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再一次紮帳篷
第89章 再一次紮帳篷
“定……”張靈以為自己聽錯,她扶着後腰,慢慢挪步子到他面前,“定什麽?”
“定位器?”張藝也以為聽錯了,那東西,怎麽可能用在人身上?
他們只是普通的流民,根本不了解移動基地的秩序,不了解那個世界,自然不懂周允的話。
可周允卻沒有時間再猶豫了,基地的人可能已經在路上。他走到消毒燈底下來,裸着上身,拉過一張椅子,面向椅背坐好,兩條能攀上裂谷的胳膊,無力地搭在椅背上。
“我現在,叫周允。定位器的具體位置我記不住了。”周允看着還在昏迷的宋撿,不知道他能否熬過去,他深深地耷拉着腦袋,像一匹被困久了的狼,“肩胛骨左右,各有一個,幫我取出來。”
連張牧都驚呆了。
他們都以為覺醒的人去移動基地裏,是過另一種好日子,可眼下,無論是受傷的宋撿還是取定位器的周允,都不像是過得好。
基地裏那些人,竟然給人裝定位器,像跟蹤野獸。
張藝拿不定主意,他沒有做過這種手術,況且定位器的位置不清楚,一刀下去劃錯了地方怎麽辦?
“姐,這怎麽做?”他先問張靈。
張靈搖搖頭,也不知道。先給宋撿取子彈,再給周允取定位器,這一晚上的事太讓人震驚。
周允看向他們,眼神不像是逼迫,更像是求。“動手吧,不然他們就帶人找着我了,他們動作很快。”
張藝的手一抖,可腳步沒動。最後他一狠心,拿着碘酒、鑷子和手術刀過去,把第二盞燈開到了最亮。
這盞燈是和哨兵們換的,用日光充電。
而沙漠裏最不缺的就是日光。
“姐,你幫我準備縫針的東西。”張藝重新把手消毒,用碘酒大面積地塗抹周允的後背、肩膀、後腰。
結實的肌肉在碘酒的作用下變黃了一片。
張藝又遞給了周允一塊棉布。“要不要咬着?我們麻藥不夠了。”
周允把棉布接過來,咬在了嘴裏。他很少用麻藥,因為害怕麻藥會傷害大腦,破壞他的精神力。
等他把棉布咬緊的這一刻,張藝用手去按壓周允的肩胛骨,試圖找出定位器的位置。手指在肩胛骨上搜索,肩胛骨很硬,被肌肉和皮膚覆蓋,戴橡膠手套的手成了搜索器,不放過任何一個地方。
很平,摸不出來,張藝換了個地方,去按壓肩胛骨的邊緣。可是什麽都摸不出來,只能切開後再看。
“現在我要開刀了。”張藝提前告訴周允,“忍着點兒。”
周允皺着眉,點了點頭。
手術刀鋒利無比,瞬間劃開了人類的皮膚,鮮紅的血狂湧,張靈用鑷子夾住棉布塊,将血吸掉。
周允緊緊咬住棉布,眼尾不斷抽搐,卻不肯發出一點聲音。
盤在小丢身上的黑曼巴蛇,突然開始翻滾。它感受到了主人的疼痛。
皮膚劃開之後,就看到了裏面的肌肉。具體位置不好找,張藝只好撐開傷口,再往深處找。
燈底下,任何不屬于人類身體的異物,都無所遁形。
黑曼巴蛇翻滾的更猛烈了。
幾分鐘後,終于找到了,那東西太小太小,小拇指指甲蓋的四分之一,就藏在血管底下,挨着肩胛的骨頭。張藝小心地清理創面,找準位置,用尖頭鑷子夾住小小的金屬玩意兒,血這時候染紅了他的手套。
他輕輕往外一拽,這麽一個小玩意兒,竟然沒有拽出來。
周允閉着眼,頸部肌肉全部繃緊,手攥成了拳頭。
張藝偏過頭,張靈趕緊幫他擦擦汗。他再一次嘗試用鑷子取出定位器,卻再一次失敗,血烏泱泱地湧出來,周允弓着背,還在忍耐。
“姐,拿剪子!”張藝顧不上那麽多了,“最小號的那一把!”
