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哀哀長生
第025章 哀哀長生
那年江玦還只有八歲,不到蘇無涯肩膀高的年紀。一個尋常早晨醒來,早課取消了,十二位長老全部下山,不知去了哪裏。
孩子畢竟是孩子,即便身為大弟子,江玦也是貪玩的。聽說不用上早課,師父也出門了,他心下一喜,連早飯都多吃半碗。
多年以後,每每想到那日早晨格外美味的雞絲馄饨面,他都要愧疚上半天。
那日直到黃昏後,江玦才收到師父從希吾鎮傳來的靈訊,說長生門遭難,已被燒成一片灰燼。
彼時江玦尚不理解什麽叫“一片灰燼”,他以為長生門只是殿堂被毀,需要重建而已。但見雲水城上下,長輩們的臉皮全都緊繃着,如蒙大難,他也只敢猜測:長生門大抵是死了人了。
到了晚上,一位師叔告訴他,長生門不是死了人而已。
“全死了,沒有一個活口,屍骨化成灰燼,即使有一整塊的骨頭殘存,也分不出是誰的!”
江玦張嘴欲言,眼淚先掉了下來,他問:“尋掌門死了嗎?”
師叔答:“死了。”
他又問:“沈夫人死了嗎?”
師叔答:“死了。”
他再問:“尋二公子死了嗎?”
師叔答:“死了。”
他不死心地問:“尋少主死了嗎?”
師叔斬釘截鐵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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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師叔一連說了好多個“死了”,江玦都快不知道“死”是什麽意思了。他還想問瑛鶴長老、舒妗長老、北落長老,可師叔滿臉通紅,噙着眼淚說:“別問了,玦兒,他們都死了。”
這是江玦人生中,第一次遇到滅門慘案,不如說這樣慘絕人寰的滅門案,千百年來也是頭一回。
他努力回想長生門的樣子。玉蒼仙域四時都有儀态亭亭的繁花,身着霧藍罩灰袍的長生弟子在花下練劍,一舞長生訣,花開貫雲巅。
這樣好的劍法,這般美的景象,從此竟是再也見不到了。
江玦與師叔相對而泣,最後一大一小兩個人抱頭痛哭。等江玦再長大一些,眼淚就不再如此輕易地為外人看見。
沈煙煙問可有人為長生故舊唱挽歌,江玦沒有唱過,但他當年哭新墳,哭得肝腸寸斷,發了一場高燒。
他說:“至少天桑山有。”
沈煙煙也不問是誰,只說:“多謝。”
江玦不免聯想,沈煙煙在玉蒼魔火裏逃難的情形。她一定害怕極了,魔火會灼燒她的皮膚,高熱會蒸得她脫水,鋪天蓋地是魔氣籠罩,一個脆弱的小姑娘無處可逃。
她活下來,是因為莫非看中她的修煉天賦,強行把她收為徒。從此她在仇人座下侍奉,在煙羅試煉場裏流血,整整十四年。
恍如回到八歲的那場高熱裏,江玦感覺眼眶酸痛,臉頰發燙,四面八方來的水壓擠着他的心髒,讓他透不過氣。
“沈煙煙。”
他的語調變了,不再是桃山上那種夾帶疏離與懷疑的冷淡,變得又輕又柔,含了顯而易見的憐惜。
“你想聽什麽曲子,我會彈琴。”
—
喪樂響了一整夜,江玦問的那個問題,李靈溪還沒回答,就被繆妙給打斷。
繆妙說,所有屍體已經釋怨完畢,可以安生下葬,可惜他們死無全屍,看着實在可憐。
江玦說:“力量所及之處,我們問心無愧就好。阿妙,你該睡一會兒。”
外邊樂聲不斷,但阿妙在江玦的善木結界裏睡得很好。李靈溪則和江玦一起,睜着眼睛到天明。
一大早,疲累至極的五人禦劍回莊裏,乍一看見寧靜優美的山水,恍惚還以為過去一夜只是個噩夢。
茶廊點着秋水沉香,李靈溪從這頭走到那頭,便覺睡意襲來。
這一覺睡到傍晚,李靈溪昏沉中感覺有人在掰自己的肩骨,警覺地彈起身子,狼一樣的眸光緊咬眼前之人。
暖黃日光下,繆妙手拿一藥瓶陶瓷藥瓶,正不知所措。
“我來……聽說你傷了,師兄讓我來為你換藥。”
繆妙本是願意來給沈煙煙換藥的,但方才江玦一叫她,她又開始氣悶別扭。一方面,沈煙煙畢竟救了她的命,她覺得沈煙煙也不是那麽壞。另一方面,她給沈煙煙換藥這件事,自己想來可以,師兄主動叫她過來,卻真令她酸澀不已。
李靈溪看清眼前人是誰,防備的姿态軟和下來,剝了半邊中衣,溫柔道:“那就麻煩阿妙了。”
繆妙這才看見,沈煙煙肩上那傷早就有處理過的痕跡,似乎還動了刀子。她不必問,也知道是江玦給沈煙煙弄的。
既然如此,他們第一次包紮肩傷的時候,沈煙煙也是這樣,剝了半邊中衣,給師兄看嗎?
