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重構-2
第21章 重構-2
阿洛徹底轉過身來, 盯了她好幾秒,像在确認他剛才沒有幻聽。
迦涅唇線繃緊向下壓。
她一擡下巴:“不論你怎麽想,我是隊長, 沒理由放任隊員不管。我也不會讓衛隊在我掌權期間鬧出醜聞。甘泉鎮是我處理的第一個事件, 沒處理好顯得像是我的無能失職。”
阿洛對這個說法沒做評價, 快速憑空寫:
——你真的要來?
她反問:“你打算阻攔我?”
阿洛心思在別的地方,沒多糾結。
——我的馬車?
“可以——”迦涅想象了一下與阿洛同乘,即刻改口,“不, 我先回家拿些東西, 正好小雪好幾天沒出去兜風了,之後我直接過去。”
他沒堅持,點了點頭便繼續下樓。
“你不帶其他人?”
黑發青年擡眼看向樓梯頂端的迦涅,又垂眸瞥了一眼自己的雙手,哂然搖頭。
他不想承認,但如果他們兩個都解決不了問題, 再帶多少人都沒用。
※
時隔大半個月, 迦涅再次來到北部河谷。
千塔城地區四季分明, 暑氣減褪,秋意更濃了。山腰處的林木已經染上幾筆漸變的橙紅明黃, 山下蜿蜒流淌的河川不甘示弱,忠實地映出高闊的天色,藍得有些妖豔。
開闊的河谷和鄉間舒爽強勁的涼風都讓駿鷹興奮,小雪一邊飛一邊清嘯,有力的鷹鳴在山谷間回蕩。
仿佛在應和駿鷹的叫聲, 甘泉鎮外圍升起一團橙紅色的煙霧, 迦涅調整方向, 騎着駿鷹朝煙霧源頭降落。
發信號的果然是阿洛,他已經安頓好自己的車馬,半坐半靠在鎮外農莊的栅欄上,遠看雙腿和影子連成異常修長的一條。
迦涅沒想到他會等她。在她的預想之中,阿洛大概會率先進去把問題解決得差不多,然後再對她到得太晚冷嘲熱諷。
她騎着駿鷹緩慢踱近,阿洛慢吞吞站直了。
看清她的臉,他忘了眨眼。
小雪來時一通盡興猛飛,迦涅的臉頰被風吹得紅撲撲的,眼睛也顯得很亮。
再加上她換上了淺茶色的騎裝,相較寬大優雅的法師長袍,這副打扮更加活潑,沒什麽名門繼承人的壓迫感,讓她比平日裏看起來更符合二十出頭的年齡。
“什麽?”她摸了摸自己的臉,但戴着手套,什麽都摸不出來。
阿洛面無表情地聳肩,岔開話題,指着駿鷹,示意她找地方安頓一下這頭顯眼的神奇生物。
駿鷹歪了歪大腦袋,盯着阿洛看了片刻,忽然友善地歡叫一聲,挨到他邊上用頭蹭他的身體。
迦涅面無表情地看着小雪瘋狂對阿洛撒嬌,懊惱的情緒順着血管抵達指尖。乘坐阿洛的馬車,和他一路上半句話不說大概也比現在這樣要好。
她抓着缰繩的手用力又用力。隔着手套,繩索勒得她掌心微微發痛。
小雪對主人內心起伏一無所覺,它像是一下子回到了黏人的幼雛時期,熱情地繞着阿洛上下左右無死角地表達喜悅。
阿洛原本繃着臉,沒幾下就被蹭得發笑,擡手輕輕撫摸它的額頭和鷹喙。
駿鷹都很聰明,記憶力絕佳,能憑聲音氣味辨識出以前僅有一面之緣的人類,更不用說見證它第一次振翅飛行、陪伴它長大的老朋友了。
阿洛略微擡眸,與迦涅目光相碰。他手上的動作緩下來,臉上的微笑也消失了。
小雪深感自己被冷落,不滿地咕嚕着繼續去頂他的手心。
“夠了。”迦涅幹脆從鞍上翻身下來,呵斥着把駿鷹往後扯。
小雪困惑地低鳴,前肢不耐地刨地,還有些不死心,要繼續往阿洛那邊湊。
正如它不會明白為什麽剛才還很享受飛行的主人情緒會突然轉冷,它同樣不理解為什麽阿洛明明看起來依然很喜歡它,之前卻毫無征兆地突然消失好久。
阿洛從肩膀上摘下蹭到他身上的短羽,摸過駿鷹的手空握了一下,垂落身側。而後,他索性往旁邊邁了一大步,與小雪徹底拉開距離。拍拍手掌,在空氣中寫:
——甘泉鎮有古怪,我放飛的機械先鋒都進鎮後消失了。步行靠近比較好。
迦涅朝小鎮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皺眉。
确實奇怪。初次來訪時那股讓人不安的寂靜再度籠罩了甘泉鎮。就連這個鎮外的農莊也安靜過頭了。
而她感覺不到任何昏睡類魔法的氣息。
迦涅原本打算騎着駿鷹在甘泉鎮上空巡視一圈,但她向來疼愛小雪,現在這情況擺明有問題,她不會無把握地讓它冒險。她于是把缰繩繞到鞍上收好,喂駿鷹一把零食:“找個安全的地方玩,回去的時候我叫你。”
駿鷹啄了她的手掌一口,又歪頭看了阿洛一眼,展開翅膀飛入山林深處。
“你還發現了什麽線索?”
