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小憩-2
第37章 小憩-2
阿洛語音未落, 兩個人都怔了一下。
迦涅緩慢地坐直了,靜靜流淌的夜色掩藏住了她臉上的神色。
她沒一口回絕,卻反而讓他緊張起來。畢竟誤讀氣氛,采取行動卻反而引爆新一輪争吵, 他已經犯過好幾次這樣的錯誤。
阿洛于是下意識解釋:“我沒有多餘的目的, 也沒抱什麽期待。我只是覺得, 正好是節日,一起走走……或許也不錯。當然, 你可能已經很累了, 想立刻回去休息也很正常。哪怕你同意了, 我也不會以為這意味着你願意緩和關系, 或者願意做出任何別的改變——”
他的語聲急且快,卻越說越詞不達意,他幹脆懊惱地抿唇收聲。
迦涅在這個時候終于動了。
她別開臉,看着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會議室角落,好似窗外朦胧升起的月牙們對她來說太過刺眼,輕卻清晰地說:“給我一個接受邀請的理由。”
阿洛驚異地陷入沉默。他随即發現,自己的唇角竟然不知不覺地翹了起來。
“那些跨不過去的東西放到明天也不會消失。我不強求回到過去當朋友, 但今天晚上, 我和你可以不是敵人。就像還在甘泉鎮的時候那樣。”
迦涅回過頭來。
“只是延遲一晚上面對現實而已, ”阿洛短促地吸了口氣,“可以嗎?”
“我要回家一趟。”
阿洛在那一刻無比清楚地聽見了自己脫拍的心跳。
但他緊接着聽到她說:“直接從這裏一起出發太顯眼了。約定地點和時間, 用信使告訴我,之後彙合。”
不等阿洛反應過來, 迦涅便快步走了出去。
此刻月牙即将東墜, 為了讓市民們充分欣賞節日景色,今天千塔城大多數建築物都默契地沒有點燈, 窗戶後即便有光,也是溶溶的、另一輪天體般的柔和。于是據點一樓的走廊上,每走幾步,就會穿過一汪透過窗戶傾瀉進來的幽光。
迦涅踏着窗戶形狀的光前進,拉大了步幅,像在玩兒時的游戲,小跳着前進,每一步都必須踩在光泊裏。
不長不短的一路,這光仿佛滲進了她的身體,替換了那些沉重的考量,她的骨頭血肉都暫時變得有如靈和魂輕盈。
答應阿洛不管怎麽說都不是一個正确的決定,或許明天,或許兩個小時後,她就會為此後悔不疊。但是,她想,她不可能永遠只做正确的事。
迦涅穿過堡壘正面的拱門,足下一蹬,輕巧地跳下最後三級臺階,踏進遍地散落的人造月光裏。
※
集合地點最後定在了千塔城西的鹦鹉螺碼頭。
葦河自西向東貫穿千塔城,在中央區偏東南處分出一條支流。鹦鹉螺碼頭是城西最熱鬧的游船起點。
迦涅披着鬥篷,兜帽遮住了半張臉。如果有人往兜帽裏面細看,卻只能看到一團模糊變幻的輪廓——最簡單的易容術。
而她絕不是唯一使用小法術遮掩身份的人,奇裝異服,戴面具甚至把頭部包裹在非人生物的假象下的家夥,她從下車的地方走到碼頭,就看到了至少五個。
她無視了兩個搭讪詢問是否需要船夫的掮客,一路走到碼頭飄浮起落的标牌下面,駐足左右張望。
“這裏。”迦涅循聲望去,不由揚起眉毛。
眼前人的聲音是阿洛的,身形輪廓也眼熟,臉容卻屬于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他将鼻梁上的金邊眼鏡向下褪了一點,熟悉的眉眼就從障眼法後顯露了些微。他飛快地将眼鏡歸位,輕咳兩聲,略微沉聲改變嗓音:“走吧。”
雙方都這麽認真地掩藏身份,迦涅不由自主有點想笑。如果真的細究為什麽想笑,卻又說不清了。
“為什麽是坐船?”等待店員确認租賃信息的時候,她忍不住小聲問。
“這家船行的船上都施加了幻術,船外的人都看不清乘客的臉。”
她盯了他一眼:“我都沒聽說過,你倒是很清楚。這裏的熟客了?”
