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指南三十六
第36章 指南三十六
吃過晚飯, 滄溟與藍錯出發前往溫泉。
因為只記得大概的位置,禦風到達對面的山上後,兩人還依靠步行找了一段距離。
藍錯跟在滄溟身後, 走在未經修葺的土路上。
好在滄溟記憶力還不算差,很快,他們便找到了隐在一處石山後的靈泉。靈泉水蓄積在天然形成的池中, 還未走近, 便能從随風飄來的水汽中嗅到蒸騰的熱氣。
藍錯眼睛一亮,快走幾步跟到滄溟背後, 低聲道:“我們快走吧。”
聲音很輕, 像是一只并不親人的孔雀為了手中的飼料別扭地磨蹭過來,用喙輕輕剮蹭褲腿。
滄溟淡笑一聲,加快了步伐:“你先去吧,我去将外袍脫了就來。”
聽到準話,藍錯心中短促地歡呼一聲,終于理直氣壯地抛棄了滄溟,奔向水池。
因為是未經人工雕鑿天然形成的水池,水池的邊緣處很淺,只是堪堪沒過腳背的程度。
雙腳踩在水中的鵝卵石上,先是感受了一下泉水的溫度,确認并不會過于灼熱, 藍錯一步步往中間走去,一直到走到坐下後水能淹沒胸口的位置方才停下。
取出皮筋将後腦的頭發紮成一個小揪揪, 找到一塊體型較大表面較光滑的石頭,他緩緩坐下。
右耳上的孔雀尾羽吊墜半浸沒在水中, 被折射入水的夕陽晃出點點碎光,藍錯喟嘆一聲, 雙手向後撐着,身體往下滑了一截,只露出一個腦袋,開始閉眼享受全身都被熱水浸泡的感覺。
過了片刻,一道水花聲響起,聲音本身不大,但因為這周圍極靜的環境,即使很小的聲音也能跨越大半個池水傳到中央來。
藍錯睜開眼,往聲音的源頭看去。
此時滄溟已經褪去了往日在宗內裏三層外三層的包裹,身上只穿一件雪白的中衣,中衣不知是什麽材質做成,垂墜感很好,被陽光一照,隐隐有珠光的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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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一根木質的簪子将一頭長發盤在腦後,先是站在岸邊左右看了看,待從氤氲水汽中找到藍錯露在水面的腦袋後,便下水朝他這邊走來。
随着“嘩啦”一聲,滄溟在藍錯對面坐了下來。
他的身材比藍錯要高,也沒有像他一般向後撐着半躺着,而是腰背挺立,坐得板板正正。
水因為方才的擾動形成細小的水浪,粼粼拍在他的身上,洇濕了未觸及水的一小片。
修者五感通達,即使隔着水霧依然看得真切,藍錯微眯了眯眼。
對于對面的偷偷窺視,滄溟顯得鎮定自若。
他取出一方竹制的托盤放在水面,又拿出一壺酒并兩個杯子,一并放在托盤上,眼角垂笑,提議道:“只泡着也無聊,不如小酌兩杯,随意聊聊天?”
經過這麽長時間的相處,藍錯與滄溟之間已不像剛剛結契時那般生疏,如今以他們的關系,也稱得上是無話不談的朋友,因而,藍錯沒有拒絕滄溟的提議。
他雙臂發力,撐着坐了起來,将托盤拉到兩人中間的位置,又拎起酒壺,将壺蓋揭開聞了聞,嘆道:“好酒!”
滄溟笑道:“這是前些年我自己釀的米酒,你喜歡就好。”
這種米酒入口甘甜,初嘗并不用覺得如何,但後勁極大,若是修為尚淺,一不小心便容易喝醉,不過以藍錯與滄溟的修為,倒是不用擔心會醉得不省人事。
給雙方的酒杯都填滿酒,拿起屬于自己的酒杯後,藍錯輕輕伸手一推,将托盤往滄溟的方向推去。
待滄溟也端好酒杯,藍錯将手向對面的方向擡起,遙遙道:“幹杯!”
