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落絮無聲(六)
落絮無聲(六)
胡清露脾氣急,聞言就要上前去和文繁蔭争辯兩句。
容玦還在思考文繁蔭口中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便看到姜瓊芳急急忙忙拉住她,聽到姜瓊芳小聲勸慰道:“今日是阿玦的生辰,清露妹妹也不想讓阿玦今日不痛快吧。”
“只是!那好吧……”胡清露神色不忿,狠狠道,“下次再和她算賬。”
三人待裴楓和文繁蔭離去後才從假山後出來,胡清露面色泛紅顯然是被氣的,語氣中充滿了不解:“明明幼時我們都玩在一處的,我記得文繁蔭幼時不過驕縱一些,現如今怎成這樣了?”
這是容玦不知道的往事了,她聽到姜瓊芳嘆了口氣:“這又如何說得好呢,親兄弟尚且能刀劍相向,更何況幼時玩伴呢。
“道不同不相為謀,日後我們避着她些便好。”
“年年歲歲花相似①,”容玦也笑着勸慰道,“這都是無可避免的事情,清露姐姐想開些。”
“哎,道理我都懂,”胡清露耷拉下腦袋,聲音也變得傷感,“我知曉悲歡離合總無情②,可我總想着幼時我們一同歡笑的時光,只是……不知道為何我們就走散了。”
姜瓊芳和容玦二人也被她的傷感影響到,氣氛頓時有些悲戚。
容玦想了想拉起二人的手,正色道:“清露姐姐忘了不成,我們曾經說過的‘不辭山路遠,踏雪也相過’③。”
姜瓊芳也笑着附和道:“去日不可追,來日猶可期。④”
胡清露這才重展笑顏,握緊二人的手:“嗯!我們才是最重要的。”
三位少女青春的笑容映襯的一旁的薔薇都黯然失色,這美好的誓言是她們一生情誼的相絆。
“原來在這裏,讓我好找,”薛琮匆匆行來,看到三人快步迎上來,對容玦使了個眼色,又對姜瓊芳和胡清露笑道,“表妹和胡姑娘不若先去前院,皇後娘娘找阿玦說說話。”
容玦也會意道:“二位姐姐先去,我随後就來。”
Advertisement
二人同薛琮兄妹告別後先行前往前院,薛琮看着二人離去才轉頭對容玦說:“在東偏院。”
東偏院是薛府一處比較偏遠的院子,容玦看着蔥綠的地錦爬滿院頭,夏日的炎熱在此處不複再見,微風襲來,令地錦在牆頭一蕩一蕩,似乎帶走了所有的憂慮。
“去吧,”薛琮笑着對容玦道,“不過得快一點,我在門口守着。”
容玦笑着挽上薛琮的胳膊:“多謝阿兄,還是阿兄對我好。”
“你想要答謝牧大人是情理之中,我和阿爹也對他十分感激,”薛琮笑着摸了摸頭,“雖說是因平日不便見才選擇今日在此答謝,但今日畢竟是你的生辰宴,離宴太久也不好,就一柱香的時間,快去吧。”
牧平也仍舊一身月白的衣衫,站在蔥蔥茏茏的枇杷樹下,不知在想着什麽,遠遠看去猶如雲端谪仙。
他聽到院門推動,轉身看到身着杏黃羅裙的容玦,她像是偷下凡間的花神仙子,腳步輕快雙眸淨是對人世間的憧憬。
二人相互見了禮,坐在樹下的石桌前,牧平也率先開口道:“今日姑娘生辰,在此恭賀姑娘生辰,願姑娘且以喜樂,且以永日⑤。”
“多謝公子,”容玦笑着歪了歪腦袋,隔空點了點他空空如也的兩只手,“只是,我的生辰禮呢?”
牧平也看她如此心急,不禁笑出了聲:“姑娘放心,書籍不便攜帶,在下已托薛兄轉送。”
“公子這是願與我合作了?”容玦放下了緊張的心,語氣放松了下來,話語間也多了幾分打趣。
牧平也微微一笑,那笑容如春花便開般燦爛:“這是自然,只是姑娘為何如此着急?”
