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 “夠了!”
17. 掌掴 “夠了!”
事後白清嘉才知道, 他們那天是遭遇了山匪。
這沒什麽稀罕,混亂的世道裏發生什麽都是尋常,眼下各省都有土匪打着各種名目糾集武裝, 有的是要“劫富濟貧”, 有的又要“倒袁救國”, 說得都挺像樣子, 其中贏了活下來的便成一霸,輸了活不下去的便指望被招撫, 倘若連這等念想都落了空就索性落草為寇,常事而已。
當夜他們碰到的這股人聲勢頗大,冬夜裏曠野荒蕪并無燈光,在車上的人只能聽到匪徒嘯聚之聲, 探頭望去只能看到人影憧憧、難以判斷他們究竟有多少人;後來車上又不知從何處冒出了流言,說這幫人是如今名震中原的白狼的部屬,那可是個頻頻打官軍臉的匪首, 他人頭的懸賞價格僅次于革命黨魁孫文, 比黃興和陳其美兩人的腦袋加起來還要值錢呢。
而自打“白狼”這個名號一祭出,乘客們便紛紛被喚起了自1913年始成日在報刊上看見他起事作亂的糟糕記憶, 恰巧此時車窗外又傳來了一陣槍鳴, 這可真要把人吓破了膽,衆人亂成一團又哭又叫,熱鬧極了。
白小姐也怕的,只是她包廂中的兩個孩子已經哭得啞了嗓子, 秀知也雙腿發軟站不起來了,她當然就不能再表現出怕的樣子,只能故作鎮定地安慰:“沒事的沒事的,很快就沒事了……”
其實她才沒那麽篤定, 心早就七上八下被擰成了一條繩,畢竟回想起今日一整天見過的兵統共也不過三十之數——萬一車外來的土匪有成百上千呢?萬一他們都有槍呢?萬一來的人真是白狼本尊呢?
她的心跳得很快,摟着潤熙和潤崇的手都被冷汗浸透了,與此同時那個男人在下車之前匆匆出現在她門前的樣子也在她眼前揮之不去,如同一滴墨滴進水裏,絕不會悄無聲息地黯然消弭,只會随着時間的推移而越發漫溢。
她漂亮的眼睛倒映着車窗之外那個寒冷而陌生的冬夜,心中漸漸只剩下一個聲音:
你……會平安無事嗎?
那場紛争最終只持續了二十分鐘。
扒毀鐵路的原來只是圖財的土匪,并非什麽白狼的從屬,手上拿的土槍遠比不上正規軍的德國貨,人數雖确有上百之衆,但還是很快就被一一治服逮捕了。
而槍聲終止後列車上的權貴們便總算重拾勇氣各自從門窗緊閉的包廂裏探出了頭,齊聚到一等車廂的餐車裏去了,除白家人外還有幾個洋人和政要,雖仍都驚魂未定可也算是恢複了些許體面,不再像之前槍聲傳來時一樣倉皇失态,只陸芸芸一個還撲在白宏景懷裏哭得梨花帶雨,時髦的大波浪卷發都有了些許淩亂。
白清嘉也領着侄子侄女兒走出了包廂,進餐車後他們就撲進自己父親母親懷裏去了,她于是也去尋了母親,和她一同揀了個位子坐,賀敏之的臉色白得驚人,伏在女兒懷裏一直輕微地打着抖,看起來是真的吓得不輕。
徐隽旋晚了一步才到,身後跟着兩個兵,不知道為什麽竟跟吳曼婷白清盈母女是前後腳。他的臉色十分難看,一進餐車就四處在尋人,看了一圈後沒發現徐冰硯的身影就朝護衛他的兩個軍人發火,大聲呵斥:“你們長官呢?這一車的貴客都在等他給個說法,還不快去把人找來!”
