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長生遺脈

第008章 長生遺脈

道觀是個僻靜地,觀主好心收留了受傷的人。後院廂房內,繆妙用水驚羽給江玦療傷。

江玦體內靈力充盈起來,睜眼第一句話就問:“沈煙煙呢?”

繆妙滿心驚喜霎時化為泡影,不耐煩道:“師兄關心那小女魔幹什麽,說不定她和趙王府操控驺虞的人是一夥的。”

“不可妄下定論。”

“可她确實是殺人不眨眼的魔修,師兄你也看到了,哪怕是毫無靈力的凡人禁軍她都殺。再說她一個魔修無端跑去東宮做女官,難道不是圖謀不軌?”

師妹句句說到實處,江玦不欲反駁。恰是此時,喉間突然湧上一股腥甜,教他猛地咳嗽了幾聲。

金烏之力确實厲害。

這樣一來,繆妙還以為沈煙煙連說都說不得了,眼泛淚花道:“師兄……”

江玦說:“不要緊。”

繆妙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噤了聲。

一牆之隔的庑間,李靈溪正眉頭緊鎖地做着噩夢,夢裏是無邊無際的大漠,流沙不斷拽着她的腿往下墜。

煙羅山位于西北大漠,常年風沙漫天。李靈溪十一歲時,在吞人的流沙裏救出一個瀕死的小女孩。

魔修不重情義,羅青冥待李靈溪也不像師尊教養徒弟。李靈溪是被丢在狼群裏的狼崽,要日夜苦練功法,以便成年後打敗所有的競争者,繼任狼王。

煙羅山上,慕風是唯一一個能和李靈溪說上話的人。

每年一次的煙羅試煉,慕風會草草落敗,提早退場去陪李靈溪。靈溪知道她并非無能,只是懶得去争,心甘情願地成為她的輔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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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風曾說:“靈溪所求,就是我之所求。”

唯有一次,慕風正面迎上了路平原,勝出者下一場的對手就是李靈溪。那回慕風争得很厲害,路平原當她是小鬼擋道,沒想到她拿出了殊死決鬥的狠心,致使路平原輕敵受傷。

自然,慕風也受了傷。

李靈溪氣她不講章法,她笑着替李靈溪挽好碎發,叮囑道:“路平原右肩、左腹有傷,聖女記着攻他這裏,他贏不了你。”

在群狼環伺的煙羅魔宗,慕風是李靈溪最忠誠的衛士,也是她為數不多的溫情所在。她心頭有悔,昨夜進入深境時,她甚至沒有回頭看慕風一眼,誰知這一別便是天人永隔。

上窮碧落下黃泉,此間再也沒有慕風了。

月落星沉,大雨後空氣濕潤,秋風卷着落葉遞送寒涼。

姒容合上眼眸,眼前一遍遍閃過沈煙煙昏迷前看向她的那一眼。趁裴允去生火的空隙,她獨自去了安置沈煙煙和慕風的屋子。

慕風被白布蓋着,李靈溪就睡在另一邊的榻上。

燕辭秋說這是兩個魔修,用不着好生對待,因此李靈溪身上連床被褥都沒有。

姒容垂眸望去,榻上的沈煙煙神色不寧,像被噩夢魇住了。她飛快地捏訣,想趁沈煙煙還睡着一探她的魔核。

江玦攏衣走過檐廊,在李靈溪的窗臺前站住。

窗棂年久失修,沒有關緊,江玦打眼一瞧,看見姒容正在施法。空中有金色花葉紛飛,像極了久不面世的長生百花印。

姒容後退一步,身子禁不住微微發抖。

她的師門,她那毀滅于魔火而不曾留下一個活口的長生門,竟然還有流落在外的小女修。

江玦推門而入,利落地把李靈溪從床上拽起來,動作萬萬說不上溫柔。

半昏半醒間,李靈溪感到有一股清流入體,游走至四肢百骸,金烏誘發的骨灼被壓制了。她神智逐漸回籠,察覺江玦正攥着她的左手腕,于是并未反抗,任由手腕上的仙印顯露在江玦眼前。

醒了,她佯裝懵懂問:“江玦,你為何救我?”

江玦說:“你先告訴我,長生印為何會出現在你的手上。”

李靈溪側過臉,看見姒容面露苦楚地站在那裏,仿佛風一吹就要碎成塵土。

十四年了,姒容第一次在除自己以外的人腕上看見長生印。她百感交集,鳳目帶出一圈淡淡的緋色。

李靈溪深吸一口氣,真假參半道:“如你所見,我是長生門遺孤。當年玉蒼山魔火肆虐,莫非趁機将我擄去,逼迫我修習魔宗邪術,我為了保命不得不從。三個月前我實在受不了煙羅山的生活,偷偷逃下山來。

她略作停頓,“可魔宗還在繼續追捕我。我思來想去,天下之大,唯有深境附近有赤翎衛守護,魔修來劫人也得忌憚幾分。所以我潛入東宮,只想默默無聞過一輩子。不曾想,太子遭人毒害,我為太子解了魔毒,得到司記這一虛職。”

姒容問:“路平原是你什麽人?”