張靈拿給了他,自己也出了一頭的汗。腰椎在胎兒的壓迫下酸麻不已。
張牧同樣緊張,隔着簾子,仍舊沒想明白移動基地為什麽要這麽對他們。
剪子拿來了,張藝一邊用鑷子拽高定位器,一邊用剪子修剪它的邊緣。
随着肌肉被抻拉,周允像被人掏了肺葉,大口喘着氣,額頭不住冒汗。他猜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定位器埋了太久,已經和他的肌肉組織長在一起了。
确實長在了一起,況且定位器的四周還有八條金屬小爪,牢牢地扒住肌肉內層。張藝确信想要完好無損地取出來是不可能了,那樣硬取,會直接把周允的背部肌肉拽出一個洞來。
唯一的辦法就是剪掉。
八個小爪全部剪掉,不留一根,可是這樣即便定位器取出來了,小爪也會永久留在周允的身體裏。
但現在管不了這麽多,先拿出來再說。張藝快速地剪掉金屬小爪,從根部剪,不知道用了什麽材料,每一根都很細,卻很堅固。
它們不肯放過周允的肌肉。
咔噔,剪斷了一根。
周允閉着眼睛,身體一震,仿佛剪斷了一根束縛。
咔噔,又剪斷了一根,黑曼巴蛇仍舊在翻滾,尾部敲擊着地面。
随着金屬小爪的斷裂,定位器的主體被取了出來,連着血、帶着肉,被扔進雪白的盤子裏。周允的汗水已經迷進了眼睛,雙眼煞紅,小臂肌肉的汗水流到手肘,又一滴滴掉下來,砸在他大腿上。
他捏起那顆被取出來的定位器,這一顆,是覺醒那年埋進去的。
他把它捏碎,讓它徹底報廢。
“姐,這邊你幫我縫合,我抓緊時間開另外一邊。”張藝不想耽誤時間,腳下這邊沙地已經變成了戰區,他們必須盡快帶流民轉移。
張靈吃力地彎着腰,用彎鈎的針,紮進周允的皮膚裏,拉緊線,把鋒利刀刃開出來的整齊傷口縫合。
針穿肉,線穿針,拉動的時候,還有穿過皮膚的聲音。
周允咬着棉布,大喘粗氣。
同一時間,另一邊的傷口已經打開了。有過剛才一次經驗,張藝這回不直接用鑷子去夾,而是試探地拽動,看它和肌肉的長合情況怎麽樣。
這一個,明顯是後放進去的,還沒有完全和血肉長在一起,融為一體,而且形狀也不一樣,是個六邊形,是另外一個型號。
張藝再一次使用剪刀,把連接處完全剪開,當他把這一個定位器取出來的時候,聽到了周允如釋重負地一聲長嘆。
因為疼痛,繃出來的血管已經股到了大臂上。周允把第二個定位器也捏碎,扔在了腳底下。然後取下了嘴裏的棉布,活動着僵硬的下巴,等待兩邊傷口縫合。
他确實如釋重負,終于,終于把它們取出來了。
地上的黑曼巴蛇停止了翻滾,它要開始脫皮了,吻部的舊皮開始翻卷。疼痛過後,它仍舊圈住了昏迷不動的小丢,靜靜等待着它的蘇醒。
這條弱小的同類只是睡着了,并沒有死。
“縫好了。”過了一會兒,張靈剪斷了線頭,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而周允的肩胛骨上,落了兩個對稱的傷口。
周允朝她點了點頭,表示感謝。他渾身像水洗過一樣,全部濕透。
“咱們得趕緊轉移了!”張藝一邊收拾手術工具一邊說,“戰區在擴大,咱們現在的位置很危險。”
張牧等手術全部完畢才進來,看着面前兩個人,一個昏迷,一個後背兩處縫針。“好,我這就去通知大家夥,你們也準備吧,把帳篷拆掉。”
“可是,爸……”張靈看着剛輸完血的宋撿,他已經不是小時候那麽小了,完全是一個成年人,“宋撿怎麽辦?他還暈着呢,能轉移嗎?”
