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老樹

第039章 第三十九章 老樹

樹婆婆看向白熊嬸, 她雖然動不了,但聽力很好,能聽到開晴和白熊嬸在房間裏的交談, 也和開晴一樣猜想她可能見過她的孩子。

可她沒有主動去問。

她等得時間太長了,長到她從自欺欺人到接受現實, 又長到即便接受事實也還是沉浸在虛幻的想象裏。

母親不會忘記孩子。

即便已經死去。

即便已經死去,變成一棵哪也去不了的樹, 她還是堅持紮根在孩子的房間裏, 期盼着能再見一眼她的孩子。

“複眼……?”她重複。

樹婆婆住進公寓的時間有段日子了。

沒在白霧徘徊過的人, 受白霧的影響最小,住進公寓時, 她的記憶是完整的。

記憶完整的她清楚知道她在現實合上了再也無法打開的雙眼,也知道她的兒子比她還早就離開了世界。

但這種幸運只是看似幸運,因為她變成了一棵難以動彈的樹。

剛來公寓的樹婆婆像開晴一樣, 弄不清楚現狀, 好在她很快發現,她能操控樹根,讓樹根替她打探這個地方。

樹根能離開泥地,獲取信息, 可卻不能長久離開, 也不能一次離開太多條樹根, 否則, 依靠樹根站穩身子的樹幹随時可能倒下。

所以,她能了解的信息也很少, 只知道這是一座公寓, 住了幾個像她一樣外形發生變化的人,以及樹根不能觸碰白霧。

她甚至連公寓有幾層樓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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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樹靜靜地紮根在泥土之中, 與世隔絕,公寓的鄰居沒事不會出門,更不會找她。

她曾試過操控樹根開門,想着或許會有鄰居進來瞧瞧,這樣她就能好好和鄰居聊一聊。

很可惜的是,她沒等到一個鄰居。

她也想過,如果死去的人都像她一樣住在這,那或許她的兒子也在這裏。

她想再見見兒子。

與兒子的回憶早在她苦苦等候中,被她回憶過上百遍、上千遍,即便有公寓阻隔着白霧,她仍受到白霧影響,忘了不少事情,可仍能記得和兒子的許多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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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濕悶熱的季節,空氣中的水分牢牢扒在皮膚上,粘稠得像是汗水,汗水從毛孔滲出,和汗水般的水分前後夾擊着行走的人群。

一棵滄桑的老樹伫立在陳舊的公寓前,沒有風吹,只有太陽,灼熱的溫度帶着刺眼的光在葉片上翻滾,滾得葉片蔫蔫的。

樹下一片陰影,陰影處,坐着一位六十來歲的老人家。

老人家靜靜地坐在自己搬來的塑膠椅上,本該是深藍色的塑膠椅被陽光曬得褪色,但依舊結實地立在地上,支撐着老人家。

老人家什麽也沒做,就一直坐在那。她身上的衣裳幹淨又整潔,只是瞧着有點年代感。她看起來很疲憊,腰背佝偻着,眼皮沉沉的,雙眼半合,視線凝望着路口的盡頭。

“阿姨,你還在這住着啊?過段日子就要拆遷了,房東不是早趕人了嗎?”上班經過這條路的工作族看到老樹下熟悉的老人家,沒忍住走到老人家身邊問了句。

她經常看到這位老人家坐在樹下。

老人家和年邁的烏龜一樣,動作緩慢地眨了下眼,她腦袋微微搖了搖,好像多動一下都會耗盡她渾身的力氣。

“我不走,我在等我兒子。”

“等你兒子?是你兒子讓你坐在這,然後辦完事來接你嗎?”工作族合理猜測着。

老人家又搖搖頭,沒說話。

一個經過的人看到工作族在老人家身邊說話,趕緊招手示意她過來。

工作族有些擔心老人,将包裏沒開過的礦泉水遞給老人家,“阿姨,我這水沒開過,給你喝,天氣熱得多喝點水才行。”

老人家握住礦泉水,朝工作族點頭,扯了個笑容,“謝謝你啊。”

工作組搖搖頭,“一點小事兒。”

說完,她快步走向朝她招手的人。

她對那人有印象,以前大家都租在這間公寓,後來房東說公寓要拆遷,她和那人就改租在不遠處的另一間公寓。

“怎麽了?”她疑惑問。

“她精神有點問題,我勸你別去招惹她。”對方說。

“啊?沒有吧,她看起來很正常啊,還能交流。”

對方撇着嘴搖頭,然後深嘆口氣,“沒騙你,是房東說的。”

“她以前也住這間公寓,十幾年前就搬走了,說是兒子在市區給她買了房,結果在市區沒住幾年,又搬了回來,重租回以前住的那間房。”

“是她兒子生意之類的出問題得賣房子嗎?”工作族被對方說的話吸引,投入在話題之中,她猜測說。

“不是,她兒子不知道是警察還是當兵的,經常出任務,一出就幾年沒回來,她t覺得市裏的房子太大太空太陌生,住不習慣,又搬了回來,說這裏有熟悉的鄰居還有以前和兒子生活的痕跡。”

“然後呢?”工作族覺得對方在賣關子,說這麽久都沒說到關鍵的地方。

對方很是遺憾地說:“然後,聽說她兒子出任務時去世了,阿姨接受不了事實,覺得兒子沒死,一直在等兒子回來。”

工作族低低“啊”了一聲,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你怎麽知道?”

