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元晦
第2章 元晦
=======================
西南邊境有座山,四季如春,得名春山。
山下有個鎮,叫春山鎮。
正值初夏,天光來的早,才過卯時,天已破曉。
晨光将山腳的河水喚醒,卷起幾聲夏蟲低鳴,一路彎彎繞繞流向百姓人家。
一個少年手提長劍,匆匆上了春山。
他瞧着十五六歲的年齡,身形颀長,有些單薄消瘦,脊梁挺的筆直,似那山頂的雲松。
少年爬起臺階毫不費力,仿佛是不知走過多少回一樣,在一個三岔路口輕車熟路的拐進了條小道。
小道一路盤旋至茶林,林中有塊空地,地上坐着兩人。
少年朝其中的長者恭恭敬敬道:“王伯,久等了”,又朝那少女簡單打了聲招呼,“春杏姑娘。”
春杏有些害羞地點點頭,低聲道:“元晦大哥,早”,雙手不自覺地撫上耳畔,反複撥弄着青絲。
王伯手握鐵劍,站起身來,半開玩笑道:“今日來的這樣晚,怕是又被那姓墨的小子絆住了腳吧?”
王伯口中姓墨的小子叫墨玉笙,子子游。
人如其名,是個美人胚子。
兩年前帶着元晦,來到春山鎮落腳,憑一己之力攪亂了一池春水,連王伯家那老婆子都三天兩頭沒事往墨家鑽。
Advertisement
叫元晦的少年并不接話,抽了劍,簡短道:“請王伯賜教。”
王伯笑笑,忽地橫來一劍,元晦提劍一擋,兩柄鐵器相撞,發出的金石之聲,在林間悠悠回蕩。
兩人身形移動得極快,王伯出招,元晦拆招,在旁人看來,元晦被壓制得死死的,毫無主動出劍的餘地,可每當王伯即将勝出時,總是劍差一招。
約摸一炷香的功夫,兩人落了劍,勝負未分。
春杏起身抓過身旁的竹籃,快速迎了上去。
“爹爹,元晦大哥。”
她将竹籃打開,竹籃有兩層,上層是包子饅頭,下層是兩壺熱湯。
她提起托盤,遞到二人面前,“餓了吧?吃點墊墊肚子。”
王伯抓起包子,一口半個。
元晦卻擺了擺手,“不了,我一會兒回家吃。”
春杏不依不饒地從竹籃裏端出了一壺熱湯,“元晦大哥,你和爹爹趕大早練了那麽久的劍,出了一身虛汗,喝點熱湯,驅驅寒氣。”
元晦禮貌一笑,彎腰撈起個水壺,道:“不了。我自備了溫水。”
春杏默默收回湯壺,又道:“今日是小滿,蔽日臺有超大的搶水儀式,可熱鬧了。一年就那麽一次,跟過年似的。晚些你跟着我一道去吧。”
元晦簡短道:“不了。”
元晦十五,眼底是二十五的老成。
平日裏寡言少語,除了練劍,幾乎宅在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元晦擡頭看了看天邊,王伯道:“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王伯一口包子還在嘴裏,囫囵個咽了下去。他喝了口春杏遞來的熱湯,道:“元晦,我好歹教了你兩年功夫,什麽時候肯開口叫我一聲師父?”
元晦将水壺挂在腰間,笑道:“王伯別說笑了,我天資愚鈍,哪裏配做您的入室弟子。”
王伯擺了擺手,半開玩笑道:“你不拜我為師,不就因為姓墨那小子?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一副好皮囊,就會些花拳繡腿,你趁早跟他斷絕關系,投我門下吧。”
王伯說話這當兒,元晦已經提劍走出十來步。
他聞言驟然停下,轉身對王伯說道:“我師父那人是有些嬌氣,但他可不只會花拳繡腿,他醫術精湛,心地善良,王伯母多年的痼疾不也是他醫好的?”
王伯不甘示弱道:“你倒說說看,這麽些年,那小子教會了你些什麽?”
這問題還真拿住了元晦。
墨玉笙其人,好逸惡勞,好吃懶做。成天不是坐着就是躺着,沒有眼力見也沒有骨頭架,像個殘疾。
不過這個殘疾收放自如,一到飯點就見好,鼻子還賊靈,老遠就能聞到飯味。
要說此人最靈泛的大概就是兩片嘴皮子,花言巧語一套一套,教人被賣了還得給他數錢。
做長輩,他不合格。
做師父,也不合格。
他精通醫術不假,卻不怎麽對元晦上心。至今也沒正經八百傳授過醫理,全靠元晦自學。
王伯見元晦愣神,有些得意。
“怎麽樣,被我說中了吧?”
