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第 14 章

晚來風急,烏雲碾過皎月,不多時便淅淅瀝瀝下起雨,滴落在青苔綠叢中聲勢削弱,化作催人入眠的琴曲。

裴炜螢不敢睡,她讓丹朱多點幾根蠟燭,屋內煌煌如白日,照得人額角生汗,平添一股燥熱之意。

她惶惶不安躺在榻上,一閉眼便是猩紅漫天,可困意襲來,只好獨自數着燭火跳動支撐精神。

雪青熬好藥端進來,放在桌上晾涼,丹朱坐在床頭陪裴炜螢打着扇,忽然一瞬間福至心靈,斟酌開口問道:“公主覺不覺得驸馬的聲音倒有些像崔驸馬?”

雪青也點頭。

裴炜螢驚訝這兩人如今才反應過來,大概是徐從繹和崔晏人前均寡言少語,加之熟悉他們二人的并不多,才從沒有人提起過。

她承認道:“是與崔晏相似。”

丹朱繼續道:“偶爾聽驸馬說話,真以為是崔驸馬活過來了。看來公主這夢魇并非因為崔驸馬在陰司不安,興許是昨夜驸馬回來,和您說了什麽,讓您誤以為是崔驸馬在夢中說話。”

裴炜螢倒沒想到這上面,徐從繹半夜從原州趕來能和她說什麽,他擔心他的城池還擔心不過來,難不成遇見她夢魇哄她不成?

丹朱拍拍胸脯保證:“您今夜不召見驸馬,聽不見他的聲音,喝下藥以後安心睡到天亮也沒問題。”

果真是一夜無夢,裴炜螢睜開眼睛,有種逃過一劫的輕松。

昭華寺外兵馬已散去,鄭紹和季臨昨日星夜奔赴靈州,與錢偲彙合。

裴炜螢心事重重收起萍影的信,信鴿休息一夜已經恢複體力,她看着它歡快啄着豌豆,頗有些頑劣地抓起它的腿,綁上她的信箋。

鴿子咕咕叫嚷,她拍拍它的腦袋,托起它送入雲霄。

萍影信上說黛山的瓷礦分三六九等,她那時見到的瓷觀音是用上等瓷石燒制。

而劉縣令自作聰明,用上等的礦誘陳奎高價收下,替兒子還完賭債,但低估陳奎此人奸詐,被破城攻入後他懷恨在心,诓騙陳奎建立瓷窯,卻用下等瓷石制胚入窯。

陳奎不至于太蠢,發現後要他半條命,得知上等瓷礦的位置大肆開采燒制。

可他的匠人技藝不精煉,裴炜螢把玩那塊瓷片,她視若珍寶的瓷礦被人随意糟蹋,猶如鈍刀子割肉般難受。

這樣的日子要煎熬一個月,簡直度日如年。

她從來都是性情急躁之人。

今日便要回沄城,丹朱利索卷起被褥錦帳,交給雪青送入馬車。此次出行匆忙,裴炜螢沒帶許多衣裳首飾,一輛馬車便可容納所有物件。

丹朱收拾包袱,放入剩下的藥包歡聲道:“公主,昨夜我在床頭陪您睡了一夜,您半句夢話也沒說,看來沒讓驸馬入寝是有效的。今晚我再給您熬一回藥,若是依然有效,明晚便不喝了。”

那藥苦澀刺鼻,入喉回味悠久,她不喝丹朱又念叨沒完,欣然點頭。

徐從繹這時從門外進來,雪青又沒能攔住他,無奈聳肩,幽怨看他一眼。這新驸馬看似風度郎君,光風霁月,在某些事情上卻無禮得很。

“殿下病了,喝的什麽藥?”

丹朱心道你不來就是最好的藥,面上還得賠上笑臉:“回驸馬,殿下夜裏睡不踏實,幾副藥下去已經大好。”

思念成疾,要靠藥物才能入睡,真是感人肺腑。徐從繹眉峰微挑,回想起昨夜的恥辱似笑非笑道:“殿下在原州睡得香甜,看來黛縣并非殿下福地,原州才是。”

裴炜螢繼續抄寫經書,只為能光明正大不搭理他,她心平氣和道:“驸馬說是那就是,只是原州不是我的。”

他盯着她嗆人的嘴,“殿下與臣是夫妻,不分你我。”

“驸馬和我界限分明為好,免得今後不認賬。”她明白他打的什麽主意,先把季臨支走,調開她的兵,接下來她便由他拿捏。

攻打靈州請封是他冠冕堂皇的幌子,他要城池要兵馬,要她這個人安生待在他的後宅,展現他對朝廷的忠心。

待與朝廷撕破臉,休棄他另娶佳人,他可是還有一位小青梅呢。

她衣着海棠紅襦裙,顏色俏麗嬌嫩,活脫脫迎風綻放的明媚海棠花,精心描繪的遠山眉都減去幾分冷淡,恰如心湖柔和溫婉的水波。

他昨夜睡在鄭紹的床上,實在是熏得輾轉反側難以入睡,聞到她潤澤心魂的木蘭幽香心尖也軟和許多,看向桌上抄寫工整的經書已經無波無瀾。

“黛縣你呆夠了,回到沄城應戰時莫要再胡鬧下去。”

說完,他後悔不已,作何要說出那兩個字。

果然裴炜螢眸光烈焰一般燒起來,揪住他的字眼不放:“胡鬧?我當然不比驸馬英明神武,人人為你抱屈,我配不起尊駕,難為驸馬給我臉面娶我為妻。”

再吵下去又沒休止,他眉間籠起倦意,“你走不走?”

