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黃龍旗

蘇小踩在一個掉了綠漆的矮腳板凳上,左手扒拉着面前的酒缸沿,整個人微微俯身,右手拿着一半被劈開的南瓜色葫蘆瓢,去舀瓦缸裏的青梅酒。

瓦缸裏面水綠汪汪的,上面一片平,像一方青色帕子,蘇小看着看着,就想從那水裏擰出點青顏料來,雖然她最不喜歡青色。

酒舀好了,來沽酒的人打開自家的玻璃瓶子,又拿過桌旁的一個漏鬥,仔仔細細放好到瓶身裏去,蘇小順着這漏鬥把酒傾進去。

這時候,她媽從後面屋子裏出來了,沽酒的人見了她,随意取笑着,"喲!蘇雲儀你這,好半天才出來!剛去做什麽了?虧得你忍心,扔一個十歲的孩子叫這替你!這人小缸大的,栽裏了還得了!"

蘇雲儀擡起手,順着胳膊上的旗袍長袖擦幹唇上的水漬,眼角眉梢橫挑着,略微有些不耐煩,"剛去後院舀了一瓢井水喝了!"

沽酒的人嘴裏吆喝一聲,"自家現放着這一缸一缸的散酒,還去喝井水!哎呀呀,這真是,賣油娘子水梳頭,你就省成這樣!"

"一瓢酒要十個銅板哪!"蘇雲儀感嘆了一句,一張瘦削的臉還是蠻不耐煩,"十個銅板!我孤家寡人還帶着幾孩子,男人又跑了!不指望這麽一寸一寸地節省着,日子能過得下去?!"

她這時候又有點憤憤不平,對着天下所有的男人憤憤不平,她望向那沽酒的中年男人,鼻子裏冷哼着笑了笑,很肯定的語氣,說道:"男人沒一個好東西,真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知道!"

那沽酒的人對她這向天下男人斷言頗有些不以為然,說道:"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那女人呢,你們女人就都是好的了?"

蘇雲儀更加冷笑了笑,眼睛裏連帶出一點子怨恨來,"是人就不是好東西!人都一樣!"

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尤其露出一副刻薄相,仿佛全天下的人都對她不起,沽酒人心中簡直看了不喜,有點厭地,他抱着自己那一玻璃瓶子青梅酒,閑閑又扯了幾句,便要離開。

蘇雲儀大着嗓門和他扯話,故意叫他不好走,一壁又叫自己女兒蘇小從板凳上下來,問她,"剛剛收的那銅板呢?"

沽酒的人聽了,好氣又好笑,沖着桌上一指,加重了聲音道:"這不,在那兒哪!你也不用拐彎抹角通過個孩子問我,我不是那樣人!喝酒不給錢?你也忒把人看扁了!"

蘇雲儀笑吟吟收了十個銅板,賠笑道:"我不過随口一問!怕孩子不懂事,亂放了找不到,問清楚好!倒真不是信不過您!哎,孩子不懂事哪。"

沽酒人肚裏帶着許多火氣,故意擡高點頭,橫棱着眼角,斜斜地看着蘇雲儀,神情裏是故意的興師問罪。

手一擡,一指蘇雲儀手中那十枚銅板,說道:"也不是我說,你家這酒,忒貴!早些年時候,十個銅板一碗酒?想都不敢想!早些年的酒,那才是……好喝又便宜!才賣一兩個銅錢!"

"話不是這樣說,不看看現在是什麽時候!"蘇雲儀争辯着,語氣像要和人吵架似的,"自從日本人打進來,時局變了呀,什麽東西不是五次三番地漲一漲?要說起來,十個銅板算得什麽?隔壁賣米的,從南北封鎖線運糧回來,哎呀呀,那才是,一本萬利!"

說着說着,她徒然羨慕起來,"時局這樣子,做米糧生意最吃香啊,像我這賣酒,賣出個什麽!亂世裏人必得要吃飯,那酒倒是無所謂的,做米糧生意最吃香呀!"

