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章
第 42 章
新月初升,月光斜斜入戶。
銅鏡裏映着少女姣好的面容。她指尖蘸着口脂,細致描繪唇形,朱唇豐潤,像幽暗的夜裏盛放的嬌花,輕輕扯起嘴角,勾出濃豔凄美的笑。
“我不同意。聖旨下達,婚期已定,我與郭岐完婚是板上釘釘的事。你說他和徐從繹都可能會害我?證據拿來,我不信郭岐會傷害未來的妻子,徐從繹會傷害妻子的親侄女。”
裴舒月坐在鏡子前,身子微側,仰起頭看向裴敏言。
她最見不得他處處維護裴炜螢,唯她是從的模樣,把眼眸中盛着的所有光彩都留給她,留給別人的只剩一片幽暗。
在他眼底深沉暗淡的幽光中,她看見她的臉,肌膚是凄厲的慘白,嘴唇是頹豔的鮮紅,不是盛裝打扮的新嫁娘,反倒是豔鬼。
嫁給郭岐,入萬劫不複之地。
她避開他威嚴俯視的目光,裴炜螢閑坐桌前,濃長的睫毛沾了月光,蓋住眼中情緒。
好一副從容淡定的姿态,她豈會叫她如願。
裴舒月登時掐緊手心,嗓子裏擠出尖銳的聲音:“哦,我忘了。父王和小姑姑不是一母同胞親兄妹,甚至有傳言說小姑姑不是皇祖父的孩子。那麽對我這個無血親關系的外人,徐從繹是下得了手的。”
“小姑姑,你今日趕來,美其名曰擔心我,實則是想替你丈夫擺脫嫌疑吧?”
裴炜螢眼皮一掀,霎時寒光迸射,她直愣愣地垂下頭,全身裹上一層寒意,手指絞着衣擺不說話。
氣氛冷沉,裴敏言坐立難安,好言相勸:“螢兒姑姑馬不停蹄趕來聞城,帶我們去她的封地避難,你莫要不知好歹,辜負她……”
是啊,什麽都是她的錯,他眼裏只看得見她的不好。
裴舒月眸中濕潤,別過身任風吹幹,咬了咬唇冷笑道:“我和她說話,你急什麽眼?”
“你以為你們沒有血緣關系,你就有機會了?人家夫妻躞蹀情深,怎麽全天下都知道的事,她忘記通知你?”
風吹動樹葉,飒飒作響。
屋內靜得可怕,三人的心跳此起彼伏,裴敏言脊背繃緊,正巧門外護衛喚他,他微不可察舒了口氣,便轉而推門出去。
臨走前在門檻停留一瞬,但很快關上門。
裴舒月心裏憋着氣,眼下也無處可發,想躲開裴炜螢利刃似的眼風,不巧撞了正着。
頓時呼吸一窒,下意識的,她擡起手掌,在臉頰左右各扇一巴掌。
屋裏兩聲脆響。
“小姑姑,我說錯話,請別見怪。”
他們幾人一起長大,深知絕不可以惹裴炜螢生氣,她一旦生氣陛下娘娘絕對要追查到底,最好的解決辦法是主動認錯,且主動懲罰自己,不可讓她親自動手。
裴炜螢還沉浸在驚訝中,裴舒月眼尾半濕,言語酸澀,居然對堂兄裴敏言生出少女绮思。
一時只覺得她可憐又可恨。
她提醒道:“找死可以,別死在河東的地界。”
“你目無尊長,以下犯上,污蔑我的身世,我一旦狀告到禦前,父皇必定會褫奪你的封號。與範陽聯姻之事,你家中庶出的姐妹一樣可以勝任。”
裴舒月低頭,長睫在眼底投下陰影,兩頰泛着清晰的紅暈,恹恹不想再說話。
驿站旁的玉蘭樹下,少年身姿颀長。
裴敏言倚着牆壁,手裏揪着玉蘭花瓣,支起腿。
也不知小姑姑有沒有信以為真,他迷茫地看着鈎在天邊的月,捂上胸口摸到一處堅硬的匣子,下定決心轉身回去。
恰好撞上尋他的裴炜螢。
他低下頭,掏出懷裏的木匣,打開後遞到她面前。
匣中絨布上放着一支金枝玉葉簪,做工精細。純金打造簪身,上好羊脂玉打磨成薄片,雕刻出玉蘭花瓣,圍成一朵綻放的玉蘭,花蕊上趴伏黃金流螢,栩栩如生。
她不接,問:“為什麽送我這個?”