李靈溪說:“路平原是莫非的親傳弟子,他奉命下山捉拿我,還想盜走鎮國金烏。昨夜太子發覺左衛軍有異動,帶我和慕風去深境避險。可憐太子殿下最後還是倒在了反賊的劍下,慕風為保護殿下而死,我也被路平原打成重傷。”

李靈溪三言兩句,把深境動蕩的責任推到江武和路平原身上。

趙王奪位,她作為東宮司記,被迫卷入宗室政鬥。太子和慕風先後被害,她忍無可忍才出手複仇,無意傷的那些禁軍也不過反賊罷了。

儲君為一國正統,她是太子內官,殺幾個反賊怎麽了。

姒容走近,捏起她的腕子看上一眼說:“是長生印,千真萬确。”

江玦追問:“那夜假山寒池,我為何探不到你的魔核。”

李靈溪攤開右手心,一枚魔符顯現出來,那是隐匿魔核的東西。

“我不想再與魔共舞,只想作一個平凡女子了卻餘生,可魔宗不肯放過我。”

她說得這般委屈、懇切,仿佛真的不想再回煙羅魔山。

姒容銀牙緊咬,把李靈溪的手腕攥得生疼,指甲掐出一道道紅痕。

江玦還半信半疑,李靈溪忽地往前一跪,哽咽道:“大師姐救我,我再也不想回煙羅山了,那裏只有鬥殺,沒有一絲絲人間溫情。我想念希吾鎮,想念玉蒼仙域的玲甲花林……我好害怕路平原再把我抓回去。”

果不其然,姒容最後一點遲疑也煙消雲散。

“別怕,”姒容摩挲着李靈溪手腕的長生印,“是我來遲了。”

燕辭秋一進門就看見姒容把李小女魔抱在懷裏,登時氣不打一處來。他的師尊從未這樣溫柔對待他,憑什麽一個濫殺凡人的女魔能獲此優待。

正要發作,姒容聽見他進來,順勢吩咐道:“辭秋,把那姑娘安葬了。”

燕辭秋火冒三丈,心說我又成斂屍的了,本少主尊嚴何在。

可他也就敢背地裏罵人,面上裝作無所謂的樣子,悶着一口氣去斂屍了。

“我也……”

李靈溪起身想去送慕風。

江玦一把摁住她的肩膀:“你傷太重,不能下榻。”

姒容略略看了一眼這四面漏風的屋子,對江玦道:“我讓阿允把他那兒收拾出來,你帶沈姑娘過去住罷。”

姒容和燕辭秋一走,室內只剩李靈溪和江玦兩人。李靈溪失神地望着姒容離開的方向,眸中醞釀江玦看不清的情緒。

良久,她轉回臉來問:“你從路平原手上救了我,我該如何報答?”

江玦淡漠道:“談不上是救你,留你一命只不過想查清路平原的目的。”

“救了就是救了,我不想欠你,你想要什麽報答,盡可說與我聽。”

“我不要什麽報答,只希望你以後不要用邪術害人。”

李靈溪怔了一怔,淡笑道:“果然是……守正之人。”

仙門弟子總有這般渡人向善的欲望,李靈溪覺得江玦很天真,這種天真反而在她心上撓了一爪子。

複又想起那死認血脈的金烏,李靈溪垂睫思索,一咬牙決定豁出去了。

“我可以答應你,但你這要求無疑是叫我自廢修為。我雖不願修魔,卻也不敢失去自保的能力,除非……你拿自己跟我換。”

“為何要我。”

李靈溪說:“我中了魔毒是真。那日在假山寒池,我發現只要接近你,身上的疼痛就有所緩解。若能與你雙修,這魔毒或許會清得更快些。”

雙修二字一出,江玦立刻冷下臉拒絕:“雲水門的雙修之法,只能與心意相通之人同修,否則視為破禁。”

李靈溪早已料到江玦不會輕易應允,軟下态度柔柔一笑道:“那日洛都長街初見,你接了我的花,怎麽不算心意相通呢?”

江玦忙辯解:“我不知……”

李靈溪唇角上挑,幾乎稱得上得意,“你若真不想要,多得是機會還給我,可你卻用木靈力養着它,保它常開不敗。江玦,你對我當真無情?”

江玦啞言,當即取出芍藥花還李靈溪,“終身大事,不可草率決定。”

李靈溪就是不接,無賴道:“我從未草率決定。洛都初見時,我不知你是雲水大弟子,更不知你的靈力能緩解毒發。我給你擲花,與其他洛都女子的心思是一樣的。”

江玦長睫壓星眸,漠然問:“我會信嗎?”

李靈溪眼尾默默一垂,像灼灼桃花開敗了,很是可憐。

“不信便不信罷,誰讓我是一個魔女,誰會相信魔女呢。”

“魔女”失望的目光落在自己左手腕,長生印的位置,江玦的視線不自覺跟了過去。

她有千般無可奈何,萬種身不由己,似乎都在這無望的一眼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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