱住少年的腰,把臉貼在他的胸前。
“真好。”
她的聲音已經輕到近乎沒有了。
“這樣,你就不會再痛了……”
她沒使一點勁兒,就連勾在他蹀躞帶上的手指都只是虛虛地搭着,只要他稍微甩一甩手,就能将她推得很遠。
他應當這樣做。
但他卻擡不起手臂。
案邊燭臺紅蠟靜淌,小娘子的身體一點點變軟,像是又要睡着了。
在她從他身上滑下去的前一刻,陸雲門及時摟住了她。
這時,一只鮮紅的瓢蟲突兀地闖進了藥室,飛進了屋內兩人幾乎融在一起的倒影,動着它赤紅的鞘翅落了地。
它停下時,那紅褐色的足尖,正正踩在了倒影中少年心髒的那處。
少年低下頭,在越發癱軟的小娘子耳邊輕輕地耳語:“你困了,我們回去睡吧。”
小娘子柔柔地在他懷裏“嗯”了一聲,卻不動。
少年于是将她背了起來,帶着她往院裏走。
睡成軟乎乎一團的小娘子手腳都沒力氣,根本攀不住他,身體總是不斷地往下滑。
少年卻不厭其煩地将她一次次托起。
一次一次。
一次一次。
兩人就這樣走到了院子門前。
“嘎吱——”
院門的開合聲在靜谧的深夜裏顯得格外響亮,像是被這道開門聲驚到,少年背上的小娘子猛地一抖,茫然地睜開了眼睛,視線模糊般四處張望。
陸雲門感受到背上的動靜,扭頭輕聲告訴她:“已經回到院子了。你若困,可以繼續睡。等一會兒我把解酲湯煎好,要起來趁熱喝完。”
“嗯。”
小娘子像是得到了十足安撫,重新趴回到陸小郎君的肩上,把臉頰沉沉地壓了下去。
但在被少年背進屋子、路過了她的梳妝小案時,她無意似的往銅鏡瞧了一眼,四肢突然就亂動了起來。
“我的妝…… ”
她似乎已經困醉得沒有一丁點力氣了,上下眼皮一個勁兒地碰,手腳像是在岸上曬了許久的小魚,只能垂死地啪嗒拍打兩下,可卻還是固執地在掙紮:“不能睡,臉上的胭脂……斜紅要擦掉……”
少年只好将她慢慢放到了梳妝小案前的椅子上,半蹲着看着她的眼睛,同她說話:“我去打水給你淨面。你在這裏坐着等我。”
在看到小娘子困愣愣地點頭答應後,他才起身離開。
屋裏沒了小郎君的身影,阿柿垂下眼眸,翹了翹腳尖。
本來沒想在今晚就做到這種地步的。
可他溫柔成這個樣子,真的很難讓人懂得收斂啊。只能一寸一寸地向後試探他的底線了。
這完全,都是他的錯。
這樣想着,過了片刻,捧着銅盆的陸小郎君回來了。
夜晚的井水涼,他便耐心地将水燒得溫熱,随後才用水打濕了帕子,擰得半幹了,為她淨面。
阿柿的眼睛半阖着,不時搖晃着像是要瞌睡過去。
除了小郎君清洗帕子時偶爾撥響的水聲,屋子裏便靜得只有兩人淺淺的呼吸。
親手為小娘子一點點褪去面上的斜紅,小郎君的目光裏卻只有專注與幹淨,舉止也得體極了,泰然端坐得仿佛在給白鹞梳洗羽毛,連心跳的聲音都平靜得幾乎聽不到。
有點無趣呢。
所以,在面頰快要被擦好時,阿柿便趁少年低頭洗帕子,仰身親在了他瑩白如玉的臉上。就在他低垂着的左眼下一點點,軟得像是剛剛做好的羊乳酪。
在她慢慢退開時,她看到了少年僵住的喉嚨。于是,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她又在他精致的喉間親了一下。
好涼啊。
像清冽泉水裏的玉石一樣。
外面缸面大葉片上趴着的小龜忽地翻身,“撲通”掉進了水裏,打皺了夜晚的安寧。
少年回過了神,浸在銅盆裏的手猝地一揚,濺起了一大捧水花。
但極快地,一貫不磷不缁的小郎君還是平穩住了情緒。
他微微顫動着如藏星河的漂亮眼睛,想同阿柿說些什麽。
但當他看到小娘子醉困到飄飄忽忽的樣子、意識到無論他說什麽,她現在恐怕也聽不進去時,他又沉默了下去。
“我去給你煎藥。”
喉間幾次滾動,少年轉開了臉。
他拿起擱在岸邊的藥包,捧着銅盆起身向外走,步履鎮定從容,仍如挺立松竹。
可此前阿柿故意扯松了的藥包,卻在足足撒了有三四步後,才被向來細心機敏的少年遲遲發覺,倉忙攥住。
這樣心忙意亂的陸小郎君,還是前所未見。
阿柿終于又覺得稱心了。
她當然從頭到尾都沒有醉過。
無論是因為酒,還是因為陸雲門。
不過,她現在的确有些困了。
既然今天想要的都得到了,那她就要好好地睡一覺了。
明天起床後,還有更多有趣的事情要做呢。
——
過了很久,小娘子喝了解酒的藥,安穩地睡着了。
少年蜷起差點伸出幫她掖被子的手指,默默地走到院子裏,有條不紊地洗了藥碗,處理了藥渣,晾起了為小娘子淨面的帕子。
當将一切處理完後,他站在小院中央,只覺得一切都倏地寂靜了下來。
月如水,風清朗,那是他往日裏最習慣的清淨。
可立在原處,少年的心卻久久無法沉靜。
他好像,有些不适應這種安靜了。
将還在葉片邊緣上掙紮爬着的小龜托到葉片的正上方,小郎君回到自己的屋子,想要坐到案邊看書靜心。
可當他看到屋角放着的、阿柿準備為他糊屏風的皂羅,還有床邊高架上那個盛着滿堆明目枸杞的竹篾,他還是沒能點燃書案上的那支燭燈。
最終,少年走向了床,躺卧了上去。
半晌後,他将手指放到了床邊的枸杞堆裏,撥動出了沙沙的聲響。
第二日,本就淺眠的少年在金鈴聲響起的剎那,睜開了眼睛。
可那鈴铛聲卻奇怪極了。
在猛地震響了一聲後,過了須臾,便開始急急紛擾地四處碎響了起來,仿佛人慌亂地在滿地打轉!完全聽不出她一大早在做什麽。
少年聽着外面的動靜,不疾不徐地起了身,将自己打理妥當。
這時,金鈴聲反而輕慢了下來,蹑手蹑腳般地在向外走,像是不欲被人聽到。
少年走出來,一眼便看見了提着襦裙、悄悄在向外走的小娘子。
她穿着身不顯眼的粉白淺色裙襦,交心髻上只素素地插了幾根細釵翠朵子,額間也只淡淡地在薄妝上點了一個小小的圓點。
聽到動靜,小娘子驚驚回首,同他對上了目光。
可緊接着,之前一見到他便會興沖沖跑過來笑着問安的小娘子卻倏地扭開了臉。
許是意識到自己躲他的樣子太明顯,她咬了下唇,垂着左右閃動的眼睛,匆匆地向他行了個禮。
随後,她便逃似的說了句“我……我去庖廚給你煮枸杞水!”,倉皇跑出了院子。
從始至終,都沒有正着看過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