“我以前碰到過幾個穿制服的來慰問她,後邊找房東打聽到的。”

“可這裏不是要拆遷了嗎?她總得走吧?”

“是啊,得走,可她不肯走,房東也勸不動,不過等施工隊進來了,她就沒辦法了,不走也得走。”

“她沒有別的親人了嗎?別的親人怎麽不開解開解她?”

對方深深地看着工作族,沉重地說:“還真沒有別的親人,她老公也很早就殉職了。”

“啊……”工作族說不出別的話來。

她回望老樹下的老人家。

老人家還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一直看着路口,她好像也變成了一棵樹。

樹婆婆曾想過,她的親緣真的很薄很薄。

年幼喪父,母親又意外離世,情投意合的丈夫英勇殉職。

她之所以堅持着活在這個世界上,完全是因為她的兒子。

兒子也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她懷孕時,丈夫便離世了,她曾想過帶着肚裏的孩子追随丈夫而去,可這時,她的肚皮被踢了一下。

這調皮的、沒輕沒重的一踢像是滴落在幹涸小溪中的雨露。

她的人生有了新的展望。

兒子出生後,她的每一天都有陽光和彩虹,不管是兒子的哭聲還是笑聲,都能順着她的耳道,流進體內變成溫暖的汪洋。

兒子一天天長大,從站不穩到走不穩,從走不穩到蹦蹦跳跳,他長大的每一個瞬間都深深烙印在樹婆婆的心裏。

她想:還好她選擇活着,要是沒活,她就感受不到兒子一天天成長帶來的樂趣了。她是有親人的,等以後兒子有了自己的家庭,她就有更多的親人了。

兒子很懂事,即便在叛逆的青春期也從沒惹過她生氣,他也很聰明,總能找到門路賺點零碎的小錢,然後攢起來塞進她的手裏,自豪地說:媽,咱家的買菜錢我包了!

他還很有責任心,看到被丢棄的奶狗會控制不住要抱回家,路上有人問路,他甚至會直接帶對方到對方想去的地方。

從小就有的責任心像一顆種子,種在肥沃的土地裏,一天天旺盛地生長,直到高中時,他說,他想當警察。

樹婆婆安慰自己,現在是和平年代,沒什麽危險,當警察挺好的,又體面又得人敬重。

可她的丈夫也是在和平年代離世的。

她和兒子大吵了一架,也是兒子出生以來唯一一次吵架。

曾經的雛鳥羽翼逐漸豐滿,揮動着翅膀向往着遠方,吵一架沒能改變兒子的主意,反而堅定了他的決心。

她改變不了孩子的想法,有主見不是壞事,最終她屈服了。

兒子在警校的表現很好,好到有一天,兒子讓她收好家裏他所有的照片,不要讓外人看到,好到兒子說他這幾年估計都不能聯系她,讓她別擔心他,然後去了遙遠的邊境。

她不知道兒子在做什麽,可她知道,這些照片的存在,或許會對兒子造成威脅。

所以在兒子擁抱她離開後,她依依不舍地摩挲着照片,然後将照片一張接一張地燒掉。

沒有關系,照片而已,只要兒子在,以後還能拍很多很多張。

火焰跳躍着,舔舐着照片,照片上的兩張笑臉卷起,緊接着化為灰燼。

最終她還是不舍地留了一張兒子小時候的照片。

“诶,她動了,是要走了嗎?”工作族關注着老人家。

只見老人家摸摸口袋,從裏面拿出來一張什麽東西。

“沒有,她在看照片。”

“看照片?”

“嗯,她兒子的。”

“我偷偷告訴你,你別跑過去跟她講。”

“什麽?”

“之前房東看我好奇跟我說的,他說等拆遷那天,她還不走的話,他就搶走那張照片,用照片把她引走。”

“啊……這也太殘忍了。”

“這有什麽殘忍的,施工隊進來,她在這很危險,到時出什麽意外才殘忍。”

工作族擡眼看着伫立着的老樹,金黃的陽光還在葉片上翻滾着。

“到時老樹也會被鏟掉吧?”

“肯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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