阿洛用行動回答問題,率先往前走。
迦涅翻了個白眼,加快步子追到他旁側,絕不落到他身後。
北部河谷是玻瑞亞最安全的地區之一,很少有獸災。因此甘泉鎮不僅沒有牆體之類的防禦設施,甚至沒有明确的邊界線,随時可以擴張。
鎮南有一片夯實泥土的空地,表面撒了細沙。在每周的祈禱日,這裏總會聚集起商人和農人們的板車篷車。貫穿小鎮的石板主街也從此處向北延伸。
于是這片空地就算是小鎮的南側入口了。
還沒走到空地邊緣,迦涅就微微揚起眉毛。近旁有非常細微的魔力波動,如果來的是其他人,未必能那麽快察覺異常。
這片土地正滲出一股令人不快的陰冷氣息。仿若無形的粗壯藤蔓,悄然纏繞住她的腳踝而後往上攀附。
每邁出一步,這感覺就越發明晰。
迦涅立刻勾畫符號,凝聚出兩個光球飄在身側。潔淨的白光略微壓制了土地散發的陰郁氣息,但那股正在步入異常地界的緊張感沒有絲毫緩解。
阿洛回頭一瞥,沒有詢問她為什麽要在大白天召喚光球,只順着她的目光,若有所思盯着地面看了幾秒。
再往前走了片刻,他突然駐足,做了個請她繼續的手勢。
迦涅凝神戒備,屏息邁出下一步。
沒有異常。
她依然站在空地邊緣。
不。迦涅餘光望見阿洛的身影,瞳仁頓時驚愕地擴張:她剛剛明明向前了一步,但是怎麽又回到了阿洛邊上?
胸口皮膚傳來微微的灼熱感,是她貼身佩戴的護身符在發燙。
這枚護符的主要功效是抵禦各類幻術邪術,彌補專精龍魔法之人在這方面的弱項。
護符自動生效,這意味着剛才有法術試圖操縱她的精神,但沒有完全成功!
“有人封鎖了甘泉鎮,不讓外人進去?”迦涅說着又試了幾次。每次她都在反應過來之前,就倒退回了阿洛身邊。
這情形在旁觀者眼裏大概頗為滑稽,但在迦涅惡狠狠的瞪視下,阿洛即便想笑也憋住了,沉默地別開臉。
過了幾秒,一行光屑組成的詞句從他那裏飄到了迦涅眼前。
——我放出去打探情況的裝置進入甘泉鎮之後,就會突然失靈脫離控制。我試着從幾個不同的方向闖進去,全都是一樣的結果。
阿洛還順手塗抹了幾筆簡筆畫,形象地描繪出他的裝置闖進甘泉鎮的路線。他停頓了好幾秒,而後才不太情願地擡手又寫:
——能解析出法術的具體性質嗎?這方面你比較在行。
迦涅強壓住上翹的嘴角,淡淡應道:“可以。”
說着她調勻呼吸,阖上眼簾,控制着極微量的魔力向外悄然延展,尋找剛才她撞上的法術邊界。
阿洛沒有打擾她,自顧自站在一步外側頭看風景。
良久,迦涅睜開眼,他立刻側眸看向她。
“這裏異常的魔力波動有兩種。一種是從土地散發的邪惡氣息。是我不知道的種類,但是讓我很不舒服。
“另外一種,也是最明顯的,來自隐蔽精巧的高等環境魔法,融合了幻術和空間魔法,主要功效就是封閉、隐匿還有遺忘。普通人撞上這道屏障,大概會忘記要進甘泉鎮這回事。”
阿洛聞言眸光微動,領悟了什麽,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迦涅扯了扯嘴角:“就是你想得那樣。這魔法很像是幽隐教會內部的獨特傳承。”
幽隐教會供奉的是帷幕女士——玻瑞亞信徒最多的正神之一。
千年前的大災變末期,龍和精靈等神話種族在慘烈的神戰中幾乎絕跡,原本行走于大地的神明抛棄了玻瑞亞,遠渡靈性之海另一端的祂們不再注視這片土地。幸存的神話生物也大都跟随這些神靈離去。