阿洛嗆了一下:“不,芬恩來千塔城不算久,對游覽之類的事很感興趣,前幾天拿了一堆宣傳小冊子過來問我哪個最有意思,裏面恰好有這家船行的廣告,偶然就記住了。”
她明顯不太相信,可是這個時候,端着懶洋洋笑臉的店員回來了,兩個人立刻不再說話。
一艘單桅帆船随着水波起伏,船頭光球閃爍,等着他們靠近。
阿洛率先跳上船去,他轉身将手遞給迦涅。她卻邁步一個小跳踏進船舷內側,睨了他一眼,無言地表示她不至于上船都站不穩。
面目陌生的眼鏡阿洛擡起半邊眉毛。
哪知道下一刻,察覺額定的兩名乘客上船,纜繩就立刻松脫了,小船越過棧橋水底的樁子時微微一跳。迦涅沒站穩,不由自主前沖,一頭撞到阿洛身上。
他退了半步穩住身體,手臂下意識繞過她的背,防止她真的跌出船外。
于是有那麽極短暫的一瞬,兩個人都僵住沒動。
迦涅先回過神,肩膀一扭遠離他的臂膀。
“哎喲,您的頭可真硬。”阿洛反應也快,怪叫了一聲,做作地揉了揉心口,好像真的被她撞痛似地。她送給他一個白眼,他笑眯眯地坐下了。
還沒來得及膨脹起來的那絲尴尬就這麽在一句怪話裏消解了。至少表面上如此。
迦涅靠着船頭坐下來,水生植物輕微的泥土味随着夜風拂過,混雜了一縷豐饒角七號淡淡的香味。
她随之無端想起,躲藏在美人魚酒館閣樓破衣櫃裏的驚險時刻,居然是今天早晨的事。
體溫,氣味,觸覺,後知後覺地,她為回憶裏尚且明晰的諸多細節不自在起來。阿洛都二十三歲了,她在心裏提醒自己。
但是因為整整五年的空白,迦涅有時會下意識把他和記憶裏更瘦小的人影混淆。
最開始的時候,因為吃飯總吃不多,小學徒阿洛和迦涅差不多一樣高。後來他終于長高了一點,越長越高。然而相當漫長的一段時間內,迦涅并不覺得阿洛和自己有什麽根本上的不同。性別對于法師來說并不重要。
直到十三四歲,魔法也無法遏制的青春期到來了。
他們的身形開始有一眼了然的差別。而阿洛在某些突如其來的時刻,會讓她感到陌生:
比如發現他的指掌居然可以輕松包住她拳頭的時候;她走路發呆撞到他,他的後背一瞬間繃緊了,夏衫輕薄,讓她意識到織物另一頭竟然有了隐約的肌肉線條;某個平常的午後,他從後面俯下來,越過她的肩膀看她在讀什麽書,似乎只是完全無意地來了一句:“你又對自己幹了什麽?頭發突然那麽香。”
但好像也僅此而已。
他們沒來得及徹底意識到,因為是異性朋友,許多一起長大養成的舊習慣以世俗眼光已經不再合适。但在那之前,山崩地裂,他們之間已經分出了一道寬近兩千個日夜的深谷。
阿洛大概和她一樣,只是積習難改。
迦涅将纏繞的思緒狠命按下去,別開臉打量他們剛剛離開的鹦鹉螺碼頭。
雖然是滿月節第一天,租借游船的人居然不算多。小舟不需要乘客劃槳調帆,徐徐順着水波離開棧橋,将一艘又一艘艘拴在樁子上的空船抛在了身後。
“那麽多空船,這家的船租很高?”迦涅找了個話題,說着把手按在船身上感受了片刻。
船上确實有幻術。說不上多高妙,但小船穿行在夜色泠泠的水上,時不時要鑽橋洞,岸上的人本來就看不太清楚船帆下乘客的模樣。
“今天的船費不比之後便宜,所以大多數人都想等上弦月或者滿月的時候坐船夜游,”阿洛同樣一本正經地解釋道,“據說那個時候的河上的景色最漂亮。我剛剛問過,已經都預定完了。”
他們倒是選了一個好時間。河上的船果真不多,全都慢悠悠地順着水流漂行。
船舷攪碎粼粼的波光,各色月牙的柔光映照之下,兩岸一座座尖塔都變得有些陌生,平滑地從兩人的視野中後退出去,像成列的石頭松樹,又宛如沉默俯視河流的守衛。
這不是迦涅第一次坐葦河游船,上次還是久遠的十三四歲,跟随着母親從流岩城到千塔城參加某個宴會。
那是一艘更大更氣派的船,幻彩流轉的魔法天幕、舞池、桅杆頂端的觀星臺、樂隊還有适合密謀的包廂,只要想得到的設施,上面全都找得到。
但在那艘船上,她好像沒有這樣安靜地看過千塔城風景。
阿洛也像是陷入了回憶之中,一聲不吭。
水波般清淺的月光淌過兩個人的眉間身上,誰都沒有開口,直至阿洛突然說道:
“這次謝謝你。”
迦涅轉過頭,他已經脫掉了遮掩相貌的眼鏡,坐姿卻沒恢複他平日懶洋洋的樣子,端端正正的,有些僵硬。
“如果是我一個人進去,甘泉鎮說不定已經被吞噬了。我也未必回得來。”阿洛抿了抿嘴唇。
“沒什麽,不要忘了你還欠我酬勞。”
阿洛沒有試圖賴賬:“什麽時候你想借靈擺就告訴我。但一天後要還給我。”
“好。”迦涅只回了一個單音節。
提出協助的價格的時候,她想得很簡單。只要有檢測裝置,那麽就可以組建效忠于她的十三塔衛隊,至于漂流物,随便回收一下就好。
但她或許小瞧了漂流物的威力。
迦涅以前浏覽過一些銀鬥篷行動記錄,執筆人很少正面提到那可能有多危險。但現在仔細想來,結局更慘烈的那些報告會更妥善保存,未必流得到她手上。
而哪怕在她翻閱過的記錄裏,也有一些名字不知什麽時候就脫隊消失了。那些人或許是無法忍受貧窮另謀出路,但也可能只是再也沒有回來。
“甘泉鎮這次的情況,算兇險嗎?”
