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在那裏見到了滿園的白花和溫存的……
4. 木槿 在那裏見到了滿園的白花和溫存的……
白公館是時常有宴會的,只是十月底特地為白小姐辦的那一場格外隆重罷了。
舉行宴會的那個秋夜十分宜人,沒有雨水,溫度略低又不至于太冷,恰好可以将白公館漂亮又寬敞的後花園用起來。上海灘的名流來了一多半,剩下的一小半要麽是跟白老先生政見不同立場相左、要麽就是遠在他鄉趕不過來,但仍不妨礙那一夜的熱鬧,衆賓手持香槟在公館和後園之間穿梭交談,屬實是衣香鬓影迷人眼。
白小姐當然是這場宴會最出彩的主角。
白老先生親自牽着她的手從盤旋的樓梯上走下來,绛紫色的天鵝絨長裙勾勒出她玲珑婀娜的身段,修長的脖頸在領口處蕾絲的修飾下顯得更加細膩漂亮,一舉手一投足都體現着令人贊賞的教養,倘若她能賞光給個笑臉兒,那便能讓人在這略顯蕭瑟的秋季賞一賞潋滟的春色了。
沒有人不為她的美貌驚嘆,大家的目光都在追逐她,而她只照舊覺得厭煩,表面雖還裝的一副客客氣氣的樣子,但其實自打從樓梯上下來就一直跟她二哥待在一起,挽着哥哥的手臂生怕被某些陌生的男子搭讪。
白清遠就笑她,說:“你是平白長成這副模樣,誰成想連風流的本事都沒有,也不嫌自己丢人?”
如此論調頗令白清嘉無言,還未來得及反駁便又聽到一聲笑,随即一道聲音傳來,說的是:“二少爺是上海灘第一風流人物,清嘉她怕是坐了轎車也趕不上吧?”
白清嘉聽聲辨人,忙驚喜回頭,果然見來人是她舊時的密友,薛靜慈薛小姐。
薛小姐的父親是滿八旗索佳氏的後裔,原從父姓,大清衰亡後才改随母親姓薛,日子過得可不慘淡,在北方多省都有礦山,只是為了避免政治上的糾葛才改到南方居住,是正兒八經富得流油的;她生得也周正,有雙拿人的丹鳳眼,看人時常帶着三分淡淡的笑,禮貌而有風度,今日穿了一身旗袍,該是頂好的繡娘一針一線繡出來的花兒,外面裹了厚厚的披肩,看上去典雅又清透。
只是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薛小姐什麽都好,偏偏身子骨不好,打幼時起就有肺病,人一直胖不起來,一年十二個月有一大半要待在家中養着,也實在是為難她。
白清嘉是好些年沒見過她了,此時一見十分欣喜,畢竟在她留洋之前薛小姐一直與她最為要好,可跟趙小姐宋小姐那些虛情假意的滬上名媛不同——她們哪,表面上同她親熱,實則一扭身就要同人說兩句她的是非,心裏泰半都盼着她早些倒黴呢。
白小姐于是難得露了笑臉,同舊日的密友打了招呼,又聽身邊的二哥笑道:“上海灘何其大也?能有一事稱得上第一我看也算功勳。”
調侃玩笑,甚是自然,讓白清嘉見了心中也不免感慨,暗想自己出國幾年還真是錯過了不少事,沒想到二哥都跟靜慈熟絡起來了。
她笑了一下,順着哥哥的話對靜慈說:“你調侃他有何用?臉皮厚過城牆拐,父親的棍子都打不穿。”
三人都笑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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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靜慈四下裏看了看,問:“怎麽不見大少爺?”
問的是白家長子白清平,也是賀敏之親生的兒子,今年已經39歲了,早已娶妻生子。
“最近去了北京,要過幾日才回來,”白清遠笑答,“政丨府裏的人麽,排場總是大一些,不好見到面的。”
薛靜慈微笑點頭,白清嘉則忽而想起自己從法蘭西給薛靜慈帶回了一件禮物,是一幅西洋畫家所繪的油畫,她拍了拍二哥的手臂,想央他宴會散後幫自己去把畫擡出來送給靜慈,卻正巧碰上家裏的傭人來傳話,說是白老先生叫她過去。
白清嘉皺了皺眉,問:“就我一個過去?沒叫二哥?”
