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五一,小長假。

人群熙熙攘攘的景區裏,簡霧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人堆裏擠出了一條生路。

他背着個大包,拎着幾大瓶水,扛着相機,滿頭都是汗。

鏡頭裏的簡玉女士披着紅色的披風,正在景區裏的标志石碑旁,凹出一個無比美麗的笑容。大概是等得有些不耐煩了,美人笑容微瑕道:“你好了沒有,我臉都快笑僵了?”

“好了好了,”簡霧忙收起相機,湊近去給她看照片,“你看看。”

簡玉給簡霧遞過去一個手持的小風扇,一邊欣賞鏡頭下的自己,一邊點頭道:“行,拍得不錯,辛苦了。”

她身邊站着個文質彬彬穿着中山裝的男人,見狀關心道:“小霧,熱的話我來背包吧。”

“不用了趙叔叔,”簡霧擺擺手道,“您跟我媽玩好就行。”

這位趙叔叔是他母親的男朋友,兩人中年相識,又相愛了五六年,相處得一直還不錯。

趙彬聽到他這麽說,半是哄簡玉,半是真羨慕道:“小霧真是懂事,不像我家那個臭小子。”

年輕人們平日裏節假日少,大多數都不愛湊景區的熱鬧,但簡玉這個兒子知道母親喜歡出門旅游,加上現在的各種網絡預約對中老年人不太友好,基本每個長點的節假日都會留着出來陪母親。

簡玉看了簡霧一眼,話音裏像是帶着點笑,又比單純的欣慰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叛逆着呢。”

簡霧低頭收着相機,也笑着附和了句:“我媽說的沒錯,我可叛逆了。”

他說完戴上從學校借來的小蜜蜂,舉着個小旗子,跟兩位長輩轉了話題道:“前面人更多了,你倆跟緊我啊。”

簡霧陪他媽出來玩,幹的從來都是導游的活兒,從定機酒到做攻略,再到發揮專業特長當解說,幾乎全包圓了。

他前一晚“備課”備得到位,講得也好,不少人還真把他當導游了,一路尾随着蹭聽。

簡霧索性加大了點兒音量,保證大家都有的聽。

這一路一直走到日上三竿,越來越烈的太陽之前還假模假樣地躲在雲裏,這會兒索性都爬出來直勾勾地曬上了。一衆笑容慈愛的叔叔阿姨聽得正帶勁,還打算繼續往前走,簡霧終于口幹舌燥地停下來道:“不行,我真得歇一會兒了。”

他找了個亭子安置簡玉和趙彬坐下來,結果幾個對他格外有好感的叔叔阿姨直接圍上了他,開始打聽他的婚戀狀态。

這種場景簡霧見怪不怪,但還是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從長輩們的“關愛”裏逃出來,有些狼狽地坐到簡玉身邊,長嘆了一口氣。

“我兒子不愧是大帥哥,”簡玉調侃他,“在哪兒都這麽多人喜歡。”

“趙叔叔呢?”簡霧聽着這話頭就覺得不對,怕他媽又和他聊什麽婚戀感情問題,忙探頭打算找趙彬轉移話題。

簡玉沒給他轉移話題的機會:“去廁所了。”

簡霧逃無可逃,索性也就擺爛了。

景區的涼亭裏空地還算多,簡霧把大包小包的東西放下來,額前的碎發都沁出了汗。他一邊吹着風扇,一邊問:“媽,你想說什麽就直接說吧。”

簡玉睨着他的神色開口:“說起來,我聽你許阿姨說,你和你疏辭哥哥又聯系上了?”

“……”簡霧說,“許阿姨怎麽什麽都和你說?”

“廢話,”簡玉揚眉拍了他一下,“你和你疏辭哥哥認識才二十幾年,我和你許阿姨可是四五十年的老姐妹了。”

“行了行了,知道你倆關系好了。”

“……就是你那天忘記告訴我他去B醫大了,”簡霧低頭玩着手指,坦白道,“然後就碰上了。”

“那真是挺巧。”簡玉感慨道。

“巧什麽,”簡霧吐槽道,“是我們學校太小了。”

“簡霧。”

被親媽叫大名大概率沒什麽好事,簡霧擡頭道:“啊?”

簡玉盯着他,一雙與他如出一轍的漂亮眼睛裏帶着幾分審視。“媽問你啊,你倆還有感情嗎?”

晚春的空氣已經開始燥熱,簡霧抿了下唇,跟她打太極:“你是希望我們有……還是沒有?”