唯有帷幕與傳火兩位雙生女神沒有切斷與地面的聯系,依舊聆聽人類的祈禱。
帷幕女士掌管着死亡的帷幕,所有人在生命的盡頭都會穿過祂編織的迷夢,忘卻一切,精神在祂的神國獲得永久的安寧,失去記憶的靈魂則歸還靈性之海。
環繞玻瑞亞的迷霧海是帷幕女士的化身,祂的信徒因此視所有的異世界為禁忌,認為來自其他世界的漂流物都會成為摧毀玻瑞亞的種子。
像樣一些的村鎮都會有幽隐教會的聖所或是教堂,甘泉鎮也不例外。
點綴着玻瑞亞各個領國的信仰防線既是庇護,也是監視。
如果有異界之門開啓,又或是任何疑似漂流物引發的異常事件,本地的低階神官往往是處理事件的第一波人。如果她們認為無法獨自處理,就會寫信上報,請求近旁城市的主教堂派人協助。
迦涅在連片的紅屋頂中找到深藍色的教堂尖頂。她盯着那裏看了片刻,又伸手朝無形屏障所在的位置探了探,淡聲說:“有引路人先一步來了。”
‘引路人’這個詞一出,阿洛就下意識調整站姿,進入了備戰态勢。她不由失笑。
也很正常。
帷幕女士座下的高等神官們被稱作‘引路人’。除了對抗傷人的魔獸,他們的諸多職責還包括封閉與其他世界聯通的‘門’,回收危險的異界漂流物,根除來自其他世界的隐患。
銀鬥篷主張研究利用其他世界的知識,每次行動、每項功勳都等于在公然冒犯幽隐教會。
毫不意外的,當初十三塔衛隊成立的最大阻力就來自幽隐教會。
而幽隐教會雖然對所有漂流物持警惕态度,卻不會輕易封鎖一座小鎮,讓它在魔法意義上‘消失’。
除非——
阿洛顯然和迦涅想到了一處。他往外套口袋裏一摸,掌心立刻多了枚靈擺。
靈擺的吊墜呈扇形,像舒展開的魚尾,一半是黑曜石材質,另一半石材向內剖空,塞滿精巧的齒輪部件,相互勾連組合成一個複雜的機械核心。
迦涅緊緊盯着這小物件:這就是阿洛用來尋找異界漂流物的特殊裝置,大名鼎鼎的漂流物偵測器。
這是她首次親眼見到等同阿洛魔法體系基石的獨家發明。針對銀鬥篷的調查報告裏有這枚神奇靈擺的手繪示意圖,但這裝置的實物遠比插圖要精巧。
随着黑曜石魚尾靈擺徐徐繞圈,機械核心內部逐漸亮起。它猶如某種精密生命體的人造心髒,正在不疾不徐地重新學會跳動,一點點引導呼吸複蘇。
即便是迦涅也無法否認,這一刻,這枚靈擺讓她移不開眼。
齒輪清脆地咬合轉動過一格又一格。工整的、沒有絲毫偏差的機械部件運作起來的時候,有種與魔法陣啓動截然不同的獨特美感。很快,整個裝置都輕輕震顫起來,随即毫無遲疑,它朝着甘泉鎮中心的方向猛力擺動。
“那個方向有漂流物?”
阿洛繃着臉點了點頭。
迦涅回憶了一下甘泉鎮的大致地形。她上次來得匆忙,只對廣場上的主要建築物有些印象:美人魚酒館,對面的幽隐教會教堂,議事廳兼鎮長住宅,還有一些別的旅社和工匠鋪。
而上次,十三塔衛隊已經回收了美人魚酒館的那臺長了鬼臉的‘電話’。裝着那古怪東西的箱子至今還在據點存放漂流物的地下倉庫。
也就是說……
“甘泉鎮又出現了第二件漂流物。”迦涅低語。
不僅如此,新冒出來的這件東西還足夠危險,甚至把幽隐教會的引路人吸引到了這裏。
——有辦法破解封鎖闖進去嗎?
