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棉花糖的食用方法
第9章 棉花糖的食用方法
農發投紅磚院落裏,有一半是桂花樹。
退休職工愛帶着孫輩進來,拿竹竿敲打蔥郁枝桠,桂花一粒粒金黃地落下,孩童笑聲随之灑滿院落,秋日暖陽裏也像金子般熠熠生輝。
林郁斐聽見鮮活的歡笑聲,終于從漫長的失神裏醒來,一滴眼淚砸在文件上,她飛快捂住,不敢讓人發現這粒濕漉漉的狼狽。
發送聯名檢舉信時有多勇敢,此刻她就有多怯懦。
林郁斐今天上午申請的是病假,回到工位時穿過同組同事整排背影,無人向她問好,遑論關心她病假的緣由。
同樣的沉默,伴随她踏入的腳步聲降臨,他們再度緘口不言。
等林郁斐離開工位,假裝去水房灌熱水,那些窸窸窣窣的動靜才在身後複活。
林郁斐盯着出熱水的水龍頭,接滿一杯木然倒掉,再接一杯,循環往複至有其他人進來,這杯水不得不接滿,她遲遲未行的腳往工位去。
待她硬着頭皮坐下,發現桌面生出細密灰塵,她這張辦公桌陽光滿布,絨絨的灰塵一覽無餘,和隔壁文件堆疊成山的桌面壁壘分明。
主任喊小組成員開會,林郁斐跟着站起來,卻看見她的新領導正古怪瞧她,聲音也古怪,“小林你不用來,不是報名下鄉嗎,你去忙你的事就行。”
她被這種詭異的目光剔除在外,同事們陸續跟着走了,林郁斐站在空曠的辦公間,心髒擠得快要窒息。
當真是她的過錯嗎?是她不該挑明部門長久經營的潛規則,不該斬斷他人樂見其成的灰色收入。
與此同時,唯獨她沒有為檢舉付出代價,被其他人忌憚,被曾經的戰友記恨,她成了衆矢之的。
林郁斐有些失魂落魄,坐回她冰涼的座位,一滴眼淚砸下來。
自從新領導上任,林郁斐再沒接到新的工作任務,一道無形隔閡橫在她與其他人之間,她只能孤零零坐着,脊背微微佝偻,埋進她自己的陰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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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結一致的孤立,讓她如墜冰窟,生冷發寒。
“斐斐,你不舒服嗎?”有人輕聲喚她。
事發至今,仍對她溫柔以待的同事寥寥可數,林郁斐欣喜地擡起頭,果然看見徐屹的臉。
他側對整排玻璃幕牆,午間陽光照亮他一半的臉,笑意柔和望着她。
“聽說你上午請病假,是怎麽了?”
終于有人對她表示關切。
林郁斐找回自己的聲音,“沒什麽事,有些偏頭痛,開了點藥。”
身上沉重的寒意逐漸消退,在他擔憂的目光下,再聽見孩童歡鬧聲,奇異地悅耳動聽。
“那就好。”徐屹肉眼可見松口氣,擡起手看表,問她,“要去吃午飯嗎?食堂現在應該人很少。”
林郁斐點點頭便站起來,主動跟着他,以證明她還不算孤軍作戰。
自助餐廳尚未到正式飯點,林郁斐和徐屹走進來,她是無事可做打發時間,徐屹是自由無拘領導管不着,餐間談話成了林郁斐的訴苦大會。
她用叉子卷肉醬意面,一圈圈纏緊送入口中,食欲和傾訴欲一齊開閘。
“其實檢舉信上有我,趙把我的名字去了,現在我裏外不是人。”林郁斐終于向這位紀監部門的中流砥柱坦白,她不怕接下來的風雨。
徐屹面色微頓,很快扯出無所謂的笑,寬慰她,“你怕什麽,這說明趙要保你,他們很快就沒資格孤立你了。”
林郁斐咀嚼的動作一哽,眼中略有遲疑,“我參與了這件事,又溜掉了,你不打算管管嗎?”