她說到這裏,神情徒然地羨慕着,沽酒人和她費了這許多口舌,本就自心中不耐煩,此刻又看看天漸晚,也就随便打了聲招呼,閑閑走了。

他一走蘇雲儀就抱住女兒蘇小,問她剛剛走的那個人有沒有欺負她小,把葫蘆瓢拿來自顧自舀酒吃,她抱住蘇小,壓低了聲音,像誘哄她似的:"小小,小小,你說,剛剛那個人有沒有偷偷從你手上拿過葫蘆瓢來,偷偷舀酒喝?"

蘇小搖搖頭,"沒有。"

蘇雲儀松了口氣,又叮囑她,"以後你再一個人賣酒時候,一定記住了,千萬別叫人從你手裏拿酒瓢子!我這先告訴你,省得下次人家欺負你一個孩子,偷喝了酒不給錢,你這又是悶嘴的葫蘆兒,什麽事不問你,你也不肯主動說的!"

蘇小很聽話地點頭答應着,然而心裏未免也多嫌她母親把人想得太壞了,她印象中的母親不是這樣。

怎麽這樣?這樣地不溫柔,太突兀了,她不能原諒。

印象中的母親,蘇雲儀,一直都是溫柔的,很美麗,有年輕的活力,這樣一個溫柔的母親一一善母親,忽然露出另一張面孔,蘇小很惶惑。

晚間時候,蘇雲儀收了酒缸子,招呼孩子們吃飯,她這時候又是溫柔的,溫柔地給孩子們夾魚肉、溫柔地給孩子們夾青菜,晚飯吹拂過庭院,天井裏黃昏日落的顏色,蘇小承認這時候她是快樂的,寧靜的快樂。

母親還是一個好母親,一個溫柔的母親。

夜色降臨,蘇雲儀坐在煤油燈下給孩子們縫衣服,忽然蘇小拿着白日裏舀酒的那個葫蘆瓢子跑鬧進來,舉着那東西給蘇雲儀看,"娘!你看!"

那葫蘆瓢子最末端不知怎麽有了個小孔眼,被蘇小用一串紅色流蘇穗子墜上去了,聊以裝飾。

蘇雲儀笑眼看了看蘇小,接過葫蘆瓢子來,換成青色流蘇穗子。

蘇小看了不依不饒,鬧起來,發起脾氣,"我要紅色!紅色!紅色好看!不要青色!"

她每一句話都用盡力氣,小孩子就是這樣,好惡太分明,一點不順心就要抗議,到底是小孩子。

蘇雲儀不理她,自顧自還是換了青色穗子,又走到放酒的房間,打開酒缸,添了幾瓢井水摻進去。

第二天,照樣在門前賣酒,大太陽照着,她沖着過路人賣酒,路人有的擺擺手,有的停下來,調笑一句,"雲嫂子,你這真是,生意怎麽能不好!路上不論走過什麽人,你也要沖着人家問一句要不要酒的。"

蘇雲儀笑着,理直氣壯,"是呀,有生意為什麽不做呢?!"

她說到這句,征了征,想起來這話是從前她父母親的口頭禪,現在也成她的了。

她皺起眉,向四處望,旁邊不遠處挂着日本人的太陽旗,刺眼的紅色。

移開眼,那圓圓的紅還在眼前映着,蘇雲儀索性又去望自家的酒旗,這酒旗是黃地子,一面寫着個鬥大的酒字,一面又畫着個青龍,張牙舞爪,蘇雲儀老覺得酒旗上有個青龍心裏安心些,因為是吉獸。

她現看的那面是有龍的,不知是不是因為剛剛盯着太陽看了的緣故,那一條青龍變了藍色,襯着黃地子,眼前那虛現的紅太陽影子又落在上面,酒旗成了黃龍旗一一清朝時候的國旗。

一切退回三十年前,1910年。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一個短篇,啊,為什麽我每次寫都有點啰嗦……像長篇的感覺……不應當啊不應當,頭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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