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好了傷疤忘了疼

回北京的路上,範晴忍不住問James:“你讀完博士計劃做什麽呢?”

James說:“我還沒想好。如果我想留在中國,我就盡量在中國找一份工作。如果我到時候想回家了,我就回家。”

向工就問:“你們這個專業好找工作嗎?”

James說:“工作總是找得到的。至少星巴克和麥當勞永遠都為我們敞開大門。”

範晴無法理解博士畢業就去星巴克打工的思路,但出于禮貌,她沒有說出來。

James卻看懂了,他笑着說:“這時候我就不好意思說自己是中國人了,我知道,中國人如果讀了博士,再去星巴克打工,就會覺得人生很糟糕。”

範晴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因為我們總覺得,如果想去星巴克打工,那就不用讀到博士。“

James說:“讀博士是因為當時很想讀,想在中國生活,想研究中國文化。去星巴克打工是因為需要吃飯,需要一份工資。這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

向工問:“你單身吧?單身就是自由。”

James說:“對,我還是單身。如果結了婚,尤其是有了孩子,大部分美國人也會認真地找一份收入比較高的工作。”

向工嘆氣,說:“但是我們中國人,尤其是男的,從小就準備要結婚生孩子養家糊口了!不好好學習,就考不上好大學。考不上好大學,就找不到好工作。找不到好工作,就沒有姑娘願意嫁給你……”

向工在男人裏是早婚的,太太是一個著名公立幼兒園的老師,相貌甜美。老公是體面的建築師,老婆是能解決孩子教育問題的幼教老師。這樣的組合本來屬于令人羨慕的優勢互補型婚姻。幼教出身的太太性格溫柔,對建築師老公有迷之崇拜。不像那些兩口子都是建築師的,家裏根本沒法裝修,方案談論就能僵持一年,誰都覺得自己的方案更好。

如今太太懷孕了,向工開始覺得壓力大了:幼教老師畢竟收入有限,家裏經濟還是主要靠他。說起來建築師收入算是不錯,但跟北京瘋狂的房價比起來,建築師也頂多算是不凄慘,距離那些網上的人生贏家還差得遠呢。所以隔三差五,他就找點由頭去談漲薪水的事情。按說懷孕又名“有喜”了,但如今生活程度太高,很多男人聽說老婆懷孕,第一反應都是頓覺壓力倍增,不那麽“喜”得起來。

下了飛機,沒想到程小樂過來接他們。James說這次大家一起很開心,飛機餐不好吃,不如接下來去吃個宵夜。自己在山東一直裝老外,看着好吃的都不敢使勁兒吃。現在,必須找個地方好好地正一正口味。範晴說沒問題,向工非常想去,但老婆懷孕,已經發出十八道短信金牌催問何時回家——太太崇拜自己的好處是平時溫柔,但缺點是總覺得別的女人都要惦記他的丈夫。向工太太聽說這次向工是和範晴出差,早就豎起了防小三的小雷達。

程小樂開一輛四門的牧馬人。範晴贊他的車:“你這輛車很有個性。應該也挺貴的吧。”程小樂一笑:“二手的,沒多少錢。就是出去玩方便。跟您那輛mini沒法比。”

James嚷嚷說在山東他一直想去吃膠東風味的海鮮大排檔。甲方請客的那頓飯,感覺更像粵菜,都沒有地方特色。于是三個人就來到了一家膠東風味大排檔。雖是工作日的晚上,店門口也大排長龍。範晴看見就有點不耐煩,心想無非就是吃個飯,換個地方不行嗎?她生平最恨等位,覺得是浪費時間,還覺得沒出息——就為了一口吃的在門口等,未免也太沒有追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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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樂和James不慌不忙,先拿了號,問了夥計時間,然後又跑到旁邊的便利店裏買零食吃。

James由衷地說:“我愛中國這滿街可以買到便宜美食的感覺!”

範晴不吃零食,她說:“我如果現在吃了,晚飯就吃不下去了。”

James說:“在口味上,我是中國人。但在胃口上,我可是美國人!我們美國的菜量是這裏的三倍那麽大!”

