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落棋不悔
第027章 落棋不悔
獨自一人時, 江玦回想昨夜,乃至這一段時間以來自己的種種反常,好不容易壓下去的心跳又重新躁動不安。
過春燒是個正經名字。
到底哪裏不正經?
江玦宿醉頭疼, 猛地喝了一口冷茶,将心頭浮動的亂事一概掃空。
“砰”的一聲, 茶盞被重重擱到案上。然而不出片刻, 江玦又執起茶壺倒第二杯、第三杯冷茶。
直喝到茶壺見底,木門脆響兩聲, 江玦問:“誰?”
門外人忸怩作态:“江公子, 是我呀。”
讓江玦一大早喝冷茶的始作俑者。
冷茶到底還是有點作用, 江玦回話帶了幾分涼薄:“何事?”
李靈溪貼門說:“你在窗外放藥盒子, 這麽多種藥, 我如何分辨?”
江玦不做标記, 全憑記憶。他的藥盒也好, 乾坤袋也罷,通常只有自己和繆妙能準确地從中找出東西。
沈煙煙話落, 江玦把門打開,徑直走去窗臺下取了藥盒, 拿出止痛的那一種遞給她。
正要回房, 沈煙煙又追上來說:“這麽大一顆丹藥, 得化在水裏才能吃下去罷?江玦,你不如請我喝杯茶。”
江玦說:“沒有茶。”
沈煙煙似是遺憾道:“好罷, 我只能去茶廊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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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她還真的沒跟進房。江玦在榻上盤膝靜坐, 閉起眼睛, 念過好幾次清靜經,才放松身子, 長出了一口氣。
不到半柱香時間,江玦出現在茶廊盡頭。
繆妙不知去了哪裏,只剩裴允孤零零地舞劍,燕辭秋眼巴巴看着。廊下,李靈溪吃完藥,坐在美人靠上撥弄茶粉。
江玦走過去,看見嫩綠茶粉平鋪于食案,上邊還寫了字。
李靈溪愉悅道:“江玦,你看。”
一個“玦”字。
李靈溪明眸透亮,把少女心動演得浮誇,江玦願意信,就真是白日撞鬼了。
裴允腳步漸漸接近,江玦把茶粉倒回茶盅裏,毀了沈煙煙的“大作”。沈煙煙便擡首癟嘴看江玦,仿佛受了什麽委屈。
江玦垂睫說:“喝茶就喝茶,別糟蹋食物。”
裴允出劍,朗聲道:“阿玦,比一場。”
李靈溪偏頭看裴允,見他手握重劍,紅色長袖用黑布條綁起,交纏打結的方式和姒容一模一樣。
江玦轉身,抱拳道:“請裴仙君賜教。”
李靈溪驀地打起了精神,期望看見長生訣和雲水劍的比試。
橫雲裂出鞘,舞的确是雲水劍式。但裴允身法沒有一點長生訣的影子,李靈溪看了半晌,大感失望。
姒容根本沒教長生訣。
李靈溪只好專注于看江玦,把雲水劍法的一招一式都記在心裏。她從小記憶力超群,少時初學劍,見過一次的劍法就能模仿個一二。然而不成體系,如今還是以羅青冥傳下來的煙羅魔劍為主。
雲水劍法輕靈敏捷,相較之下,鳳簫劍法粗犷豪邁得多。江玦手握橫雲裂,滿貫靈力讓長劍宛如金色游龍,有穿天裂雲之勢。
李靈溪看得入迷,連燕辭秋挪到自己身邊了也不知道。
燕辭秋說:“你身上好大的酒氣!背着我們偷偷喝酒了嗎?”
李靈溪目不轉睛道:“跟江玦喝的。”
燕辭秋嘟囔:“奇怪了,江師兄以前不愛喝酒。阿妙也不管管……對了,阿妙去哪了?”