簡玉看着他,沒有立刻開口。

其實頭幾年他剛出櫃的時候,他媽反對得很激烈。

那時候不只是他媽,還有宋疏辭的一雙父母,三個人整天一塊兒商量對策,為了拆開他們,難聽的詞罵過,甚至也動手過,壓力最大的是直接斷了他倆的學費生活費,導致他和宋疏辭不得不一邊上學一邊兼職打好幾份工。

後來又過了一兩年,大概是什麽招都沒發揮出作用,三個大人消停了很多,也從互相出謀劃策變成了互相安慰。

宋疏辭的父母倒戈得稍微早一點,一半是因為宋疏辭單方面的出櫃比他早了兩三年,最激烈的情緒在前面就已經經歷了一輪了。

另一半是因為在已知自家孩子是同性戀的情況下,兒子談的對象是他們既喜歡又知根知底的小孩,相對來說已經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但簡霧的母親就不一樣了。

簡玉一直都不太接受他和宋疏辭在一起,當年她明面上妥協,不再強烈反對,也是考慮到和許繡阿姨的感情,但是暗地裏,她始終卡着簡霧的生活費,也不許宋家給錢,打得是溫水煮青蛙的主意。

所以聽見他母親這麽說,簡霧的第一反應其實是他母親在試探他。

沒想到簡玉沉默片刻,竟然也對他回憶起那段“棒打鴛鴦”的往昔了。

“小霧,你還有印象嗎,那會兒我們三個大人知道你和小宋的事兒之後,把你倆喊到你爸墳前,問你倆斷不斷,小宋撲通一下就給你爸跪下了,說他對不起你爸,對不起我們。”

簡玉的描述實在是太有畫面感,實在是讓人想不起來都難。簡霧試圖通過扭頭看風景來去掉腦海裏過于清晰的記憶:“這都多早的事兒了……早忘了。”

“你忘了,我沒忘啊,”簡玉哼了一聲,卻也聽不出當年的怒不可遏了,“我還記得,你跟着小宋就跪下去了,跟兩塊硬石頭似的,我們想把你倆弄起來都弄不動,你倆跪了一宿,我們仨陪了一宿,天亮的時候,你宋叔叔又問你倆斷不斷,結果你倆還是說不斷……給我們仨氣得呀,一邊把你們往醫院送,一邊恨不得給你們塞回肚子裏去,重新生一次。”

簡霧讓她的說法逗笑了,又覺得有些感慨。

大概無論什麽樣的情緒,随着時間的流逝,都會逐漸消弭。這點陳芝麻爛谷子的陳年往事,也就是自家母親提一提了。

簡玉的眼睛裏閃過幾分懷念:“其實媽說這些,是因為昨天夢到你爸了。”

簡霧的父親生前是這一片有名的老好人,一輩子沒和他媽紅過臉,死後大概是怕打擾家裏人,也很少來入夢,偶爾來那麽一次,簡玉總是要哭一回。

“爸……他在那邊好嗎?”簡霧問。

“看他穿得挺好的,應該過得不錯,”簡玉說,“就是他一直問我,你怎麽樣了?”

簡霧有一搭沒一搭地按着風扇開關,順着他媽的話道,“我好着呢,下次讓他自己來問我。”

“确實應該讓他自己來問你,”簡玉拍了拍簡霧的手,“昨天你爸還問我,那時候非要在一起,打都打不散的兩個人,怎麽就斷了呢?”

簡霧搗鼓着風扇的指尖一頓。

他一雙父母都是含蓄人,不愛直接地表露自己真實的想法與愛憎,有些話不想直說時,就喜歡加上幾句修飾。

簡霧雖然理不清簡玉到底想表達什麽意思,但也能猜出來不管他爸有沒有問這個問題,至少這是簡玉自己真想問的。

簡玉想知道他們為什麽分手。

這很奇怪,因為從他第一次告訴簡玉他和宋疏辭分手之後,他這位母親就從來沒有對此表露出任何好奇,更多的是一種如釋重負,以及那一句“挺好的,我也希望你們做回兄弟。”

簡霧往後靠了靠,眼神落在雲上。天上有一行鳥飛過,他認不出是什麽品類。

他想了會兒,也用簡家人的春秋筆法,半真半假地對他媽說了句:“可能是因為一窩燕子。”

簡玉從簡霧這句裏聽出了自家兒子對于她拐彎抹角的小小反抗,彎了彎嘴角,索性也不打啞謎了直白道:“疏辭是個不錯的孩子,如果分開不是什麽原則上的矛盾,你們倆也都沒有找到其他合适的人的話,其實也可以重新試着處處。”

簡霧有些震驚地看了他媽一眼,顯然對他母親的觀念轉變感到十分意外。

“你也別那麽看着我,”簡玉說,“前些日子你爺爺走的時候,我就和你說過,和孩子犟一輩子,到老了遺憾,好像也怪沒意思的。而且你遺傳了你爸的犟脾氣,我和你擰巴,大概最後也是兩敗俱傷。”