師父教過,男女授受不親。
但師父也教過,生死大義面前無分男女。
繆妙勸說自己,師兄只是一貫做好事而已。可她忍不住想象,師兄曾經和她做過一模一樣的事。
兩個人挨得那麽近,師兄看見沈煙煙半露酥肩,手纏紗布時不經意便會碰到她的皮膚……
思及此,繆妙不禁心酸落淚。李靈溪回頭看時,但見她杏眸含春露,好生可憐。
“阿妙?”
李靈溪喚了一聲,繆妙連忙抹去眼淚,下床離開了。
院裏夏花敗落,新開的金鐘花和銀桂仍在争奇鬥豔。燕辭秋剪了一捧蝴蝶蘭,心頭酸苦道:“這都是我瞿師姐種的花兒,花開了,讓師姐也看看。”
繆妙經過他身旁,突然奪了他手中剪子,對着花枝一通亂剪。
燕辭秋失聲大叫:“你幹什麽!繆妙,你瘋了啊?!”
繆妙仰起頭來,眼淚不住地往下掉。燕辭秋本就傷心,一見她哭,自己也生不起氣了,淚水跟着唰唰而下。
這天是個薄雲如紗的晴天,落日餘晖給雲紗染了色,仰望可見華彩飛燃。
李靈溪出門時,茶廊挂了白绫和麻布,莊裏人聲沉寂,藥香蓋過秋水沉香。
她聽見山上有琴聲傳來,活潑的曲調與七弦琴低沉厚重的音色不相協調,竟是一首南方童謠。
漓江水,出貓山。
夢帝子,雨潇湘。
遙相望,不相見。
萬萬年,長思念。
始皇帝,建天平。
二水分,兩相離。
一水合,湘與漓。
……
李靈溪駐足聆聽,伴随曲調變化,心中默念完了整首詞。
琴音還在持續,悄然将桃山莊肅穆悲傷的氛圍淡去。李靈溪問公儀敏要了一根竹笛,縱身飛上觀景臺,與七弦琴和鳴。
一曲終了,李靈溪沒有上山,江玦也沒下來。他們互不相見,但一琴一笛遙相呼應,默契如同一人。過了一會兒,這段活泛童謠被李靈溪帶得婉轉纏綿,似有情人在互訴衷腸。
“铮”的一聲,江玦撥斷了琴弦。
李靈溪站在風中忍笑,不斷回味江玦最後琴音雜亂,難以招架的窘迫。
那曲子原是歌頌始皇帝開通靈渠的童謠,李靈溪的笛聲加入後,變成漓水君向湘夫人的求愛之音,簡直風馬牛不相及。
江玦心內動蕩,亂得就像最後的琴音。
李靈溪撩撥完了,徑自下山去,留江玦一人看着斷掉的琴弦發愣。
洗硯樓是桃山莊最高的樓,公儀敏把竹笛給沈煙煙後,兀自登上樓聽琴音。不多時,清泠泠的竹笛聲融入琴樂中,初時宛如春來百鳥歸,轉而卻有靡靡之意。
公儀敏聽得臉泛紅暈,甚至捂起耳朵,直到弦斷曲停。
—
桃山後,裴允封上最後一鏟土,用靈力為瞿盈川雕刻墓碑。燕辭秋領弟子們拜過三拜,依次上香,還插了一把蝴蝶蘭花。
回到莊裏,天已黑了。
裴允聽公儀敏說起江玦和沈煙煙合奏的事,轉身回房取了自己的雕鳳白玉笛送給沈煙煙,謝她帶回瞿盈川的帛書。
李靈溪接過白玉笛問:“這玉笛可有名字?”