李靈溪說:“不知。”
燕辭秋見李靈溪不搭理自己,更覺無聊透頂,要去尋糕點來吃。他問沈煙煙吃哪種,沈煙煙一句“不喜甜”就把他打發了。
他挑着糕點自言自語:“師妹愛吃棗泥糕,多拿點。師兄愛吃龍井薄荷糕,這麽清淡,還不如直接喝茶呢。江師兄也不愛吃甜,那就拿些鹹玫瑰酥、鹽乳酪……”
不久,燕辭秋去而複返。
等江玦和裴允比完劍,一道往他們這邊走時,李靈溪突發奇想似的問:“辭秋,你這可有丹朱棋?”
燕辭秋眼睛一亮,嬉笑道:“有啊,你要和我下棋?不過棋就是棋,棋祖名為丹朱,你不用說丹朱棋,我也知道是什麽意思!”
李靈溪但笑不語。
燕辭秋取了棋回來,兩位師兄已坐下喝了一會兒茶。
“來,觀棋不語啊,我和煙煙對弈。”
李靈溪面前一四方桌子,桌上放梨木棋盤,分布墨玉、白玉棋。
燕辭秋執黑棋,落子不假思索,下得既快又聰明。李靈溪初時謹慎,讓燕辭秋以為她不善棋藝,心中一得意就更不會深思了。
裴允在旁看得直皺眉,開始頻頻喝茶,企圖提醒燕辭秋。但燕辭秋一往無前,最後果然落了個滿盤皆輸。
“咳……”裴允嗆了一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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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辭秋嚷道:“什麽?!你何時做的局,我竟一點也看不出來!”
李靈溪抿口熱茶,瞥一眼裴允說:“丹朱奕譜第二卷第一篇,你沒學過,讓師兄教你啊。”
燕辭秋氣惱道:“沒看過,誰下棋按棋譜來?”
江玦若有所思,接話道:“丹朱奕譜,據說是丹朱率三苗軍與帝舜作戰時,受軍陣啓發而作的奕譜,奕譜也是兵譜。”
燕辭秋雖不愛讀書,丹朱的故事還是聽過的,鄙夷道:“丹朱不是輸了麽,他寫的奕譜有什麽可參考的。”
李靈溪說:“史記丹朱為帝堯長子,不肖,民舉舜為帝。丹朱率衆反之,雖大敗而稱帝,與虞舜同葬蒼梧山。其中矛盾之處,恐怕不是一句輸贏能定論。”
沈煙煙布局,江玦中途加入,與之一唱一和。裴允已經明白他們的意思,唯有燕辭秋還滿頭霧水,并不知道自己身處局中。
“丹朱虞舜跟我這棋有什麽關系?”燕辭秋急躁道,“不玩了!
說罷氣鼓鼓地坐到一邊去,掰了一塊棗泥糕塞進嘴裏。
李靈溪說:“弈雖小道,可以喻大。”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江玦起身,說要去找繆妙,燕辭秋立馬披上外衣跟他走:“繆丫頭還沒吃早飯?真不知道她怎麽了,要把自己餓死不成。”
裴允沒說什麽,默默把棋局打亂,請沈煙煙來跟自己比。
落下第一子,裴允悠然說:“辭秋性子急,從執棋落子就能看出來。但他為人真摯,平日裏愛争辯,也只是逞口舌之快而已。”
李靈溪似乎心不在焉,但回話滴水不漏:“辭秋純真,是天賦,也是弊端。”
裴允落第二子,話鋒一轉道:“我自幼父母雙亡,在叔父家磨豆坊做工,屢遭打罵。六歲那年冬天,我被叔父遺棄在洛城外,凍得只剩一口氣。是柳夫人把我帶上山,喂我藥粥,救了我一命。柳夫人早逝,燕掌門待我如親生子,讓我拜入首席長老紫鄞道人門下。他們的恩情,值得我以命相報。”
以命相報,勿論區區帝位。
李靈溪落下一枚白棋,随即笑道:“能悔棋嗎?”