容玦聞言斂了笑意,神色晦暗不明,原本燦若明星的雙眸此刻像烏雲闖入,語氣卻十分平穩:“皇後娘娘為我向陛下求了郡主之位,陛下今日已經下了旨意。”
*
容玦在殿外等薛皇後召見時,坐在一旁用手撐着腦袋輕輕按壓,昨日夜裏的暴風雨讓她一夜都未曾睡好。
狂風卷來厚重的烏雲,窗外的櫻花樹被吹得東倒西歪,樹葉蕭蕭而落。閃電如約而至撕裂了空中的黑雲,屋外雨聲咆哮淋漓暢快,屋內疾風陣陣狼藉飄零。
到了清晨一切塵埃落定。
原本傲然挺立的櫻花樹變得垂頭喪氣,遍地都是零落入土的花瓣與綠葉。
昨夜的雨滴還懸挂在那些撐過暴風雨的菖蒲蓮上,菖蒲蓮雖有頹勢仍頑強地堅/挺着,在一衆萎靡不振的花園中分外格格不入。
微風吹來,菖蒲蓮驕傲地甩掉雨滴随風輕輕舞動,像一個翩翩舞者,在訴說自己對抗風雨的勝利。
然而,容玦此刻的心情卻像被打落紫藤花一般,垂着頭萎靡不振。
稍頃,碧桃從殿內行出,走到容玦身邊福身道:“姑娘,皇後娘娘在殿內等姑娘呢。”
“我這就來。”容玦扶着月紅,借她的力站起來。
碧桃見狀快步上前接過容玦,對月紅道:“月紅在此等薛姑娘即可。”
雖說是白日,但殿內未曾點燈,還是有幾分暗淡。
薛皇後坐在榻上,遠遠看着像一幅剪影畫,十分寂寥。
碧桃扶着她進入殿內,容玦正欲行禮,便被薛皇後打斷,笑着沖她招手:“此處也沒有外人,坐姑母旁邊來。”
薛皇後擡手打散了殿內的寂寥氣氛,多了幾分熱切,可這熱切中卻有些許容玦讀不明的情緒。
碧桃扶着她在薛皇後身邊坐下,便帶着殿內內侍默默退出殿外。
薛皇後慈愛地看着她,看到她一臉憔悴,顯然是一夜未曾睡好,關心道:“阿玦近日可要好好休息呢。”
“昨日晚間的暴風雨聲勢浩大,令阿玦未能好睡,”她向薛皇後笑了笑,“白日裏再補補覺便可,姑母白日裏也要再補補呢。”
薛皇後面上浮上一抹笑意,略帶深意道:“暴風雨讓你我都未曾好睡。”
和聰明人說話不需要拐彎抹角,容玦猛然意識到。
她看着薛皇後的眼睛,雖有脂粉遮蓋可仍能看到眼下烏青和眼尾的褶皺。
她看了看薛皇後又垂下眼眸,猶豫着開口:“姑母昨日……為何向陛下為我求郡主之位呢?”
“阿玦是個聰明姑娘,”薛皇後仍笑着看她,只是那笑意并不達眼底,“阿玦如何覺得呢?”
容玦頭一次感受到了薛皇後身上散發出逼人的氣勢,她頓時有些害怕,縮了縮身子不敢直視她,只是垂着頭輕聲道:“姑母……姑母自然是疼惜阿玦。”
薛皇後這才真真切切地笑了起來,拉起她的手柔聲道:“我們薛家只有阿玦一個女兒,姑母當然疼惜阿玦的。”
薛皇後的手十分冰冷,令她渾身一震。
容玦穩住自己微微顫抖的身子,故作天真般看着薛皇後,擠出笑着說:“我就知道姑母最疼我,阿兄常常說姑母對阿玦比他好呢,照我說他就是嫉妒姑母對阿玦好呢!”