這麽吃吃逛逛,等位倒沒那麽煩悶了。等到了號,進了店,範晴只覺得桌子之間窄的難受,店裏又吵又亂,店小二的态度也非常馬虎。但須臾菜上來,味道确實足夠好,讓人原諒了之前的那些毛病。範晴很喜歡吃海鮮,只是當着外人,不好大啃特啃,只得慢慢地吃。再看程小樂固然是毫不在意,James一個老外居然皮皮蝦也吃的非常娴熟,三兩下就能剖出一只,令範晴自愧不如。

程小樂看出了範晴的拘束,說:“範工,你是不是很少來這種地方吃飯啊?”

範晴說:“我是很少來這種人很多的餐廳。我一般也就是在公司或者家附近随便吃吃。”

程小樂問:“那你平時和朋友吃飯都喜歡去哪兒啊?”

範晴一愣:“我還真的很少和朋友出去吃飯。”

範晴說的是實情。上大學時,同學們還經常在學校附近的幾家平價餐廳聚餐。十八九歲的大孩子們,正是能吃的時候,吃什麽都香,根本不講究餐廳。上班之後,每天一睜眼就忙到天黑,也都是在公司附近的餐廳匆忙吃幾頓或直接定商務套餐。在和錢大衛吃工作午餐之前,範晴甚至經常中午吃一個三明治果腹。

範晴的生活基本都被工作占滿了,除了偶爾和幾個好朋友發微信聊幾句,大家都已經很久沒有見面。倘若沒什麽特別的理由,專門見面敘舊,或者千辛萬苦地去一家知名餐廳排隊吃飯,似乎是太奢侈了。仔細想想,除了趙馨寧因為訴苦最近和她聯絡過幾次,她幾乎就只有錢大衛這一個沒有工作關系的朋友了。

程小樂理解地一笑,說:“那肯定是因為工作太忙了。”

James說道:“我看你的ppt時就想,你肯定沒少下功夫,這ppt做得真好,難怪你都沒空出來玩。”

範晴有點感慨:“是。好像真的很少這樣吃飯聊天。而且我的朋友也都很忙。上班的忙工作,結了婚的忙孩子。”

James說:“東亞文化裏,人們都是忙忙碌碌的。但是你看,如果不是這麽忙碌,我們又怎麽能在晚上随便就可以吃到這麽多美食呢!我愛中國!”

說着,舉起一大杯青島啤酒,一口下去就喝了半杯。

範晴想起出差時James的任務,不禁笑了起來:“你是不是在山東也沒喝痛快啊?”

James還沒說話,程小樂就爆料說:“沒錯,老美其實都特能喝。我估計在山東這趟,老詹饞的夠嗆。”

James說:“範工你要不要也喝點?一會兒反正小樂送你回去,他不喝就行了。”

範晴笑:“我不喝酒。”

James怪叫一聲:“啊,在中國如果不喝酒,那就太浪費了!你知道中國人多幸福嗎?在美國,喝酒都要被查ID的!”

“酒精對身體不好,而且也發胖。”

“你肯定也不抽煙了?”

“當然,酒我還是喝過幾口的。但煙我一支也沒抽過。”

James以手附額,說:“範工,我覺得你健康得好像一個清教徒。”

範晴笑了:“好像是啊。但是我也不信教。你呢?”

James和程小樂同時笑了,說:“我們信飛面神教。”

“飛面神教?”

“對啊,範工你也入教吧。我們是世界上最和平的宗教!“

兩人一邊笑,一邊給範晴講飛面神教的起源。原來這是由美國的一名物理系學生仿照各種宗教的說法創造的一個諷刺性宗教,說世界是一個飛行的面條精酒後創造的。還仿照了一堆搞笑的莫西八誡之類。人家祈禱說阿門,他們祈禱說Ramen,也就是拉面。

範晴就笑,說:“好,如果我一定要有個宗教,我就選這個。”

James說:“太好了,為了慶祝我教又增加一名優秀的預備教衆,咱們點一份拉面結束吧!Ramen!”

服務員過來說:“我們這兒沒有拉面,手擀面行嗎?”

程小樂一本正經地說:“當然行,我們的神是最寬容的!不是面條都行!”