裴允大度道:“請便。”
李靈溪當即悔了一棋,“裴少主能容人,連悔棋都肯。若我是你,定然大喊‘落棋不悔’,趁機殺對方個片甲不留。”
裴允落了第三子,“鳳簫門與長生門相似,都是容人之地。所以師尊從玉蒼仙域離開,最終選擇在韶都山落腳。沈姑娘,你也曾是長生門弟子,我想,你一定與我師尊一樣,有長生風骨。”
這話的意思,顯是懷疑沈煙煙在挑撥離間。李靈溪心裏一煩,溫吞的棋風立刻變化,像赤手空拳的将軍終于拔刀,三兩下結束對戰。
裴允松下肩膀,坦然自若道:“我輸了。沈姑娘棋藝高超,裴某佩服。”
話罷倒茶來敬她,她把茶水潑到地上,一言不發地起身走了。
—
此時後院,江玦生平第一次吃繆妙的閉門羹。
敲門兩聲一停,是江玦和繆妙約定的暗號,繆妙在房裏不予回應。
江玦又敲兩下:“阿妙,開門。”
繆妙聽到江玦的聲音就心軟,可緊接着,另一道煩人的少年音響起,燕辭秋說:“師妹,你怎麽躲起來了?”
繆妙站起來又重重地坐回去,不願開門了。
江玦朝燕辭秋遞個眼色,燕辭秋心不甘情不願地閉了嘴,江玦才又說:“給你帶了棗泥糕,吃還是不吃?”
繆妙硬氣道:“不吃!”
江玦說:“真不吃,我拿去給沈煙煙了。”
幾乎是一眨眼間,木門被人用力朝裏掀開,一張委屈的俏臉出現在江玦和燕辭秋面前。
繆妙已脫下沈煙煙送她的缃葉裙,穿着雲水門的鵝黃鍛裙,像在提醒江玦注意身份。
燕辭秋張嘴欲言,江玦攔道:“辭秋,幹吃糕點太噎人,勞你去取一壺清茶來。”
燕辭秋知道,他們同門間又有不讓外人聽的小話要說了,撇嘴道:“好罷,要茶的時候喊我。”
難得他這麽乖巧。
江玦走進房門,繆妙卻看見燕辭秋在離開的路上對着空氣瘋狂打拳,仿佛桃山莊的一草一木都欺負他了似的。他光顧着打空氣,沒留神腳下,一不當心被石頭絆了一跤,撲棱着往前跳了幾步。
繆妙唇角上挑,露出從昨夜到今晨以來的第一個笑容。
門一關上,繆妙笑容消失。
江玦把糕點盒打開,拈起一塊棗泥糕遞給繆妙。繆妙不接,江玦好脾氣地遞去她嘴邊,她才張嘴吃了。
兄妹二人對坐榻上,默默無聲地待了一會兒。
江玦先開口,還是一貫的溫和語調:“今晨收到師父的信,問阿妙在外過得好不好,我還沒有回複。阿妙這樣躲起來不見我,我不知怎麽對師父說。”
繆妙啃着棗泥糕,怨聲怨氣道:“你就說很好。”
江玦問:“真的好嗎?”
繆妙眼圈紅了,“不真,不好。”
江玦遞雪帕過去給她,“為什麽?”
繆妙低頭一看,這是洛都道觀外,江玦給了沈煙煙的帕子……師兄不是很嫌棄別人用過的物件嗎?
繆妙頓時眼泛淚花,不接那帕子,生氣地扭過頭去。
江玦問:“怎麽了?”