“薛琮那個臭小子,”薛皇後笑着搖搖頭有幾分無奈,她溫柔地注視着容玦,“怎麽比得上寶貝阿玦,阿玦就要及笄了,姑母一定要為阿玦找門好親事。我們阿玦值得這天下間最好的男兒。”
容玦臉上适時浮上紅暈,她挽上薛皇後的手臂,靠在她的肩頭,一副小女兒嬌羞的姿态:“姑母說什麽呢,阿玦還小呢,想在父母和姑母身邊多侍奉幾年呢。”
“阿玦就是喜歡耍小脾氣,”薛皇後輕輕拂着她的腦袋,目光不知看向何處,聲音卻是上位者的不容拒絕,“阿玦享受這金玉滿堂的生活,自然也會為薛家盡一份力的對不對?”
容玦甜甜地應道:“那是自然。”
薛皇後沒能看到容玦染上冰霜的面龐。
*
“我聽聞近日太子與柳家二郎有所接觸,皇後娘娘也曾召柳家娘子進宮相伴。”
容玦沉在回憶裏的思緒被牧平也清淡的聲音拉出來,她托腮看着對方:“牧公子真是消息靈通啊。”
牧平也笑了笑沒有回答,容玦也不欲多加糾纏,只是說道:“你我都能猜到皇後娘娘的意圖,雖是鮮花着錦、烈火烹油,只是水滿則溢、月盈則虧。還有一個崔家虎視眈眈地盯着。”
“況且,”她盯着對方的眼眸,緩緩道,“吾不欲為棋子,欲為執棋者也。”
“姑娘這便是玩笑話了,”牧平也笑意盈盈的,只是那笑卻總讓人無端想到冬日疏離的陽光,“在下不過一個小小掌故,怎會有如此能力?”
他微微傾身,看着她漂亮的雙眸探究道:“姑娘本就是薛家人,我該如何相信姑娘呢?”
容玦笑了笑,上下打量了一番牧平也,悠悠開口:“公子能令大儒程耳側目,必是有過人之處的。”
容玦不再多言,轉而看着院牆上郁郁蔥蔥的地錦,忽然道:“公子看這地錦,爬得如此高,看着也甚是繁華。其實它十分脆弱,一場突然的暴風雨,亦或是它自身就能将自己墜下牆頭。”
“畢竟高處不勝寒。我不希望它爬得太高太遠,我只想它平平穩穩就好,”她轉首,神色平淡地看着牧平也,正色道,“我有我想保護的人。”
牧平也聞言心頭微動,他知曉薛容玦聰明,但卻未曾想到她竟如此通透。
“姑娘為何選我呢?”他拿起茶壺,為二人各斟了一杯茶。
薛容玦笑了笑,她微微擡頭,看着湛藍的天空,間或有幾只鳥兒飛過:“公子心中有鴻鹄之志,是要翺翔于藍天之人。”
“我相信公子一定可以。”她的雙眸澄澈無暇,是不加掩飾的信任。
牧平也倒茶的手微微頓了頓,生活的锉磨已經讓他不記得自己上一次對人完全托付信任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
他竟有些不敢接下這份信任,微微錯開她的眼光,将茶杯置于她面前:“姑娘不怕我有私心嗎?”
薛容玦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聳了聳肩顯得十分灑脫:“誰人沒有私心,說句冒犯的話,當今聖上開疆拓土自然是為了邊境子民不再受北蠻人侵擾、為了天下安寧,但誰又知他是不是希望在史書上留下美名呢?畢竟,生前身後名誰不想擁有呢。
“私心與目的并不沖突,只要公子能坦蕩面對自己的私心問心無愧,我又有何擔心?
“我只擔心自己能否說服公子。”
牧平也撫掌大笑,抱拳道:“姑娘心中有丘壑,在下心悅誠服。”
“謹以茶代酒,”他舉起茶杯,舉手投足間竟有些名士風範,“願你我夙願得償,待那日你我再飲酒相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