裴允說:“沒有。沈姑娘若想要,可自行取一個。”
李靈溪一時也想不到什麽好名字,淺笑道:“日後緣分到了,自然就有名字。”
裴允颔首,向沈煙煙告辭了。
當夜,公儀敏聽到比傍晚時更清透的一段笛聲,似珠玉叮鈴相碰,又像鳳鳴于九天,再沒有任何旖旎意味。
江玦從房裏走出來時,對面屋頂坐了一個修長身影。見江玦出現在視野,她放下橫吹的玉笛,笑道:“江玦,有酒嗎?”
鳳簫門物資富饒,藏酒有上百種。
江玦問:“喝什麽?”
李靈溪想了下,回道:“要最烈的酒。”
江玦沒應聲,轉身走了。
李靈溪等候許久,以為江玦不讓喝酒,所以一走了之,不回來了。她百無聊賴地吹起玉笛,沒有刻意按譜,漸漸成了羅青冥最常吹的折楊柳曲。
桃山莊裏有弟子原是洛都人,聽得思鄉情頓起,不由自主地循玉笛聲望向窗外。這一望,就見雲水大弟子拎着酒壇子從茶廊走過。
江玦飛身上屋頂,啓開酒壇,給沈煙煙倒了滿滿一碗。李靈溪聞到酒香氣,約莫是同州本地的某種米酒,比裴允喝的冷白幹更烈。
她端起碗淺嘗一口,果然,酒入喉嚨如熱刀子滾過,回味卻甘甜醇香。
江玦說:“這酒名為過春燒。”
李靈溪桃花眼一彎說:“聽起來不怎麽正經。”
江玦眼眸微動,欲言又止,半晌才低聲道:“是你想得不正經。”
李靈溪笑了,施施然把酒碗遞到江玦唇邊,江玦拒絕:“我不喝。”
天桑人不嗜酒,江玦從小喝得少,酒量自然也一般。這樣烈的酒給江玦喝了,只怕半碗就能醉到不省人事。
李靈溪笑道:“為什麽不喝,是因為酒量差嗎?”
江玦直接偏過頭去,否認道:“不是。”
李靈溪說:“既然不是,喝一口又怎麽樣?”
遞在面前的酒碗久久不放下,江玦沒辦法,只得接過去抿了一口。涼酒入喉,帶起猛烈的燒灼感,回甘卻如綿綿春風,裹化新鑄的薄刀。
李靈溪指尖穿過江玦腕下,挑高他拿酒碗的手,就着這碗,近身過去喝酒。江玦的手收也不是,遞也不是。
白瓷碗上,沈煙煙掀起長睫,微擡眼眸看他,他耳後立刻燒熱起來,像被人灌了整壇過春燒。
喝完那一口,李靈溪若無其事坐直來,懶聲問:“江玦,你是怎麽知道漓水謠曲譜的?”
“在藏書閣随意翻了一下,就找到了。”
“你琴技這麽好,怎麽把弦彈斷了呢?”
江玦轉臉看她,眼神好似淬了冰霜。
李靈溪非但沒有被瞪到,反而笑眼彎彎地湊過去,擡手探他額頭說:“江玦,你的臉好燙。”
江玦猛地抓住李靈溪的手腕,沒有收斂力道,直握得她生疼。
“琴也是在藏書閣裏随手拿的,”江玦啞聲說,“多年不用,不經彈。”
李靈溪欺身向前,暧昧一笑道:“破解倉颉字的時候你答應允我一個請求,記得嗎?”
仿佛此時躲了就是問心有愧,江玦一動不動,“記得。”
李靈溪目不轉睛地盯人,盯得江玦心上如遭重擊。假若她再佯裝天真地笑一笑,江玦就完全不知該怎麽應對才好。
“玉骨仙君定是言而有信之人,那我現在要說我的請求了。”
李靈溪看見江玦的喉結滾動一下,不覺失笑,“我知道,你肯定不願親我,那我來親你,這總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