“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徐屹失笑,似乎覺得她太天真,語氣沾上教導,“這件事你不要再告訴任何人,越多人知道,對你未來升遷越不利。”
說這話時,徐屹聲音壓低,像掩藏一樁見不得人的虧心事。
如同在說,是你欠缺考慮,是你一腔孤勇而愚蠢過頭,麻煩高高在上的趙耘婷為你收拾爛攤子。
這一刻她想明白,她受盡好處的真正原因,是借她父母的光芒,趙耘婷需要這種光芒,做企業宣傳的門面。
林郁斐手一松,不鏽鋼制的叉子跌落盤中,無力感排山倒海,溫和仿佛正從他臉上流失,盡管他沒有那種古怪的目光。
被孤立的難受是否不值一提?林郁斐忐忑着,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向他傾訴,她想問究竟她有沒有做錯。
“趙應該很看重你,聽說她給你介紹了一次相親?”徐屹的話頭轉了,他不再關心林郁斐耿耿于懷的事情。
“相親那個是……”
“看起來你沒看上那個男人。”徐屹感到慶幸,雙手交握,鄭重而誠懇向她發出邀請,“明天是周五,能和我一起吃頓晚飯嗎?”
林郁斐被突如其來的邀約一震,手伸進背包想找紙巾,胳膊鼓鼓囊囊裏來回,不慎碰到一方絲絨首飾盒。
外面是暗紅色,內裏是水粉色,裝着她的結婚鑽戒。
子虛烏有的婚姻忠誠,讓她瞬間變得心虛,不敢發出聲音,只輕輕點頭接受他的邀請。
下班時她沒有逗留,在一堆忙碌的身影裏無所事事,比為工作焦頭爛額更難捱。林郁斐演不出歲月靜好,打完卡灰溜溜地離開。
院門口停着一輛小轎車,莫誠站在車外等待,看見林郁斐出來便快步上前,“太太——”
林郁斐慌忙遏止他,眼睛瞪得快掉出來,一張臉飛速紅透。
“林小姐……抱歉。”莫誠竟然被吓得後退一步,留下禮貌的距離,“孟總讓我接您下班。”
林郁斐心不在焉聽着,躲避洪水猛獸般鑽進車內,聲音嗡嗡的,“謝謝,但是我自己有車,以後不用麻煩你了。”
“不行。”莫誠幹脆拒絕,坐上駕駛座盯着前方,全然沒有商量餘地,“孟總說了,要當心孟平樂,尤其是今天。”
“今天怎麽了?”林郁斐不明就裏。
汽車緩緩出發,途徑減速帶輕微颠簸,莫誠的聲音随之抖動。
“今天是孟老追悼會。”
車後座有一瞬沉默,林郁斐發出驚訝的低呼。
“啊?對不起,我不知道。”她變得焦急,語速快了些,“那趕緊送我過去吧。”
日落時分下車,孟時景微微眯了眼,餘晖散盡把光束在一起,穿破雲層刺入眼膜。
這是一天最暗也最亮的時刻,追悼會所設的佛堂傳來誦經聲,霧氣彌漫般在他耳畔飄來蕩去。
莫誠上前關門,向他彙報最新情況,“林……”
話到嘴邊趕忙改口,兩位新婚夫婦對稱謂有自己的見解,莫誠舌頭打結,差點兩頭得罪。
“太太她已經到了一會兒,在家屬廳坐着。”
濃郁夕陽下,孟時景頓住身子,有些愕然問他,“怎麽把她送這兒來了?”
原意是送她回家,以防孟平樂知道她已經領證後,情緒失控做出難以預判的報複。
今夜的場面她必然招架不住,這不是她該來的地方。
孟時景不自覺步伐快了,裏面風平浪靜,他渾然不覺自己多麽緊張,幾乎慢步跑着往裏去,來不及同賓客打招呼。
靈堂設在一座廟宇,供奉一尊他不認識的神像,木雕身子塗滿彩漆,在香火中憐憫垂眸。羅俪岚執意請僧侶超度,希望孟巍能去好地方,在孟時景看來是自欺欺人的笑話。
孟時景如風掠過,驚動香火袅娜往上的軌跡,他沒有跪拜的信仰,也不祈求忏悔洗清生平罪孽。
追悼儀式還未正式開始,家屬留在偏殿小廟折祭祀紙,四扇對開镂空木門,糊了米白色紗布,人影在其中晃動。
林郁斐的側臉輪廓清晰,被燭光和白熾燈一起映在木門上,連她輕顫的睫毛,也在門上栩栩如生翻飛。
屬于她的聲音比光更快,透過阻隔視線的門板,淌入他耳中。
“這個戒指?這是婚戒。”她輕聲細語,洩露幾分害怕。
孟時景推門而入,目光落在她左手,無名指上帶着他挑選的粉鑽婚戒,她光明正大戴着。
吱呀聲裏,林郁斐回頭看他,像老電影裏的慢動作。
她立刻從蒲團上起身,大概被羅俪岚誇張的表情吓到,挽住孟時景的胳膊,狐假虎威的架勢,“這是我的丈夫,我們今天上午領了證。”
“你說他是誰?”羅俪岚驚慌失措的聲音,在不算寬闊的家屬廳裏震動。
“我的丈夫。”林郁斐重複,抓着他手臂的手卻悄悄收緊。
沉寂中蔓延着尴尬,孟時景禁不住輕笑出聲。
羅俪岚憎恨地看着孟時景,讀出他臉上嘲弄,一鼎手掌大的黃銅香爐,被羅俪岚洩憤抛起,朝孟時景的方向砸去。
這鼎黃銅漏着香灰,抛物線不按羅俪岚規劃,在空中偏移往林郁斐臉上去。
孟時景直截了當伸手,截斷黃銅墜落的曲線,像顆腐爛的果子砸落林郁斐腳邊。
“我當你多虔誠呢。”孟時景輕聲嘲諷,敷衍地撣衣角灰塵,“你這麽一扔,孟巍還能去好地方嗎?”