阿洛問得直接。
迦涅吃了一驚,下意識戒備地後退。
除了幽隐教會內部人士,大多數法師雖然也會在重大節日為帷幕女士獻上祈禱,但日常主要信仰的是帷幕的雙生姐姐傳火女士,那位世俗歡樂、還有智慧與魔法的守護者。
簡而言之,法師們與帷幕女士的忠實信徒雖然同樣使用魔法,但并不認為對方是自己的一員。
傳說中傳火和帷幕這對雙生女神是共生又互相牽制的複雜關系,因此法師們雖然隐隐對幽隐教會的人有防備之心,但也鮮有人願意與引路人鬧得不愉快。
當然,迦涅眼前這位綠眼睛青年就是個例外。
在銀鬥篷時期,阿洛就和引路人們為了争奪漂流物爆發過多次沖突。
見迦涅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阿洛笑了,他變換出的那行字跡也頓時有些張牙舞爪的嘲弄:
——沒叫你和我一起進去。
她惱火地吸了口氣。
——鎮上狀況不妙,露露很可能被困,她是我招攬的,送補償金也是我指派的,我必須對隊員的生命負責。
阿洛綠眼珠快速移動,一番快速權衡後下定決心。
——給我一天時間。
短短同一天內,他第二次向她‘交代後事’:
——如果你不願意幫忙開門,我就自己想辦法闖進去。一天之後,無論是放任幽隐教會處理,叫你厲害的朋友們過來解決事态,或者直接發揮你的專長直接炸了這裏,我都不會有意見。
迦涅沒有答應,但語氣比之前緩和許多:“引路人已經到了,你現在沒法吟唱施法,能使用的魔法種類有限,即便能進去,恐怕也很難改變局面。”
阿洛卻抛出新的論點。
——現在整座小鎮的人都生死不明。一整座。
迦涅眸光閃了閃,嘴唇分開又抿緊,最後選擇沉默。
阿洛表情平靜到幾乎冷酷,握着靈擺金色細鏈條的手指卻有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
——你很清楚幽隐教會在封鎖之後,會怎麽‘清洗’封鎖區域。
引路人對付源于其他世界的邪惡影響時,手段向來簡單粗暴。教會內部的魔法隐匿了甘泉鎮,這不是個好兆頭。
在一座普通小鎮的存亡與維護整片大陸的平穩之間,引路人們永遠會優先後者。
迦涅仍舊抿唇不語。
——也是,奧西尼家是幽隐教會的大贊助人,你不好在這種事上給我方便。
迦涅額角一跳,終于忍不住了。她再次冷下臉:“你憑什麽覺得現在進去就能解決問題?”
阿洛故作輕松地搖晃腦袋。
——總要試一試才知道可不可能。
他這仿佛要到未知樂園冒險的姿态在迦涅心頭點起無名的火焰,她呵地嗤笑:“別裝了。比起甘泉鎮居民喪生,你更害怕的明明是第二件漂流物被銷毀。”
——我确實對招來引路人的漂流物感興趣。但這和我希望救下盡可能多的人不沖突。
他像是對于需要向她這樣深入剖白自己的動機感到疲憊,一口氣化作嘆息吐出來。
——而且,我都不一定進得去,你為什麽要阻止我?
這句話末尾的問號他寫得尤其大,還閃閃發光地抖動,極具沖擊力。
迦涅一怔。
是啊?為什麽?
阿洛雙眼一眨不眨,視線落定在她臉上。
緊接着,他猛地靠近半步,抓住她的手掌,握得很緊。
迦涅整個人石化了,僵硬地睜圓了眼睛瞪着他,甚至忘了怒斥他突然失禮。
相觸的指掌傳遞的不僅僅是體溫,阿洛的聲音直接在迦涅腦海中響起,近得可惡,就好像貼着她的耳朵說話:
“我自食惡果,連帶着被困沒法脫身,甚至被引路人抓住或者幹掉,不是正合你意嗎?”
迦涅這才明白過來:
他實在是寫字寫得煩了,幹脆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和她建立起魔力連接,将想法轉化為魔力波動強行傳遞過來。
只要她掙脫,或是施加一個簡單的防護法術,他就不可能和她這麽傳遞想法。
但她沒有。這樣和他争吵确實更加方便。
迦涅哈地嗤笑,有樣學樣地在他腦海裏直接出言嘲諷:“如果要假借這種意外事件才能除掉你,我也未免太可悲了。再說了,你留下救人,我撤退,別人會怎麽看我?”