白清遠一聽便笑着叱她:“天天想拖我下水——這回想也別想,自己去。”
說着當先轉了身,帶着薛靜慈到花園的長餐桌旁挑選精美的餐點去了。
白清嘉嘆了口氣,心中有些不祥的預感,在原地躊躇了一陣才轉身跟着傭人去找父親。
她原本還不知道父親為何突然叫自己過去,等見到人了才終于曉得原因——原是徐振徐将軍親自來了,身邊還帶着她的“未婚夫”呢。
徐将軍如今可算是大總統的左右手,手下盤着皖、魯、滬、浙四省的勢力,貨真價實拿着槍杆子。國字臉、極濃的眉,不太高但很結實的身材,與白宏景年紀相仿,但因掌兵而更帶煞氣,與後者并立時顯得更有壓迫感。
他兒子徐隽旋卻似乎未得父親的真傳,二十九歲了看起來仍是油頭粉面,據說是長三書寓的常客,若偶有一日興致來了,說不定還要鑽去花煙間那樣的下等妓寮尋尋快活呢。可惜這人是風流還是下流有時端看一張臉,譬如白二少爺便可算作風流的典範,而這徐隽旋由于長相平平且人中旁生了一顆很醜的痣,就算是徹底與這二字無緣了。
白清嘉随傭人走過去的時候就看到了這對父子,而在看到他們之前,她先一步看到的卻是那個在碼頭出現過的男人。
……徐冰硯。
他就站在徐家父子身後,恰好是室內燈光照不到的地方,人在半明半昧的陰影裏,讓人有些看不清;可偏偏又很顯眼,因為全場只有他一個穿着軍裝,依然是不紮眼的灰藍色,對于一場上流的宴會來說顯得有些過于簡陋和肅穆了。
——像是一株注定與錦繡無緣的松柏,不得不短暫踏入花團錦簇的娑婆世界。
她只看了一眼就匆匆結束了那短暫的一瞥,随即默不作聲走到了父親身邊。
“清嘉,”白宏景難得興致高昂起來,臉上有些紅光,“來,來同你徐伯父問好。”
白宏景與徐振的關系說起來倒是有些微妙。
白家人祖上是江南的大地主,靠錢買了官來做,最高的一輩做到三品大員,乃是家族之榮耀。後來大清覆滅,又出了一個國民政府,白宏景自己年歲漸大趕不上潮了,便把長子白清平送進了官場,自己則在局外用資本掌握着局面。
這世上誰會不需要錢呢?大總統需要錢,徐将軍也需要錢,新政丨府裏上上下下的官員都需要錢,官商素來一體,勾結是史已有之的事,而婚姻永遠是使這種關系變得更加穩固牢靠的有效手段,比口頭乃至于紙面的協定都更加令人信任。
白清嘉很清楚父親的目的,也知道如今的徐家異常顯赫自己嫁過去并不吃虧,可她仍然難免一見徐隽旋就犯惡心,此時也只能別開眼睛不看他,只對徐振禮貌地問好。
徐振則是喜歡極了白清嘉,怎麽端詳怎麽中意,兩條極濃的眉毛都舒展開了,在她問候之後連說了三個“好”字,又招呼他親兒子徐隽旋過來,撺掇:“去,去請白小姐跳舞。”
其實這等風月之事,徐二少爺從來都不用人教的。
他早就想邀請白小姐跳舞了,今日一見到人他的心就酥了大半,長三書寓的秦廂和花煙間的小鳳仙加起來都比不上白小姐的一根頭發——她可真是美,美得讓人詞窮失語,美得讓人神魂颠倒。
而在衆目睽睽之下跟白小姐跳舞就是對一個男人虛榮心最大的滿足了,西洋的交際舞可真是妙不可言,竟能容許一雙男女在大庭廣衆之下摟抱在一起,這發明不比什麽堅船利炮電報電燈更偉大嗎?
他在悠揚美妙的音樂聲中環着白小姐跳舞,一邊享受着在場其他男人豔羨的目光、一邊欣賞着懷中美人冷豔的面容,禁不住有些動情,開始說起情話了:“你可算肯回來了,可知道這幾年我等你等得多苦?要不是我身有政務脫不開身,可真恨不得跳上船去法蘭西尋你。”
這都是瞎話,誰不知道徐将軍因前些年在戰争中痛失長子而再也不肯讓親兒子進軍營?給徐隽旋找的都是政府裏的閑差,這才讓他有空閑往煙花巷子裏鑽呢。
白小姐冷笑一下,才不給讨厭的人臉面,嘴角一勾就諷刺上了,說:“其實徐二少爺還是應當去巴黎逛逛,西洋女子別有一番風情,可未見得遜于花煙間呢。”
一句話刺得人好不尴尬,好在徐隽旋臉皮甚厚,聽得此言竟還耐得住,略調整了一番狀态便再次開了口,說:“你莫要聽信流言诳語,那都是閑人的編排,哪做得準?”
頓一頓,看白小姐臉色更加不善,明顯是更輕蔑了,于是又不得不讪讪地改了口,說:“你放心,我那些荒唐都擱在婚前了,往後定然一心一意疼你愛你,絕不惹你生氣……”
這些就是癡纏的話了,狂蜂浪蝶一向如此,如此陳舊無趣的說辭讓白小姐聽得耳朵都要起繭,一時更是煩悶無比,又熬了半晌好不容易等到音樂結束,一舞可算到了頭,于是她便立刻從徐隽旋臂彎裏脫出身來,瞬間離他好幾步遠,沒等着他再試圖跟她搭話便斷然冷着臉走開了。
白小姐今晚已經賣過她父親和徐将軍一個面子了。
要是再多,她可是要發火的。
從舞池中歡笑的男女間穿過,白清嘉終于匆匆逃離了人群。
秋夜的安谧直到此時才有些微的顯露,剝離了人聲的紛雜而顯得宜人起來,她穿過公館的大堂繞到花園的另一個方向,那裏正對着她房間的窗子,是她母親特意為她布置的一座小花園,種滿了她最鐘愛的白木槿。
那是一種很美的花,在南方可以從五月一直開到十月,白色重瓣尤得她的歡心,每到開花時都成燦爛的一片,簇擁在枝頭顯得很旖旎。只是她父親一直不很喜歡這種花,說它的寓意不好,單朵的壽命太過短暫不是富貴長久相,因而從過去開始就一直不讓園丁種植,這回也是因為搬到了新的公館、在母親的堅持下才為她種了并不很大的幾叢。
而就是這麽幾叢花成了近日來白清嘉心中一種近乎玄妙的慰藉,有時清晨醒來推開窗子,她便會靠在窗口盯着那幾叢白花發一會兒呆,彼時心中的塵垢如被花色和香氣拂去,短暫的安寧和清明成了難得的饋贈。
而現在她就需要去看一看她的花了,否則剛才徐隽旋留給她的惡心和窩囊就會無處發洩。
她匆匆地走進自己的小天地。
在那裏見到了滿園的白花和溫存的月色。
以及……
……那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