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章
第 40 章
紫珠在徐府人緣很好,她長了張笑臉,沒有因為父親是府上管事而仗勢欺人。
從前徐令儀未出嫁時偶爾要發小姐脾氣,也都是她從中調和,安慰無端被小姐訓斥的下人。
一年嚴冬時節,偏生徐令儀要吃金銀夾花。
這道點心需要剝取蟹肉蟹黃,裹進面皮卷起蒸制,成熟後切成小段。母蟹蟹黃飽滿,秋季最為肥碩,做出的金銀夾花味道也最鮮美。
梅香是府上廚娘,跑遍整個原州,最終只買來幾支瘦小的公蟹,送去後大小姐咬一口便丢在盤子裏。
府上節度使不在,大小姐說一不二,她看不好的人過不了多久便會被辭退。
家中生機全靠梅香支撐,她忙跪下求小姐。
小姐嫌煩,紫珠在一旁将她拿手的栗子糕吹得天花亂墜,勸小姐嘗嘗。
後來她知道範陽節度使愛吃栗子糕,才得以留在府上。
梅香立在院中,手裏提着漆盒,看一眼鶴雲,而對方已經将她從上到下看透了。
梅香瞧着她英氣飒飒,看着面熟,好似是公主的護衛。
她舉起漆盒道:“奴婢梅香,聽說尤管事出了事,我擔心紫珠,做了些她愛吃的棗泥酥。可府上沒看見她人,想着來她家裏碰碰運氣。不知公主在此,是我冒犯,打擾到公主了。”
梅香低着頭,瞥見一雙繡履,在垂墜的裙邊若隐若現。
尤總管是府上十幾年的老人,看着主子長大,公主攜帶護衛親自上門,應該也是為了尋找有用的線索,盡快找到他老人家。
裴炜螢衣袖下藏起畫卷,捋順耳畔發絲,聲音淡淡:“紫珠說她有個好姐妹在廚房做工,看來是你了。可真奇怪,我來時她正在屋裏哭,見她傷心我也沒叫她跟來,怎麽你沒看見她?”
見她言之鑿鑿的模樣,梅香心中動搖,“紫珠性子要強,也許她躲着不肯見人。”
“你們處得好,可知她會躲在什麽地方?”裴炜螢看她一瞬。
梅香凝神想一會,“這……她從前心情不好,都會在後院湖邊,藏在假山裏睡覺。這回事關她爹,也許她會去寺廟,給她娘燒香。”
“我和綠檀陪她去過,就在城外的水仙寺。”
裴炜螢命鶴雲親自帶入去水仙寺看看,紫珠機靈,沒準能躲過追捕,正藏在她熟悉的地方,等待外面風平浪靜。
至于這幅畫,她反複查看,只覺眼熟,卻總想不透。
于是登上馬車親自到城中最大的字畫鋪,櫃上的一見寶馬香車,親自出門接待。
女子頭戴帏帽,然而身姿窈窕,儀态端莊,一襲浮光錦光彩炫目,可見是高官家眷。
他堆着笑将人請入樓上雅間。
裴炜螢徑直朝裏走,在最裏面的那間停下。
雅間內,她臨窗而坐,窗外是湖光山色,小舟輕泛,僻靜隐蔽。
對面坐着店內最資深的書畫鑒定大師,老人頭發花白,鼻梁上架着叆叇,眯起眼睛将這幅畫從上到下看一遍,最後定睛在江畔的樹上。
他指着畫,向裴炜螢解釋:“這株綠葉白花的樹是濟安獨有,畫上是濟安江景,至于這名居士請恕老夫孤陋寡聞,沒聽說過。”
濟安,她胸口一突。
老人摩挲畫布,眼珠動了動,感嘆道:“這幅畫用的絹紡織細密,質地稍厚,柔韌細膩,正是二十多年前風靡的江東絹,價值千金一匹,多為富商所用。”
濟安,富商,她手指轉着茶杯,想從記憶中搜尋“竹溪”二字。
幼時家中後山草木葳蕤,時常有野兔出沒,她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山頂上坐落着父親的書齋。
從書齋的窗戶往山下望,窗下是母親最愛的蘭花,遠處茂林修竹,溪澗流淌其中。
這是她父親的畫,竹溪居士是她的父親。
回到馬車上,她取出一枚匕首,按了按裝裱畫作的軸頭,輕輕敲擊,沿着軸頭細縫撬開。
她捂住開口處,傾斜畫卷,拍了兩下,一根竹簡落到掌心。
那些無從下手,抓心撓肺的熟悉感在這一刻煙消雲散。她的父親熱愛書畫,藏在軸頭的竹簡上刻着作畫時遇到的趣事,不宜直接寫在畫上。
“知愛妻已有身孕,餘與愛妻垂釣,得一黑而有赤色鯉魚,遂為我兒取名玄玄。”
裴炜螢擦去眼角的淚,破涕為笑。
原來她的乳名來源于一條黑色的鯉魚。
行車途中,風景掠過,分明已經路過繁忙地帶,馬車反而慢下來。
她看向窗外,臨街商鋪百姓聚集,交頭接耳在談說些上門,面容憤懑不忍,更有高壯男子撸起袖子指向蒼天,高聲怒罵。
車夫停在路旁,前去打聽清楚,不久隔着簾子道:“公主,城內盛傳範陽郭岐挑釁河東,逼小姐為妾娶郡主為妻,小姐與他決裂返回河東,卻在原州城外被他偷襲,侍女綠檀今早被人發現溺死在護城河裏,如今小姐下落不明。”