“孟時景!”羅俪岚這一聲險些破音。
林郁斐往後踉跄一步,被孟時景護住後腰。
“小點聲,外面那麽多人,你想讓孟平樂有個發瘋的母親嗎?”孟時景狀似好意提醒,目光落在沉默的孟平樂身上。
人生至今一帆風順的孟平樂,在父親去世後遭遇坎坷,如今被告知失去遺産繼承權,噩耗太過沉重,頹喪得連脾氣也沒有,坐在蒲團上發呆。
看來是他高估了孟平樂的心理承受能力。
今夜大概無戲可唱,孟時景帶着林郁斐往外,趁他們消化噩耗,先把她送出是非之地。
他們從寺廟偏門走出,人煙稀少的闊葉林間,鵝卵石鋪出蜿蜒小徑,沿着光照方向去,會抵達一片小廣場。
林郁斐不說話,循着一顆顆石頭往前,烏發随意束成低馬尾,文靜伏在她單薄的背上。
“被他們吓到了?”孟時景問。
“嗯?”林郁斐明顯走神,幾秒後才說,“不是。”
“心情不好?”孟時景忽然低頭看她,語氣帶笑,“你看起來,比我這個死了親爹的更難過。”
林郁斐停住,在他眼前欲言又止。
“說說看。”孟時景十分有耐心,“你剛才替我和他們攤牌,算是幫了我一個忙。作為交換,我也可以幫你一次。”
“我這件事,別人幫不了。”林郁斐聲音沮喪。
她把頭埋着,像受委屈的小孩,悶不吭聲往前走,低馬尾滑到身前,露出一塊白皙的後頸。
百餘米長的道路即将走到盡頭,孟時景忽然拉住她的手臂,并不算強硬的力道,林郁斐再次停住腳步。
“你可以放心把秘密存在我這裏。”他收起笑容,難得正色望着她,“因為你也有我的秘密,不是嗎?”
闊葉林枝桠嚴密交織,把路燈剪成零碎縫隙,落在他們四目相接之間。
林郁斐原本想跟徐屹說的,她在前往追悼會的途中,發現同組同事發布一則動态,曬出營銷平臺熱度破億的海報,以及為了慶功定制的手繪糖果。
原來就是今天上午,她被剔除在外的那場會議,是他們的慶功宴和表彰大會。
她心情沮喪走進家屬廳,記着她是孟時景的合法妻子,因此自然地為孟巍上香,沒留意孟平樂喜出望外的眼神。
等她後知後覺回過神,發現一盞熱茶遞到她眼前。淡青色釉質盛着澄澈茶水,映出她茫然的眼睛。
那是孟平樂的手,記憶認出這雙作惡的手,連帶反應想起那晚被強行灌下的藥。林郁斐怛然失色往後退,忘了她雙膝跪地,身下是柔軟的蒲團。
羅俪岚扶住她将倒未倒的身體,像扶一株還未紮根的新樹苗,林郁斐意識到他們之間巨大的誤會,被這對母子團團困住。
背包裏的鑽戒成為救命稻草,她慌忙翻找出來套在手上,證明她從情感到法律都有所屬。
農發投對她而言是個不斷收縮的氣球,竭力将她從集體中擠出去。
這裏對她而言是途徑的流沙,她絕非有意留下,但他們強行希望她融入。
一個爛攤子接着一個爛攤子,情緒在體內回環,找不到傾瀉出口。
現在解決了孟平樂這個爛攤子,還剩農發投,盤亘在她心上,她無處可說。
趙耘婷保她,卻不是她的戰友。徐屹宣稱也會保她,但這件事在他口中已經過去,她不适合像祥林嫂重複提起。
林郁斐不想要什麽結果。她知道人們的态度像根竹條,權力是塊巨石往下壓,表面上竹條服軟彎曲,實際上靜待時機反彈繃直,抽打施壓的那只手。