阿洛怔了怔,沒想到她會這麽問:“那截蠟燭本身算不上最危險,但因為在身份特殊的人手裏,才搭上了十個人。
“伊蓮應該一直在祭臺附近點着那根蠟燭,于是所有到教堂祈禱的人都會一點點失去影子。誰會想到最厭惡異世界的幽隐教會神官,會主動使用漂流物呢?”
他們那天還沒來得及檢查祭臺,伊蓮就幽靈般地出現了。她挑選那個時機現身,大概也是為了防止兩人離蠟燭太近,從中發現蹊跷。
迦涅點了點頭,沒有接話。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問阿洛這些。銀鬥篷或許确實默默地扼殺了許多危機,她可以勉強承認這一點,但同樣的目的、不同的手段,引路人也在做。
可是這點正确不足以讓她放棄自己想要的。她也不可能那麽做。古典學派允許十三塔衛隊存在,但不會容忍它在她手下擴張。
阿洛突然清了清嗓子。迦涅露出詢問的神色。
他神色有些複雜:“你肯定又在思考非常嚴肅的事。我以為我們說好了,今天晚上不去面對那些東西。”
她攏了攏在濕潤的夜風中飛舞的一縷散發:“那麽我和你還能談論什麽?”
“比如……”阿洛才出聲就止住了,說下去對他來說仿佛要耗費莫大的勇氣,他閉了閉眼,終于還是流暢地說了出來,“比如過去五年,你是怎麽過的,過得怎麽樣。”
迦涅輕輕笑了:“如果要聊這個,那可到處是‘非常嚴肅的事’。”
他搖頭,綠眼睛像水裏彎月牙般微光粼粼地閃爍着。他的聲音是輕柔的,語調鄭重,措辭卻有一些調侃:“我需要更了解你的那五年,才能理解為什麽那些‘非常嚴肅的事’對你那麽那麽嚴肅。”
不可思議地,迦涅沒有被他的語氣冒犯。
一旦用一本正經又滑稽的廢話,對,比如‘非常嚴肅的事’,指代他們之間無可轉圜的沖突,就好像給張牙舞爪的巨獸施加了變形魔法,把它變成可愛無害的小動物。明知道是假象,雙方卻因此可以暫時心平氣和地談論它了。
哪怕只是暫時的。
迦涅微微仰起頭,看着頭頂的橋洞靠近又靠近。
橋下的陰影一瞬間吞沒了她。
“為什麽一定是現在?”她在黑暗中說,語聲包裹在小船的幻術裏,沒有回音。
這幕無端讓阿洛心悸,他于是忘了回答。
但下一刻,她又在那裏了,半躺半靠在船頭,脖頸朝後仰出去,沐浴在萬千月牙與水波交相輝映的微笑裏,銀色的頭發和眼睫蒙着微光,皮膚好像在發亮。
往昔圖景碎片在這一刻上浮。阿洛看着船頭的迦涅,卻又同時身處六年前的日出時分。
迦涅·奧西尼站在流岩城某個箭塔的城垛空隙前。發色和瞳色都不同。察覺阿洛靠近,她朝他略微側過臉,晨曦突如其來地傾瀉而下,她的唇角沒有動,但是眼睛帶了點睥睨的笑。完全不同但相似的情狀。
阿洛在想什麽迦涅并不知道。
她仍舊仰着頭,這個視角水波是她的地面,世界接近颠倒,天上地下都有虛虛實實的細月,讓她感到新鮮。
然後她突然直起脖頸。
猛灌一口烈酒般的暈眩感襲來,讓她分不清是因為視野突然正逆歸位,還是因為她在這一刻看到阿洛。
她經常會忘記阿洛這個最年輕魔導師之所以出名,有一部分是因為他相貌也十分出衆。普通人搞不懂他的魔法體系有多奇特,但會記得他的英俊。
就比如現在這樣,他收起那副好像坐不直的散漫樣子,專注到無表情地盯過來的時候,還挺唬人的。
“多浪費這個夜晚啊。”她喃喃。
阿洛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麽:“我很确定,如果明天我問你相同的問題,不吵一架,我得不到任何新信息。”
“你要那些新信息幹什麽?就算你理解了,那又怎麽樣?”迦涅坐直了些微,唇角的笑意變得有些刺人。
阿洛沒有立刻回答,似乎被她問得無言以對。
小船載着他們鑽入又一個橋洞。
黑暗中,她聽到他的回答:“但我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