“他甚至派人昨夜偷襲府上,欲刺殺公主。”
裴炜螢扣緊窗口,指甲深陷木頭。
她真是被徐從繹騙個徹底,什麽替大嫂遮掩,抱病在府上休養,他是拿她當誘餌。
徐令儀和綠檀是他潑給郭岐的髒水。
誰會想得到溺死的綠檀和失蹤的徐令儀早已回到原州,正在城中某一處院落養病。
郭岐頂着負心薄幸的罪名,挑動河東軍民怒火,自然要以牙還牙,治他這位驸馬不敬朝廷,保護公主不力。
難怪那人看清她的面容,依然将刀尖對準她沖來。
真是無情,前一刻摟着她親昵,眸中閃爍的都是她的影子,下一刻已經計劃周全,鬧出足夠的動靜再适時插手,保全她的性命。
身後響起急促的馬蹄聲,很快奔至車旁。
她朝外看去,只看得見男人高居馬背,黑衣獵獵生風,衣擺下小腿修長結實,束帶勒緊精瘦的腰身,脊背挺拔。
她落下簾子,又被徐從繹彎腰撩開。
“你腳上傷口未愈,出門做什麽?”他垂下眉眼,看向她藏在裙擺下的繡鞋。
裴炜螢拽着裙子遮好,沒忍住脾氣,嗆道:“尤管事和紫珠好端端失蹤了,我怕我在府上再待下去,哪天也會悄無聲息消失在你的眼前。”
“紫珠也失蹤了?”他轉頭喚來身後小将,交代人去城門口嚴加搜查。
她忽然道:“我已通知過守城門的人。”
徐從繹沒再說話,她松開扣在窗邊的手,指尖泛白,胸中的燥郁分毫未減,車內太悶。
正要吩咐車夫繼續行駛,一只強勁的手掀開門簾,徐從繹在她身邊大馬金刀坐下。
“你在生氣?”他問。
她心道明知故問,又不耐煩和他吵起來,只問他:“郭岐派來潛入河東的人有多少,之後還會不會對我下手?”
徐從繹手指點着腰間的刀柄,淡淡道:“昨夜傷十一人,死七人。你只要安分待在府裏,不會有性命之憂。”
倒真是神色如常,半點被揭穿的愧色都不見。
裴炜螢扯了扯嘴角,“我要等到什麽時候?瓷器的生産與經營不僅關乎我的利益,還和你們河東的軍資密不可分,別忘記你我的交易。”
想到袁鄯還未說動,以瓷為底書寫制新瓷的想法還沒着落,她簡直坐卧不安,生怕別家瓷窯搶先燒制,占盡東風。
之後還談什麽出海貿易,重振濟安瓷窯名號呢?
提起錢,他不得不低頭,“禮部的冊子已經送到,永華郡主的儀仗三日後到達原州,等他們離開郭岐忙着娶妻,也沒功夫找你的麻煩。”
“我的麻煩從哪來的你不清楚?”
“臣保證殿下一根頭發絲都傷不着,畢竟昨晚你若一直躺在我身邊,腳上也不會多出那道傷。”
她晶亮的眼眸微動,咬了咬唇,他忽而牽起嘴角笑了。
随後耳畔滾過熱氣,他扶着她的後頸,熾熱的唇吻下來,含住她的耳垂,輕輕抿着。
馬車不逼仄,可他颀長高拔的身軀坐進來,傾身擠着她貼向一角,她只得面對他的胸襟,連呼吸都不暢。
太熱,太悶,太不想在心情糟糕,思緒如麻的時候親密。
可是她推不動,滾熱的吻擦過她的臉,她努力別開。
他便貼上下颌,游弋片刻,握住她柔軟的腰身親吻她的脖頸,推着她癱軟的身軀抵上車壁。
他低下頭,額頭碰上她的,撫摸她不讓親的唇,揉出紅潤豔色後才揚起笑,“出征平定東西二川,諸将士多有不滿,我要親自去臨城安撫軍心。”
派去支援的兩萬兵馬從臨城調走,臨城南下兩日可達京城。
“看在臣答應殿下出兵運貨的份上,殿下可別再磕着碰着,讓京城來的人以為是我照顧不周,怠慢殿下。”
聽着卑微可憐,也從沒見他怕過。
裴炜螢偏頭咬他一口,正對着虎口,“難道你沒怠慢?”
他輕聲一笑,臨走前還是沒忍住,她生氣時眼眸光彩輝煌,鈎子似的釣着人心。
她被他直勾勾盯了一瞬,心跳加劇,正想催他下去,唇上一熱。
他扶着她的臉,碾遍她的唇,放輕力道,也不至于溫柔似水,反而令她像是落水的人,帶着求生的本能摟緊他的肩膀,企圖從他口中得到一絲呼吸。
“我走了。”
他松開她,氣息還纏着,摟住她的腰迫她挺身,吻她頸下大片白皙耀眼的肌膚。
最後擡起頭,覆上她已被含得水潤的唇,咬她兩口。
“狗在離家時會咬主人,祈求主人挽留。”
她捂着紅腫的嘴唇,氣得瞪他,“是我的話非打死咬人的狗。”
他将她的怒視盡數收下,掀開簾子回首看她:“等我回來。”
一路平靜回到府上,鶴雲正巧也從城外趕回,顯然紫珠不在水仙寺裏。
可她卻帶回一個熟悉的名字,紫珠故去的母親剛巧是她的熟人。
那人不僅沒死,還活得風生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