她只想知道,事情的是非對錯,她現在承受的冷落,是否是她罪有應得。
林郁斐開口說糖果,耳邊靜悄悄,只有她越來越失控的傾訴。
腦海出現幻聽,恍惚是徐屹站在她面前,聽她因為幾顆糖果悶悶不樂,她幾乎能想象徐屹的表情。
他一貫是幹淨的長相,對一般的物質享受和榮譽滿不在乎,說話自帶家庭背景賦予的底氣。
“幾顆糖算什麽,以後趙給你發榮譽證書,評職稱的時候看誰嫉妒誰。”
徐屹必然會笑着這樣說,他的目光往下俯視,看出她目光短淺斤斤計較,他是個耐心的人生導師,教導她得與失也有分量不同。
她忘了眼前的人是孟時景,他不穿幹淨的白襯衫,沒有優質人夫的氣質,他那雙眼睛習慣桀骜不遜。
此時卻微躬身子,降低他的視線,與她的眼睛處在同一平面。
“為什麽不給你糖?你的同事們是弱智嗎,一群成年人,對你玩這麽幼稚的把戲。”孟時景也笑,原來他的眼睛這麽亮,像一雙溫柔的螢火。
林郁斐喉頭一緊,渾然忘了呼吸,片刻後緩緩回神。
“因為我……參與了聯名檢舉。”她聲如蚊吶,事到如今已經對這件事失去正義底氣。
“什麽檢舉?”孟時景挑眉看她,鼓勵她繼續傾訴。
林郁斐靜了數秒,确認他當真有興趣,于是從那封電子郵件開始,講到她如何被抹去的名字,如何成為衆矢之的,還不敢辭職離開這潭渾水。
“我真的很窩囊……”她沮喪低下頭,無法讓他平視自己的眼睛。
孟時景只能伸出手,捏着她的下巴,将她沮喪的腦袋強行擡起,昂首挺胸與他對視。
多精彩的俠義故事,二十三歲的年紀組織發起檢舉,對真實世界的規則無所畏懼。被上位者保護後,竟然沒意識到她可以借用這種保護,讓孤立她的人們俯首道歉。
她只在乎自己有沒有做對。
“林郁斐。”孟時景喊她的名字,忍俊不禁捏她垮下的嘴角,“我沒發現,原來你這麽厲害。”
眼前女孩怔愣着,只剩瞳孔搖擺閃動。
“要吃糖嗎?”他突兀問道。
“什麽意思?”林郁斐一頭霧水。
孟時景沒有答她,握着她的手,心跳似乎通過交握的手連在一起,林郁斐終于走完幽暗小徑。
廣場照明燈亮得雙眼不适,她閉眼幾秒,被孟時景帶着闊步往前,身體穿梭喧嘩人群,停在賣棉花糖的攤販前。
“他們定制的糖是什麽造型?”
“一群綿羊。”
農發投的LOGO正是一只綿羊。
賣棉花糖的攤販撐着一根杆,頂端插滿五顏六色造型的糖,塑成一棵甜滋滋的樹。孟時景站在這棵軟綿綿的樹旁,顯得尤其不合時宜。
他認真挑選糖果,幾縷黑發搭在額前,鼻梁筆直往下,是習慣性勾起的嘴角,盡管大多時候他并未感到開心。
“給你。”
他取出一個大灰狼造型的棉花糖,萬分尋常塞入她手中。
這只是一個普通的棉花糖,因此他沒有其他表情,比如等待林郁斐動容的眼淚,或像徐屹那樣,等待她感激這場勸慰。
孟時景僅僅往她手中,遞送一朵蓬松棉花糖。
在他身後,澄黃月亮冒出頭,全世界的光仿佛聚在他身上。
否則如何解釋,他風平浪靜的眼底,起伏攝人心魄的光芒。
“現在你也有糖了。”他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