元晦沒答話,只是低頭看了看指尖。
兩年前的血夜,墨玉笙遞給他一只手。
那麽雙旁人嘴裏嬌氣的不能自理的手,将自己生生從死人堆裏撈了出來,給了他餘生都揮不去的繞指溫柔。
“元晦?”
元晦回過神,笑道:“告辭了。”
王伯還想說什麽,少年已經擺擺手,朝着茶林邊緣走去。
他走得極快,明顯比個頭短出半截的衣衫下擺在晨風中來回飄蕩。
王伯嘆了口氣,“拜我為師不好嗎?我與那姓墨的小子比,哪裏差了,不就是沒長副小白臉麽?跟着那小白臉有什麽好的?連件合身的衣服都撈不着穿。”
他頓了頓,忽地話鋒一轉,“對了,杏兒,一會兒下山,替我去羽莊讨幾副跌打損傷膏。”
春杏奇道:“爹爹受傷了?”
王伯小心翼翼地活動着方才握劍的手,避而不答道:“丫頭片子,廢話那麽多作什麽?”
另一邊,元晦下了山,沿着河畔走向緩緩蘇醒的鎮中心。
春山河兩岸稀稀松松地散落着青磚黑瓦房,遠看去像是畫卷上不經意潑上的幾朵墨跡,在晨曦中若隐若現,說不出的恬靜安逸。
元晦在河畔一家慶豐包子鋪前停了下來。
才剛到辰時,豔小山包子鋪前已經排上了一條小長龍,熱騰騰的蒸汽卷着商販叫賣聲,一波一波地往青天上送。
輪到元晦,不等他開口,小販駕熟就輕地撚起兩個素包,又掀開旁邊的蒸爐,掏出三個肉包,道:“老規矩,肉包,不加圓蔥,沒錯吧?”
元晦笑笑,“嗯。”
小販麻利地用油紙打包好,笑道:“小孩子家家,嘴還挺挑。你正在長身體,落個挑食的毛病可不好。”
元晦冷不丁被這突如其來的冤屈砸中腦門,一肚子委屈只能化作一聲苦笑,“嗯。”
殊不知挑食的另有其人。
墨某人四體不勤不說,還好挑三揀四。
包子只吃慶豐家新鮮出爐的,隔夜的沾也不沾;肉餡的還不能帶圓蔥,聞着味都不行;粥只喝碎肉鹹粥,不能見蔥花,還得出自一品香粥鋪。
吃飯挑,喝酒挑,零嘴也挑。
窮講究一數一籮筐,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哪裏來的閑散王爺。
此人唯一不挑的,大概就是女人。
元晦接過油紙包,從懷裏摸出幾個銅板,遞了過去。
小販卻擺了擺手,徑自将元晦的手推了回來。“別跟我客氣。上回我母親起夜摔了一跤,人差點過去,多虧墨先生妙手回春,替我母親撿回一條命。他分文不收,我也只能随幾個包子略表心意。”
墨玉笙行醫,老少婦孺錢不收,逢年過節錢不收,掐頭去尾,剩下的青年身強力壯,偶有患病也不過是些風寒感冒,全靠自愈。
這麽算起來,家裏一年到頭壓根進不來幾個子兒。
元晦便不再推脫。
他接過油紙包,一絲不茍地将銅板放入錢袋,道了聲謝,方才離開。
他沒有直接回墨宅,而是繞道去了趟一品香粥鋪。
去粥鋪的路上,他特意避開綢緞一條街,選了條遠路。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還是被晨起遛彎的王姨逮了個正着。
王姨從懷裏掏出個玩意,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他手裏塞,險些将粥壺給打翻,看那架勢還以為塞了一定金元寶。
“天熱了,替我捎給墨先生擦汗。再順便……替我向他問聲好,有空常來坐坐。”
元晦被迫攥着在夏風中搖曳生姿的絲巾,被脂粉味熏得頭皮發麻。
他很想直白地回她一句:“下回送東西,能不能先和其他幾家通通氣?墨宅都能開綢緞莊了。”
“另外,送就送了,能不能少噴點香粉。”
他想了想,沒開口。
一個巴掌拍不響。
說到底,還是那風流師父惹的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