“媽以前怕你被別人嚼舌根,總想逼你做個‘正常人’,現在年紀大了,越來越覺得日子不是過給別人看的,你許阿姨說得也對,反正你也不能返回去喜歡女孩兒了,與其找個我不認識的,你還不如和小宋在一起呢,至少是知根知底的人。”

簡霧的母親是獨生女,結婚那會兒她父母表示只接受入贅,簡霧他爸這麽個一輩子軟脾氣的人,唯獨在這件事上硬了一回,哪怕入贅也要和簡玉在一起,結果氣得他爺爺奶奶從此不肯再見他爸,直到他爸查出胃癌晚期,簡霧才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爺爺奶奶。

前不久他爺爺病危,他和母親趕回去照料,老人家走前抹了兩把淚,只說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和兒子賭氣了一輩子,一直到咽氣前都還在叫他爸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不是早逝的兒子真的來接他了。

簡霧想起來,那天簡玉似乎确實是頗為動容的,沒想到她竟然自己一個人想了這麽多。

只是遲來的理解到底是遲來了,他和宋疏辭從前不會随着父母的心意改變,以後就更不會了。

“媽,”簡霧嘆了口氣,又想起了那天樓道裏和宋疏辭的争執,“這事兒你和許阿姨都別多想了,我倆真不可能了。”

或許早有預料,又或許是随着年紀越來越大,簡玉也越來越不願意說教孩子了。面對簡霧幹脆利落地回絕,她只是有些遺憾地笑了笑:“我也就是夢見你爸了,随口一提,你別有什麽負擔。”

她見簡霧不想繼續談這件事,主動轉開話題道:“小霧,其實我還有件事要和你說。”

“什麽?”

簡玉看了眼趙彬去廁所的方向,“我和你趙叔叔……打算領證了。”她低頭笑了下,“也不知道你爸是不是為着這事兒才來夢裏看我。”

簡霧先是愣了愣,才道:“趙叔叔的兒子不鬧了?”

趙彬和他家情況差不多,他妻子早年因病去世,留下自己一個人拉扯孩子長大,考上了外地的大學,他才開始交際,然後認識了他媽。

其實兩位長輩去年就打算結婚,但是趙彬的兒子一直不同意,所以就耽擱了。

“你上次找他聊過之後,他好像就想開很多了。”簡玉說。

“那是好事兒啊,”簡霧笑道,“恭喜啊,媽。”

他看了眼自己的母親,歲月不敗美人,饒是經歷了他父親的早逝和他出櫃的雙重打擊,一個人把他從初中帶到大學,簡玉女士依然還是優雅美麗的模樣,只是鬓間的白發越來越多,漂亮的大雙眼皮旁也生出了層層疊疊的皺紋。

他知道,一半是為他父親長的,一半是為了他。

好在他媽現在又遇到了一個能陪伴她的人。

“其實媽總覺得有點愧疚,”簡玉說,“當時趙家的孩子不同意我們結婚的時候,我也擔心過你會不同意,沒想到你二話沒說就答應了,就讓我想起幾年前你和小宋在一起的時候,我總覺得如果不是我老反對你們,可能你現在也有人陪了。”

“哎呀,”簡霧見他媽還在糾結這個,忙道,“人都是在變的嘛,誰都不可能預料以後的事情,你老按現在的想法批判以前的自己是不是有點太欺負人了?我都說了這和你沒關系,您能不能別什麽事兒都往自己身上扯啊,再說了,您兒子這麽大一人,又不是沒網絡沒娛樂,還能寂寞死不成?”

他站起來,顯然是不想就着這個話題繼續往下談了。

“咱倆找趙叔叔去吧,他去廁所這麽久,別是迷路了。”

簡玉被他扶起來,只好無奈地嘆了口氣,收回了自己的唠叨。

解決完腸道負擔的趙彬剛身心舒暢地從廁所出來,就看見兩人都來找他了,他驚訝道:“你們怎麽都來了?”

見簡玉沒說話,他又敏感道:“怎麽了,不舒服嗎?”

“我媽熱着了,覺得坐着有點悶,”簡霧搪塞道,“我就陪她走走。”

“那我陪你倆買雪糕去?”趙彬提議道,“我剛看到那邊有賣巧樂茲的,小玉喜歡吃的。”

論哄簡玉這件事,趙彬比自己擅長,看到簡玉又笑了,簡霧才松了口氣,抽着空看了眼手機。

婁溪前段時間和他說找着房客了,想找時間過來看房,但會考将至,他一直忙得很,回家了只想躺着看會兒無腦綜藝,實在是不想招待人,好不容易有了個五一假期,他還得陪家人,自然也顧不上房客了。

好在婁溪是個熱心腸,說幹脆由他帶人來看房子,如果覺得可以,就先把合同簽了。

簡霧索性就把簽好名的租房合同給了婁溪,讓他幫着處理。剛才婁溪給他發了好幾個消息,說是看房的人來了,問他要不要打着視頻一起看,結果他那會兒忙着和簡玉聊天,完全沒顧上。

這會兒他把消息回複回去,婁溪說那人已經走了。

他給婁溪打了個電話:“怎麽樣?”