阿洛不耐地抿唇:“名聲不是現在該考慮的首要問題。”
迦涅直接給了他一個‘你懂什麽’的眼色。
談話陷入僵局,兩人相握的手也因為角力而微微發汗。
“你說得對,救人重要。”
迦涅忽然轉變态度,他頓時警惕地盯住她。
“不如這樣,我想辦法帶你一起進去。如果露露·萊諾克斯在裏面,我會幫你把她帶出來。而作為交換——”她粲然笑開,金瞳閃閃發亮。
她露出這個表情,阿洛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
迦涅笑眯眯的,朝阿洛手裏的監測靈擺一擡下巴:“事情解決之後,你要把這東西借給我玩一天。”
哪怕弄不明白具體運作原理,一天時間也足夠聯系可信的工匠,分析這靈擺的原材料構造,試着制作仿品了。
阿洛這個副隊長之所以目前不可替代,就是因為只有他能穩定并且準确地找到異界漂流物。但如果有了替代的監測用具,哪怕劣質一些,局面就會完全不一樣。
這是明晃晃的陽謀,謀的就是阿洛的獨家發明技術。
阿洛整張臉都繃着,眸光快速閃動。
迦涅等待了片刻,慢吞吞地嘆氣:“我們在這裏每多吵一秒鐘,局勢都可能變化,這點你想清楚。”
做出決斷只花了數拍心跳的時間。阿洛咬牙:“好,你開門,我和你一起進鎮,結束之後我把靈擺借你一天。但先說好,進去之後你要聽我的,不要擅自行動。”
見迦涅有些不以為然,他似笑非笑地說:“我是好意提醒。畢竟大小姐你沒有應對危險漂流物的經驗。要是在遇見引路人之前,你就犯低級錯誤中招了,那就好玩了,不是嗎?”
迦涅同樣陰陽怪氣地回應:“多謝提醒,但你最好不要太小瞧我,沙亞閣下。尤其在遇到引路人的時候,你還是閉嘴躲起來更好。”
他不搭腔了,在魔法儲物袋裏翻找了一陣,拉出條看上去的破破爛爛的纜繩,熟練地将一頭系在了自己左腕上。
“伸手。右手。”他的心聲很生硬。
迦涅爽快向他遞出右手,看着他将繩索另一頭系在她手腕上,難得流露出好奇之色:“幹什麽用的?驅邪?還是共享魔力感知?”
阿洛的手指在她腕上停了須臾,傳遞來信息:“只是一條繩子,拉不斷、砍不斷、也燒不斷,防止進鎮的時候出問題。”
“喔。”
原來防的是她進了鎮就翻臉不認人。迦涅在內心補充。
阿洛詫異于她突然格外配合的态度,怕她又在籌劃什麽,松手後用全大寫閃光字母警告:
——不要擅自解開。
——否則走散了我還要來找你,額外的麻煩。
迦涅哼了聲算是應答。
——開門就交給你了,大小姐。
迦涅立刻付諸行動。
她收起光球,忍受着陰冷的氣息,繞着無形的壁障來回踱步。
考慮到現在兩人以一根纜繩相連,這也意味着阿洛連帶着被她扯着同步移動。而且為了不影響她感知魔力波動,他必須保持站在她身後。
左三步右三步,前進一步又後退兩步,重複以上動作。
日頭逐漸往河谷的山坳裏沉,天邊雲彩色彩逐漸變濃,阿洛的表情肉眼可見地逐漸僵硬,深呼吸壓抑情緒的頻次也越來越高。
迦涅就像沒察覺他的焦躁,保持着自己的步調,尋找着隐匿法術的弱點——不愧是帷幕女士座下的神官,對甘泉鎮的封鎖仿若沒有邊界環形帷幕,存在感稀薄卻穩固,并且會随清風起伏似地變幻挪動。
要破解這道防線,比尋常的環境魔法難度要高上數倍。
在阿洛幾乎确定迦涅就是故意在遛他玩的時候,她終于尋找到一個合适的契機和位置。
她果斷俯身觸碰地面,整個手掌貼到泥土裏。阿洛也不得不深吸一口氣,迅速跟着俯低。
嘶啞的龍語從迦涅的唇間有韻律地逐節吐出。
空氣興奮地顫栗,突如其來的強風以她的手掌為中心流淌,不僅将她的衣袍發絲往後吹,也拂得阿洛頭發迷眼。
一道明亮的光門從下至上,緩緩勾勒出外輪廓,內側逐漸充實,而後終于成型。
她空想出了一道能自由進出甘泉鎮的門。
迦涅側眸看向阿洛,習慣性向他無言炫耀她的小小成功。她克制着微笑的幅度,不讓自己顯得太過得意,表情還算放松。
柔和純淨的光從門扉上灑落,光在她的瞳仁裏,也在她的臉上、她的發梢上。
阿洛似乎覺得刺目,綠眼珠掙紮地動了動,想要看向別處。但最後沒有。
這個對視比一個呼吸更短。迦涅立刻回過神,她嚯地轉頭直起身,拍掉掌心的泥土,就當什麽都沒發生。她起得突然,帶得阿洛一個踉跄。
“走吧。你先還是我先?”