“他是哨兵。”周允已經沒力氣說話了,他多想永遠當狼,不需要語言交流,“他能。給我一輛木板車,我推着他。”
“不行,你背後有傷。”張藝好心提醒他,“如果太過用力,傷口的線可能會崩開。”
“給我一輛木板車。”可周允只這麽說,眼神已經很像狼了,很動物性,“我可以帶他走。”
說完他轉過身,去摸宋撿的臉。張牧、張靈和張藝同時看向了他背後的傷,也沒有再勸。這些年,他們和狼相處,深知這種動物的勇猛,堅強,倔強。
等到他們把做手術的帳篷收好,再把全部裝備搬上馬車,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宋撿還沒有蘇醒的預兆,張牧把物資集中堆放,空出一輛小小的木板車,給了狼崽子。他幫着一起挪動宋撿,又看到狼崽子彎下腰,好像抱了什麽東西上來,輕輕地放在了宋撿的身上。
他一定是在抱那種叫做精神體的東西。
普通人看不見,只有哨兵和向導能看見,張牧給宋撿輕輕蓋上了一層薄毯子,真想不到,那年瘦弱得幾乎活不下去的小半瞎,能長大,能在戰區裏活下去。
這幾年,他和狼崽子一定是相依為命,每天每夜在一起,互相支撐互為依靠。
只是真猜不出來小瞎子和狼崽子的精神體是什麽,等他們的傷口恢複了,再好好問問。
木板車很窄很小,只能放上去一個宋撿。周允只穿着褲子和軍靴,他其實什麽都不想穿。但現在自己已經長大了,營地裏有女人,他不能光着。
營地的轉移又開始了,不是為了逃避風沙,而是為了離開戰區。幾百個流民在前面走,張牧、張藝和十幾個副手負責檢查大家夥是否掉隊,張靈已經結婚,坐在自家的木板車上,她現在有一個溫柔又強壯的丈夫了,她的丈夫或許會是下一任的領頭人。
周允帶着宋撿和狼群,仍舊走在最後面。一切回歸如初,他們仍舊在一起。
只是宋撿沒有醒,小丢也沒有醒。
這樣一走,又是兩天。
張牧時不時過來看看,送來食物和水,這兩天中,狼崽子都沒有再說一句話,他只和狼在一起,抱着狼親昵,夜裏會帶着狼群叫喚,保護流民。
營地裏還剩下幾十個舊相識,新加入的人都不知道這是怎麽了,都在恐懼狼群的興奮和躁動。老人告訴他們,狼養大的男孩兒回來了,在他們還沒加入這個營地之前,狼養大的男孩兒就已經在這裏了。
現在他回來了。
可是新加入的流民一笑置之,并不相信,只當這是一個騙人的故事。
周允兩天沒有說話,主要是,他也不知道說什麽。這幾年裏,他下達了無數個命令,每一個都是殺人的。他也不想吃飯,但為了補充體力,每天都會大口大口地吞食崖蜜。
把珍貴的糖分吃進去。
重新獲得了自由,他甚至都不習慣自由。
經常有人好奇地來看他,大多數都是小孩子,他們只是遠遠地圍着看,周允懶得轟走他們。等到了紮營的地方,張牧送來了紮小帳篷的簡單工具,周允等到夜深,周圍沒有人了,就把衣服脫光,一個人,在營地邊緣紮帳篷。
他們的小帳篷又紮起來了,和從前最初的那一個很像,非常小,也很簡陋。以前兩個小孩兒睡進去完全夠用,現在勉強裝下他和撿。
周允把一切弄好,疲憊地趴在了毯子上。宋撿還在旁邊睡着,臉色比月光還要白。
狼群又開始對着月亮嗥叫,慶祝狼群裏即将有新生命誕生,母狼們聚在一起互相舔舐,咬咬對方的皮毛,表達它們姐妹間的親密。叫過之後,周圍安靜一片。
周允在小帳篷裏抱住宋撿,口對口的,往他嘴裏送崖蜜。
“撿。”周允幫宋撿理順了亂頭發,用濕布擦他的嘴角,他笑了笑,對着宋撿輕輕地說,“快醒,咱們已經到家了。”
旁邊,巨大的黑曼巴蛇從帳篷的木架子旁邊爬出,它用一整天的時間蹭掉了舊皮,完整的一條舊蛇皮落在它的尾部,渾濁的眼睛又變成了金色。
一整條嶄新的更強壯的黑曼巴蛇,繞在沒有動靜的小丢旁邊,等待弱小同類的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