裴敏言壓下眉眼,低聲笑道:“我知道你的生辰在半月後,可是我到範陽後來不及趕到原州,于是想把賀禮親手送給你。”
“你一定要收下,這是當侄兒的對姑姑的一片心意。你以前總怪我選禮物不如重華用心,這回該讓我贏了。”
他語氣輕快,不由分說合上匣子交到她手裏,像是不曾記得剛才裴舒月的話,他們依然是年紀相仿的姑侄。
帝後為小女兒取名炜螢,炜有光明之意。
初夏時黑沉沉的暮色中,螢火蟲漫天飛舞,綠瑩瑩的光點像是散落凡間的星辰,輕靈璀璨。
這個女孩從出生起便帶着父母最美好的希冀和祝願,可壽命也如螢火蟲般短暫。她周恰陰差陽錯替代她,獲得無盡的寵愛與呵護,絕不會做出忘恩負義之事。
哪怕她的力量單薄如螢火,也要拼盡全力。
“多謝你用心,小姑姑我定會好好珍惜。”
裴敏言抿唇一笑。
兩人回到驿站,裴舒月面對燭臺,低聲哭着,聽到敲門聲應了一下,擦幹眼淚。
她看着他們一前一後進來,忍不住猜想他們剛剛在做什麽,說什麽,目光在他們臉上逡巡。
裴炜螢淡然無表情,裴敏言也同樣,只是他深潭似的眼底翻湧着落寞,裴舒月一眼就能看出。
欣喜充溢內心,她起身上前,眼眸低垂,乖順道:“堂兄,小姑姑,我都聽你們的,願意随你們去靈州。”
裴炜螢點頭,“你不必擔心,對外我會說你沿途染病,等在靈州養好病,請郭岐另擇吉日接你完婚。”
裴舒月諾諾回答:“都聽你們安排。”
夜間,燭火燃燒,發出啪嗒的聲音。夏夜悶熱,窗戶半掩,涼風送入。
地上鋪着半片月光,忽然被踩碎,男子長靴黑衣翻窗而入。
他腳步放輕,挪至床榻,撩開帳子對上一雙柔媚的眼睛。她擁着被子,轉身側卧,手腕撐在耳後,笑得風情萬種。
“裴炜螢在哪間房?”郭岐按在刀柄上的手擡起,勾住她的下巴。
裴舒月握着他的手指輕輕一笑,斜他一眼拍開,“在我南邊的房裏。放心,我給她的香爐裏下了藥香,你一刀割破她的喉嚨,沒人知曉。”
郭岐扯起嘴角,重重揉她的臉,笑得很邪,“你這女人夠狠毒,我早該娶你回來。”
裴舒月心裏冷笑,既然她和裴炜螢兩人中要死一人,這人絕不能是她。
裴炜螢若死,至少很風光,她的丈夫會為她見血,裴敏言會為她悲痛欲絕,陛下疼愛她也會為她龍顏大怒,興建陵墓。
而她區區永華郡主,死了也是賤命一條。
慶王府中未出嫁的女兒還有四五個,她的好父王會不計前嫌,另擇一位送去範陽示好。
她抓着他的手,放在脖頸下,帶着他往衣襟內探,“現在娶我也不遲。聽說徐令儀失蹤了,我不管真假,反正我不想在家中看見她。”
郭岐在她胸口抓揉一把,力道大得近乎洩憤。
裴舒月疼得擰起眉,聽見他聲音冰冷:“她死了,你這輩子都看不到她。”
裴舒月心裏拍手叫好,不枉她往範陽送信,讓郭岐布置新房,種植花草膈應她。
這一年來因為這對狗男女,她在京城貴女中受盡冷眼,連家裏處處不如她的妹妹都同情她可憐她。
當初賜婚時有多風光,她就有多落魄。
她的好父王竟然怪她冰冷驕橫,名聲不佳,所以郭岐才不願娶她。
整整一年她都被關在家中,忍受他的謾罵,甚至是毆打。
而這時,裴敏言得知她的遭遇,經常寄信安慰她,成為她那段陰暗不見天日的生活中唯一的光。
可他們是堂兄妹,注定無法結緣。
她這一生不會再祈求接受別人的愛慕,她要将利用她,看不起她的人通通踩在腳下,“真是紅顏薄命,你不顧陛下賜婚也要寵愛的美人,我都沒見識到。”
郭岐想到徐令儀,不自在地推開她,“你無須提醒我,成事之後我絕不會虧待慶王。”
說完不去看裴舒月的反應,他握住刀柄,借着月色離開。
昏暗的走廊,護衛把守房門,等到換班時刻,三兩結對穿梭在驿站樓道中。
最南邊的上房裏,香爐袅袅吐着煙霧。
濃重的霧在半空散開,香氣沁人心脾,萦繞在鼻尖。
裴炜螢沒打算睡覺的,她不放心裴舒月的安危,也沒對她自己的處境放松警惕。
屏風隔開的外間,鶴雲躺在軟榻上。她歪在內間床榻上,興許是因為今日奔波,身體勞累,她不知不覺眯起眼睛,眼皮沉重得睜不開,頭腦昏漲欲裂。
甚至還做了個夢。
夢中天色朦胧,日光昏沉,她捧着一卷書斷斷續續念着,忽而戒尺落下,打在掌心發出“啪”的巨響。
她撇着嘴正要嚎啕大哭,對面的小郎君手握一柄竹劍,練習招式。
“真笨。”他執劍指着她,嘴角露出熟悉的笑。
她氣得肝疼,咬緊嘴唇忍住眼淚,努力睜大眼睛看他的臉。
他忽而湊近,蹲在她身前,陽光頓時璀璨耀眼,打在他臉上刻出深刻的輪廓,劍眉挺鼻,眸如寒江托出穹廬盡頭墜落的星辰,清輝灑入她的眼中。
她戳了戳他的臉。
小郎君瞬間長大,他微微蹙眉,不悅道:“不記得叫我什麽了?”
記得,她記起來了。
正想張開嘴巴,可是喉中幹澀,一句“繹之哥哥”堵在喉嚨中。
随後臉頰被他拍打,脖頸一熱,她睜開眼睛,在窗戶中透進來的月光下,看見男人高大的身軀坐在她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