她澄澈的眼眸登時暗淡,定定看他緊抿的嘴唇,末了冷硬道:“不敢不走。”

季臨領走四百府兵至靈州,剩下的一百人随公主馬車逶迤上路。戰事在即,一路車馬喧嚣,緩緩向東駛向沄城,黛縣幾乎化作空城。

徐從繹單騎快馬,奔回沄城點兵列陣,布署城門守衛,命人嚴查入城人馬,忙得腳不沾地。

暮色四合,天陰沉沉壓下來,涼風卷來春雨的泥腥氣。

他心揣不安,問起看守城門的将士:“長陵公主的馬車和随行府兵還沒到嗎?”

“回節使,屬下得節使吩咐午後便留心,未見公主車馬入城。”

得到否認,他拽起缰繩猛夾馬腹,剛剛行出半裏地,迎面縱馬而來一眼熟的年輕小将。

他認出是公主府兵,雷霆震怒的眉眼朝他俯來,小将從馬上跌坐,跪在地上聲音顫抖。

“驸馬,公主說她另有打算攻克陳奎,請驸馬好好守着沄城子民,不得有失。”

好一個不得有失,他冷冷扯起嘴角。

馬鞭高高揚起,小将惶然俯低身子,幾乎與地面平行,卷起的塵土濺入他的口鼻。

徐從繹久久不曾開腔,陰沉的鳳眸蒙了一層寒冰,聲音平淡如常,只道:“真是有意思。”

他掉轉回城,回頭冷漠瞥他一眼,“提醒你們殿下,悠着點玩,別再把命折騰沒了。”

雨聲越來越大,蓋不住劉夫人凄涼哀絕的哭聲。劉府的靈堂蕭然冷寂,白绫繞着梁柱是爬着的蛇,飄揚幽冷,昭華寺的住持和四個僧人口中念念有詞。

在肅穆誦經聲中劉縣令的兒子劉科跪在雨中,豆大的雨點打在他身上,沖刷他磕破的額頭,鮮血順着雨水在臉上蜿蜒至下颌,些許流進他的嘴裏。

可恨又可憐。

他被人設局沾上賭瘾,不出半月妻離子散,連累年邁的父親替他收拾殘局,一生清白毀于一旦,被陳奎榨幹價值奪去性命。

“爹,兒子不孝,假以時日必定要拿下陳奎那老賊的狗命,為爹償命。”

翌日天幕陰沉,劉家上下二十餘人披麻戴孝,扶着劉縣令的棺木一路揮灑黃紙,沿途留城的百姓無不動容,一同進入黛山為劉縣令下葬入土。

入山四條通道皆由朔方軍占據,劉科躬身作揖,對把手通道的将士道:“軍爺通融,我家大人曾為陳奎将軍效勞,請軍爺行個方便,讓我家大人入土為安。”

他從袖中取出一錠白銀,悄悄塞入将士手中。

待扶靈隊伍上山,劉科繞道至山腰,空蕩的山林回蕩哼哧捶打聲,但見一中年男子灰頭土臉,分明是陽春三月風和日麗,卻額頭密布豆大的汗珠,指揮着數十位将士托運采好的瓷礦。

“趙伯父。”

趙舍回頭,一見是他臉上猝然閃過一絲愧色,得知劉縣令的遭遇上前好生安慰他一番,局促緊張地問起他的來意。

劉科哀聲道:“父親得罪陳将軍猝然離世,非伯父之過。我變賣家産不日要與母親南下,聽說陳将軍重用伯父,我特來辭行。”

趙舍苦笑道:“重用?陳将軍采的礦燒不出好瓷,第一個拿我是問,這顆腦袋還不知什麽時候會被他摘下。”

他自恃妻子娘家曾是赫赫有名的瓷商家仆,于瓷石開采制備原料有所涉及,投入劉縣令門下,又因劉縣令亡故輾轉落在陳奎手上。可陳奎此人剛愎自負,又急于求成,下屬忙于交差只能應付了事,瓷石舂碎成粉後略過淘洗去浮渣的工序,練出的泥塊毛毛躁躁,如何能燒得出好瓷?

真是可惜成片的上等瓷礦,他既然不用心對待,何苦開窯燒瓷,為何不幹脆倒賣瓷礦?

劉科聽完,納悶道:“怎這般心急,制瓷是精細活,伯父何不規勸将軍?”

趙舍有苦難言:“每日活計壓得喘不過氣,能用的人手就那麽多,從日出幹到日落,一日兩餐都是奢望。”

“可我來時看見山頭烏泱泱的人,個個孔武有力,采瓷石舂搗的活計在他們手裏應是得心應手才對。”

趙舍“嗐”一聲,他指了指東邊,“那些人可不是用來采礦的,将軍有大用處。”

所謂大用處,指的是攻打沄城,人人心照不宣的消息。可小小沄城駐兵不過五千人,陳奎興師動衆弄來兩萬朔方軍可見胃口不小,興許還要掠奪河東其他城池。

劉科若有所思,感嘆道:“如今黛縣人人自危,流散河東各城,若是能招募到可靠人手,精細練泥,不辜負咱們黛山的瓷礦,也可解伯父燃眉之急。”

趙舍苦惱:“你也說了因戰事起,人都跑去外地,誰敢來咱們這地?”

劉科道:“我來時看見城外一夥男丁,約莫三十來人,看着倒是老實巴交,只是不知是什麽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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