“他挺滿意的,”婁溪說,“合同已經簽了。”

“這就簽了?”簡霧說,“不用跟我見見面嗎,就不怕我不是個好人?”

婁溪笑了笑:“主要這不是考慮着五一之後我就不在這兒了嘛,你後面也只會越來越忙,更沒時間管這些,所以我幹脆就讓他簽了。我和他說了,你是咱們附中的老師,人靠譜着呢,而且我也和他說了,首期合同三個月,你倆要是處不來最多也就互相忍三個月。”

和其他房東不一樣,簡霧更傾向于第一次簽約簽三個月的租房合同,主要考慮到畢竟是和他住一起的人,如果生活習慣合不來,這錢賺着也是糟心。

“誰會和我處不來,”簡霧跟他開玩笑,“處不來就是他的問題。”

“确實,”婁溪十分支持,“沒有人比簡哥更好相處了。”

他說着給簡霧發過來一筆轉賬:“我把你微信推給他了,不過我說你在旅游,可能沒空看手機,所以他先把錢轉給我了,總共三個月的房租和一個月的押金,簡哥你收一下。”

簡霧“嗯”了一聲,打開手機收了錢,又問:“他什麽時候入住?”

“本來現在就可以,但他聽說你最近不在,就說要等你回來了再搬過來。”婁溪體貼道,“我和他說了,讓他假期最後一天來,你應該回來了吧?”

“回來了,我倒數第二天就回來。”

“行,簡哥你放心,我卧室的清潔已經做幹淨了,他到時候過來直接住就行。”

“辛苦了,”簡霧又關心了句,“你準備什麽時候走?”

“今晚的過夜火車。”

“今晚就走?”

“對,”婁溪聽起來有些激動,“我這兩天一直在看A市的旅游攻略,打算過去了要是還有空,就到處玩一玩,簡哥,你覺得A市好玩嗎?”

平心而論,A市卷是卷了點兒,好玩也确實是挺好玩的。

得到簡霧肯定的回答,婁溪樂道:“你這麽說我更期待了,好怕今晚在火車上睡不着啊。”

簡霧聽着他雀躍的模樣,忍不住也想起了自己頭一次去A市之前的那段時光。

那會兒他剛脫離了高三的苦海,又運氣很好地考出了高三一年最好的成績,錄上了比他目标院校還要好的大學,正對A市和未來的生活滿懷憧憬,幻想裏美好的大學生活有好玩的社團、悠閑的時光,還有熱戀中的男朋友,簡直是人生中的高光時刻。

他還記得臨去A市前,他也像婁溪這樣,做了一籮筐的旅游攻略,宋疏辭說A市什麽都好,就是吃的東西一般,吃的太清淡,于是那段時間他和宋疏辭把B市所有好吃的餐廳小館吃了個遍,每個菜都辣得人喘不過氣,主打一個在去A市之前徹底過夠嘴瘾。

因為宋疏辭說到了A市,這樣的辣味兒就很難再找到了。

想到這兒,簡霧忽然有些饞。

“對了,你幫我問問那個房客,他吃辣嗎?”他問婁溪。

婁溪一下就猜出來:“你是有什麽安排嗎?”

“嗯,”簡霧說,“給新房客展示一下我的廚藝。”

“我靠,簡廚神又要重出江湖了嗎?”婁溪說,“你這也太好了吧!”

“那當然,”簡霧說,“我的目标可是成為讓所有房客都感受到家的溫暖的B市十佳房東。”

婁溪瞬間酸了:“簡哥,我也想吃——”

“沒你份了,等我回來你都走了,”簡霧說完又笑了下,“再說你剛來的時候不是也給你做了。”

“就是因為太好吃才舍不得啊,你都好久沒開火了。”

“那你下次回B市再來找我,對了,你覺得我做的毛血旺怎麽樣?”簡霧翹起嘴角,一邊安撫着婁溪,一邊已經開始飛速在手機上打字,思考自己要備的食材了。

婁溪幽怨道:“喜新厭舊。”

“再加個泡椒牛肉和幹煸四季豆吧?”

“過分了啊!”

“或者夫妻肺片會不會好一點?”

“好好好,都好!反正我也吃不到。”婁溪流着口水委屈地挂斷電話。

簡霧搖着頭笑了笑,在寫好的備忘錄右上角點了下保存。

完美。

萬事俱備,只欠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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