繆妙再扭頭回來,淚水已挂滿臉頰,“給過別人的帕子,再給我,我才不要。”
江玦解釋道:“新的。”
再怎麽說,沈煙煙用過的雪帕也是沾過血的。江玦确實把它收了回來,洗淨帶在身上,偶爾将就着擦擦手。但若是借給別人,江玦自然不會給那一塊。
繆妙聽見江玦這麽說,以為那雪帕還在沈煙煙那裏,師兄如往常一樣給出去就不要了,心下寬慰不少。
等繆妙擦完眼淚,江玦沒有把帕子要回來,繆妙也就收下了。
師妹的心事,即使不肯說,江玦也了如指掌。只是他一直不知道該如何提起這個話題,既能表明自己的意思,又不至于叫師妹太傷心。
江玦思來想去,問道:“阿妙覺得沈煙煙怎麽樣?”
繆妙的眼淚瞬間更加洶湧,哽咽反問:“什麽怎麽樣?”
江玦語速加快了些,“修為,品性,為人,如何?”
繆妙覺得這簡直是在問“沈煙煙做你師嫂怎麽樣”,錐心刺骨之語。
見師妹不肯答,江玦接着說:“沈煙煙不論為魔修、仙修,都是天資卓絕的好苗子。我想,若能引她入正道修煉,對修界乃至天下蒼生都是一大幸事。”
繆妙聞言眼淚收住了,小心翼翼地問:“僅此而已?”
江玦沉吟很久,終究無法欺騙自己,模棱兩可道:“不是。”
繆妙像被吓住了,忙抓握江玦的手,追問:“不是,什麽不是?”
江玦自己還理不清楚,更別說給師妹一個準确答複了。他有私心,那私心到底占多大比重,他确實還掂量不出來。
繆妙的心越揪越緊,淚花湧在杏眼裏。
“到底什麽不是?師兄默許沈煙煙接近自己,是為了潛移默間化去她魔性,為修界除害,為衆生謀福,是不是?”
“她喜歡你,第一次見你就向你擲花,師兄明明知道,卻一再同她喝酒,甚至放縱自己喝醉。”
“她,她若魔氣入骨怎麽辦?長生印不能保她一世純良,師兄,你別……”
繆妙哽咽到說不下去。
江玦忍住為她擦眼淚的沖動,決意快刀斬亂麻。
“對不起,阿妙。我已答應煙煙,若她願意去魔核,淨魔氣,我就娶她。”
這回繆妙是真的聽傻了。
過了很久,她問:“什麽?”
江玦說:“我會娶沈煙煙,只要她不再用魔宗邪術行惡,我會……”
繆妙反應極快地截斷他:“師兄還記得雲水門的婚禁嗎?”
所謂婚禁,并非斷情絕愛,也并非要求弟子清心寡欲,一生不婚。而是嚴令弟子以“兩心相悅”為締結婚姻的條件,否則視為破禁。若江玦僅僅為了帶沈煙煙入正道而娶她,這就是破禁。
江玦當然記得。他當着沈煙煙的面說那些話,最初是存着交易和欺瞞之心,但眼下看來,難說一定會破婚禁。
旁的不用多說,江玦只一句冷靜的“記得”,繆妙聽了便潰敗如天崩,淚垂如珠斷。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你……”繆妙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你當真……是真心的,不後悔嗎?”
從小到大,江玦最怕繆妙流眼淚。
有時繆妙闖了禍,怕被師父責罰,江玦會頂罪說是自己做的。繆妙跟燕辭秋打鬧哭了,江玦總是第一個來哄。女兒家的布偶娃娃,江玦做過;千裏之外的糕點鋪子,江玦去過;師父要繆妙抄的經書,江玦模仿筆跡代寫過。
上述種種,全因江玦不想看到繆妙的眼淚。
目下種種,也是因為江玦不希望繆妙繼續在自己身上加諸期望,以免日後哭得更慘,更難以自拔。
他已後悔了。
早在沈煙煙出現之前,就該讓師妹知道,他此心無意。
繆妙問他反悔嗎,他箭在弦上,索性一齊發了。
“落棋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