滄溟對這種現代酒桌文化術語不甚了解,但還是配合着舉起自己手中的酒杯:“幹杯。”
隔空幹完杯,藍錯将酒杯邊緣湊到自己唇邊,然後一仰首,将一整杯酒全部喝完。
喝完後,他還歪着腦袋,一面笑盈盈地看着滄溟,一面提手,将酒杯倒置過來,示意自己确實一滴都沒有剩下,全部喝了下去。
對面,滄溟被藍錯淺笑着的眸子中的水光晃了一下。
他緩緩閉了閉眼,随後有樣學樣,也将酒杯中的酒一口喝下。
喉結滾動,他調轉杯口,将空了的杯底展示給對面。
藍錯捧場地鼓了鼓掌,随後又拎起酒杯,為二人滿上。
不過這次,他們都沒有像第一杯喝得那樣急,而是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小口啜飲。
一邊細品,一邊随口聊着過往生活中遭遇的趣事。
他們都經歷過漫長歲月,這麽一聊起來,竟也是能聊許久。
酒過三巡。
不知何時,也不知是誰先動的身,總之待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們都已經偏離了原本的位置,從原本尚且的相對而坐漸漸蹭到了一處,雖只有肩膀上的一小片位置挨着,但也已經是他們結契以來相互之間所有過的最為親密的距離。
或許是此處被岩石環繞、除他們外再無旁人的認知;或許是二人都穿着較為私密的衣服共同泡在一個池子裏;又或者是他們聊天的氛圍實在是太好了,不自覺地消弭了兩人之間隐形的距離……總之,他們誰都沒有覺得有何不妥,反而還半眯起眼睛,享受起這難得的安寧來。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看着半空中璀璨的星河,藍錯仰頭将酒杯中的酒液盡數倒入口中。
酒精能麻痹人往日裏敏感而謹慎的神經,他偏過頭,看着滄溟的下巴和脖頸,低聲喃喃:“滄溟,我覺得,寶血獸族,還有寶濉,他們都好可憐啊。”
滄溟默默将藍錯手中的酒杯摳了出來,放回到托盤中:“嗯。”
似乎是對對方略顯敷衍的回應感到不滿,藍錯翻了個身,将大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到對方的肩膀上。
他努力睜大眼睛,頗為認真地道:“還有鲛人族。他們都,好可惜的。”
“在寶濉面前,我們是合作關系,商人都很狡詐,我要時刻注意,不能表現出太多的同情讓他趁虛而入;在雪虹那裏,我又要站在客觀的角度陳明利害,不能因為一己之私把人往火坑裏推……”
“但是,滄溟,他們真的都好慘呀。我聽着,我就覺得難受……”
聽藍錯絮絮叨叨又颠三倒四的陳述,滄溟沒有出聲,他也側過身子,用尚可以自由活動的那只手環住藍錯的後背,輕輕拍了兩下。
一時間,周遭陷入了沉寂。
他們不說話,卻在彼此交換着體溫。
比靈泉水要涼,但卻意外的妥帖。
又過了好一會兒,藍錯又輕輕開口。他低聲詢問;“聽過了泉客劍和寶血獸的故事,你想聽聽我的嗎?”
聲音很輕,仿佛一陣風就能将其吹散:“如果不想聽……那就算了。”
幸好,滄溟在第一時間捕捉到了藍錯幾乎微不可聞的提問。
腦海中倏然閃過對方對待自己劍身時那種有些詭異的态度,他眼底的醉意頓時消散了幾分。
他意識到,藍錯或許是想找他傾訴這段過往。而這更有可能,也是他第一次試圖去找一個人聽他的故事。
他不自覺地正色,聲音卻比往日還要低沉柔和:“你說,我都聽着。”
即使得到了滄溟的回應,藍錯卻沒有第一時間開口。
又過了片刻,似乎是終于下定決心,藍錯開口了。
他的聲音依然不大,但也比剛剛稍微擡高了些,讓聽衆能夠更方便地聽到他所講的故事:“我的劍主,來自荊州的一個修仙世家。”
“和許多話本子中的天之驕子一般,他年少遭難,滿門被屠,唯餘他一個孩子因貪玩晚歸而僥幸逃脫。”
“幸好,他父親的舊友及時趕到,将他接到了自己所在的宗門修行。”
……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應子歸都不敢對外提起自己來自荊州,是荊州應氏的遺孤,就連繡着代表家族圖騰的神鳥鳳凰紋的衣服,都不敢穿在身上,展示在外人面前。