阿洛指了指自己。
迦涅聳肩,側身讓出路來。
他謹慎地摸出一把造型奇異的火槍,用槍口探了探光門的虛實,當先穿過去。
迦涅沒有刻意保持距離,緊跟着步入門扉內部。
門後昏暗而潮濕,重影迷蒙,隐約有霧。
迦涅忽然驚訝地抽了口氣,阿洛立刻回頭。
聲音的源頭、迦涅剛才還在的地方空無一人。
他揚起左腕,半截纜繩順着他的小臂垂落,左右搖晃了兩下。繩索端口平滑光潔,整齊得就像另外半截不曾存在過。
再看向前方,暗影和霧氣全都消失不見,黃昏時分的甘泉鎮安靜地包圍他。
這寂靜更像是蓄勢待發、繃到極致的琴弦,最輕微的撥動都足以讓它徹底斷裂。這股琴弦般的異質緊張感纏繞着街道,扼緊了這座小鎮的咽喉:
主街和小巷都沒有人影,煙囪吐出青煙,有人,但沒有正常村鎮該有的生活雜音;每棟房屋的門都緊閉,每扇窗戶都牢牢拉着窗簾,不留一絲縫隙。
宵禁。
阿洛腦子裏無端冒出了這個詞語。
“那邊!”
阿洛嚯地轉頭。五座民居開外的紅瓦頂上,一個青年扶着煙囪,指着他大喊。
不能被抓住,逃了再說。
生存直覺與心跳一起蓬勃加速,阿洛瞬息之間放棄與鎮民交涉的打算。
紛亂的腳步聲敲碎小鎮寂靜的同一剎那,阿洛貓着腰一閃,動作輕盈迅速,背脊一下子就貼到了最近的倉庫側邊,縮身躲進那個‘哨兵’的視覺死角。
他緊接着在額頭胸口勾畫繁複的符號,發動隐身術。
“在這裏!抓住他!”
“是個外鄉人!”
十多個鎮民卻嚷嚷着,分兩個方向,踩着夯土小路直奔阿洛而來。他們有男有女,手裏揮舞着廚具農具和棍棒,憤怒在眼睛和臉頰上燃燒,好似見到了在鎮上犯下重罪的通緝犯。
隐身術竟然失敗了?!阿洛瞳仁驟縮,來不及多想,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搓動手指——最簡易的元素魔法,憑空生火。
但無論他怎麽嘗試,不要說火焰,就連火星都擦不出來!
“快,別讓他跑了!!”
這樣下去會被左右包抄,地面的路必須放棄。阿洛立刻腳下一蹬,準備翻上高高的倉庫屋頂。
平日裏有身體強化魔法加持,只要那麽一踩地,他就可以輕輕松松跳上二層瓦屋的房頂。但起跳的瞬間,他就知道這次要失敗了。
他的軀體格外沉重。
或者說,下肢異常無力。
阿洛沒來得及夠到屋檐邊緣,身體便不受控地下落。久違到有些陌生的墜落感無情地向他揭示事實——身體強化魔法失效了。
他現在只是個比同齡人稍強壯有力一些的二十三歲人類。
砰。
阿洛落地,勉強站穩了沒有失去平衡跌倒。
但只是這麽一耽擱,神情不善的鎮民已經圍攏成一個半圓,正向他逼近、再逼近,伸得最長的割草刀已經能映照出他的臉。
危急時刻,阿洛卻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局面居然比他預想得還要糟糕:
第一,甘泉鎮顯然出事了,處于戰時狀态,對外來之人充滿露骨的敵意。
第二,他似乎喪失了施展魔法的能力。
第三,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還與迦涅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