吃完飯,程小樂和James一起先把範晴送回家,兩個人在樓下等範晴上了樓,發了确認微信才走。範晴覺得自己好久都沒有這麽輕松和開心了。

但是一脫掉外套,她突然發現自己身上全是小餐廳裏的油煙味。範晴最怕的就是一身油煙味。油煙味也是她懼怕的“當媽的”标志之一。她記得從小她的媽媽身上就飄着一股油煙味,走到哪裏,都自帶家庭主婦氛圍。其實範晴的媽媽也有工作,和範晴的父親在一個大學裏,父親是化學教授,母親是大學裏的行政人員。範晴的父親工作比較忙一點。近年來又搭上了企業重視研發的快車,手頭有不少科研項目,收入相當豐厚。而範晴的母親工作只是按部就班,有點事請假也很方便。收入不高,但勝在穩定,而且,說起來也是“坐辦公室”的。在外人眼裏,這自然又是一對最佳組合——兩口子都有工作,卻一個忙一個閑,正适合男主外女主內。

但是在範晴眼裏,母親一輩子都對父親有點低着頭似的。父親走到哪裏都是範教授,而母親,經常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被學生稱為師母。

範晴聞着她最讨厭的油煙味,眉頭皺了起來。她連忙把衣服全都丢進洗衣機,又趕緊洗頭洗澡。心想這樣和朋友一起去小館子裏吃吃喝喝确實開心,但也不是沒有代價的。也難怪體面人都喜歡去高級餐廳,畢竟那裏沒有油煙味。

洗完頭發晾幹的當兒,想起半天沒有看手機,拿起來就看見趙馨寧終于把老郝公司的公衆號發來了。

範晴笑了,回她:你總算把自己家的買賣想起來了。

打開看了看,老郝的公司公衆號推廣文章一共只有一百多的點擊,想必還都是親友奉獻。說實話,自從下載了老郝他們做的APP以後,範晴幾乎一次也沒有用過。雖然她不折不扣是個專業人士,但是大家聯系不是發郵件就是用微信,再不然打電話,誰會因為自己是專業人士,就再專門使用一個新的社交軟件呢?社交軟件顧名思義,是用來社交的。專業人士忙的根本沒時間進行那些亂七八糟的社交。哪個建築師想再去認識一堆建築師?自己公司裏的建築師還不夠多嗎?

趙馨寧說:“老郝還想問你的使用感受呢。沒事兒,你直說就行。”

範晴就挑出可以不昧着良心誇講的部分說:“他們的配色和界面做得挺漂亮的,看着很高級。”

趙馨寧得意地說:“是我幫他們做的配色。”

範晴說:“難怪難怪。原來是你的手藝。”

趙馨寧又問使用感覺,範晴就用出差搪塞,說出差太忙,還沒顧上用。順便又說了幾句出差的趣事。趙馨寧聽得悠然神往,說:“還是上班有意思。我本來還想現在珊珊大一點了,我可以再去找個工作呢。誰知老郝現在又開始創業,忙得天天不着家。”

範晴贊許地說:“工作好啊,要說你不工作,也确實太可惜了一點。”

“可是我怕那樣就顧不上姍姍了。”

“姍姍上幼兒園應該還好吧?”

“還有接送問題呢。再說,我有點想再給姍姍生個伴兒。這一個孩子啊,還是太孤獨。”

範晴吓了一跳,沒想到趙馨寧有這麽宏偉的計劃。想起前陣子趙馨寧被老郝一家欺負時,還因為孩子處處掣肘,她本能地想要阻止,但也不好直說老郝家太難纏,就換了個角度,說:“前幾天你不是還說養娃太費勁,為了孩子上學的事兒發愁嗎?這會兒又不愁啦?”

“上學嘛,怎麽都能解決。老郝說得也對,小學也沒那麽重要。”

範晴沒想到趙馨寧的這些傷疤可以好得這麽快,仿佛二老進京那一幕根本不曾存在似的。她忘了當時自己想吵架,卻礙于孩子不敢出聲了嗎?忘了婆婆橫在她和孩子之間指手畫腳了嗎?忘了提起離婚,就要面對撫養權和生活費的問題了嗎?一個孩子就可以讓她如此被動,怎麽會還想再要一個?何況老郝又在創業,僅僅看經濟條件也不是要孩子的好時機啊。或許人有了第一個孩子之後,母性就會戰勝理性,從此視孩子為世上最好最珍貴的禮物,不管環境多不合适,也要一個一個地生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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