但這并不代表他遺忘了自己身上所背負的血債,相反,為了替族人報仇,他成為了整個宗門最勤奮的弟子。
那時,修真界流行以妖獸精血為引煉器。
在他成功築基後,他師父前來詢問他想以何種妖獸精血為引煉制自己的本命劍。
他聽聞孔雀又被稱作鸾鳳友,是上古鳳凰神獸的後裔,因此他告訴他的師父,他想以孔雀精血為引煉器。
他的師父對這個無父無母修行刻苦的弟子極為寵愛,輾轉托了關系,找到了當世最強的孔雀妖獸孔雀公爵合作,借來他的精血煉制本命仙劍。
劍很快煉好了,與尋常仙劍不同,這柄仙劍以雀首為柄、雀尾為刃,周身泛着淺藍色的流光,若是放在劍架上遠遠看來,就真像是一只站在梧桐樹枝上的高傲的孔雀。
拿到仙劍,應子歸對其愛不釋手,除了每日沐浴,幾乎随時都要将劍帶在身邊,片刻也離開不得。
對于這種蘊靈仙劍來說,只有成功誕生了劍靈方才能為其取名。為了使自己的本命仙劍早日生靈,應子歸帶着它走南闖北,既去過岩漿肆虐的火山,也下過有惡蛟鎮守的深海,他尋來世界各地的天材地寶蘊養自己的本命劍,日日陪着他沐浴日月之精華。
終于,或許是受到他的感召,在某次渡劫中途,他的本命劍終于成功生靈。
他被雷劫劈至重傷,全身焦黑地倒伏在地上,他以為自己要活不成了。
恍惚間,一只巨大的雀鳥出現在了半空中。
它扇動着翅膀,華貴飄逸的尾羽在空中劃出道道優美的弧線,湛藍的脖頸伸得筆直,眼帶精光,凝視着半空中即将落下的雷劫。
它引頸長吭,悍然直面道道雷光。
因為劍靈的及時出現,應子歸成功渡過了雷劫,跻身當世一流高手之列。
但他卻沒能開心多久。
因為在他成功渡劫後短暫的修養期內,他結識了一名禦獸宗的小弟子,一次閑聊,那名小弟子告訴他,孔雀分為藍孔雀和綠孔雀,而被認為是鳳凰後裔的,只有綠孔雀。
好巧不巧,自己的劍靈,是一只藍孔雀。
這一發現,對于他來說,有如雷劈。
即使經過了這麽多年,他一直沒能查出來,當年究竟是何人滅了他家滿門。他沒有族人,也沒人知道他的來處,他害怕若是他自己也忘了,便真的沒人記得荊州曾有一個以鳳鳥為圖騰的修仙世家。他沒有帶着族徽刺繡的衣服,也不會縫制鳳鳥紋,他所剩下的,只有一件帶着神鳥鳳凰紋的五歲稚子的衣服,和他的本命劍。
他将這柄以孔雀為原型的劍當作是他作為荊州應氏後代的最後一點表征。
但是,直到寶劍生靈,他才驟然發現,原來就連這點表征,也不過是自己的臆想。
就像是對某種珍寶期待已久,并為了得到他付出了近乎全部的心血,然而等真正得到了,打開精美的匣子一看,裏面裝着的,卻是足以以假亂真的贗品——身邊還有人告訴你,從來就沒有什麽珍品,你所求的一直都是這樣的一個贗品。
自诩以鳳凰為圖騰,卻連究竟誰是太子誰又是貍貓都分不清,這才真是可笑至極。
他憤怒,但卻不知道應該責怪誰:
怪他師父嗎?人家辛辛苦苦為他托關系,找到當世最強的孔雀妖獸,又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方才為他讨得幾滴精血;
怪劍靈沒有按照自己日夜在他身邊描繪的圖紙生靈嗎?但人家本來就是藍孔雀的血統,為了他的要求,還生生在脖頸處不倫不類地化出了幾片龍鱗羽毛,反而像是他在強人所難;
怪孔雀公爵或是那名無意間告訴自己真相的禦獸宗小弟子嗎?那這可真叫無端的遷怒。
他能怪誰,他誰都怪不了,他只能怪他自己,怪他自己無知。
但即使心裏知道這些道理,那時的應子歸畢竟年輕,在感情上,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這樣的事。
他需要一個情緒的發洩口。
于是與他關系最緊密的本命劍,便成了這樣一個存在。
寶劍生靈,便是該為其舉辦賜名儀式,正式命名了。
應子歸沒有回宗大張旗鼓地舉辦儀式,他借口自己事務繁忙,随便借了個當地小家族的祠堂,就在此處完成了一個簡陋的賜名儀式。
新誕生的劍靈面露期待地看着他,卻見自己的主人面若冰霜,在自己的劍身上潦草地刻下一個“錯”字。
他語氣淡淡,完全不複此前剛剛見到他時的欣喜若狂。
他對他說:“我給你賜劍銘為‘錯’,從今天開始,你便叫‘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