其中一個軍人應聲去了,大約十分鐘之後餐車門口又傳來動靜,白清嘉擡頭去看,總算見到徐冰硯走進了車廂,她很快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見他神情平淡似乎并未受傷,不自覺就松了一口氣;而他似乎也在走進車廂的瞬間看了她一眼,浮光掠影般的一瞥,讓人拿不準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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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受驚了,”唯一确鑿的是他的聲音,低沉又冷靜,在車廂中很清楚地傳開,“匪首已被拘捕,危險已經解除,請……”
那句話并沒有說完。
——因為徐隽旋突然沖上前狠狠朝着他的臉打了一拳。
“碰”的一聲悶響,是到肉到骨的聲音,徐冰硯的上身被打得歪斜了一下,很快嘴角就出血了。
這是衆人都不曾預想到的一幕,白清嘉甚至震驚得霍然站了起來,又聽到徐隽旋兇狠地質問:“現在把人捉了還有什麽用?貴客們已經受到了驚吓,你就是這麽做布防的?究竟有沒有上心!”
徐隽旋為什麽要打人?仔細琢磨琢磨,這場橫生的暴力背後似乎隐藏着一些十分微妙的心态。
或許他是太恐懼了,養尊處優的少爺忽而被卷進一場可能傷及性命的紛争,劫後餘生讓他同時感到了喜悅和狼狽,并産生了發洩情緒的需求;或許他是想要做戲,想通過這狠狠的一拳向在座的諸位貴客表達徐家的歉意,更是借此在傳遞他們對衆賓的重視和尊敬;也或許他只是想要證明自己,在一個如此受人矚目的場合,用暴力壓制另一個本該最受人尊敬的男人,以此展現自己的力量和地位,是一種微妙又好笑的雄性自尊。
究竟是哪一種心态導致了這場鬧劇旁人已經難以追索,此時車廂裏已經是一片沉寂,而這種安靜似乎助長了徐隽旋的氣焰,甚至撺掇着他再次舉起了拳頭,眼看着就要再次狠狠地打出去了。
“夠了!”
白小姐終于是壓不住脾氣、第一個打破了車廂內凝滞的氣氛,她的聲音冷淡又隐隐夾雜着不耐煩,好像很煩躁似的。
大家于是又都扭頭看向她了,只有那個剛剛被打的男人沒有看她、沉默地半低着頭,冷色的燈光在他的眉眼處投下了晦暗的陰影。她并不介懷他此刻的冷清,只在對上徐隽旋詫異的目光後繼續皺着眉說:“現在追究這些亂七八糟的責任才是真的沒用,我只想知道外面的情況怎麽樣了、火車什麽時候才能開,以及之後還會不會有危險,其他事情你有必要讓我們所有人陪在這兒聽嗎?”
又冷淡又強勢,幾句話便鎮住了這個場子。
徐隽旋被未婚妻這副鋒利又不耐煩的樣子刺得恢複了些許理性,一時間倒沒機會再打出那已然蓄好了力的威風凜凜的第二拳,只好尴尬地沖她和在場其他貴賓笑了笑,又讪讪地收回了自己的拳頭,看向徐冰硯時則再次端出了傲慢的上位者姿态,皺着眉诘問:“聽到白小姐的問題了?回答!”
極其生硬的命令語氣,言辭間的不尊重讓任何一個受過良好教養的人都不免産生非議,甚至連一向脾氣溫和且正忙着哄潤熙潤崇的白清平都不禁皺了皺眉。
“現在外面的情況已經穩定,不會再有危險……”
只有徐冰硯依然如故,聲音還像以往任何時候一樣平穩,高大的身軀也依然像蒼松翠柏一樣挺拔,只是他再也沒有擡起過頭,那雙深邃且幽深的眼睛也再也沒有看向任何人。
“……只是火車要再次開動可能還需要一些時間,前方鐵路有一段被扒毀不能通行,目前已經在搶修,預計最早明天中午可以恢複。”
簡潔清晰的語言,不帶任何情緒,說完之後就再次陷入了沉默。
此刻的沉默莫名讓白清嘉內心泛起了一陣異樣的感覺,她說不清那是什麽,只是那感覺折騰得她說不出話,以至于在徐隽旋詢問她的意見時都沒來得及回過神應答。
白老先生不動聲色地将今晚車廂內的一切收入眼底,神情亦有些許複雜,此刻嘆了口氣,頗有些疲憊地擺了擺手,說:“既然如此就盡快修吧,眼下停在這荒郊野嶺的地界,想調車來接恐怕也不容易,今夜就姑且在車上休息一晚,明日中午再啓程。”
這是一錘定音的話,誰也不能再說什麽了,車上懂中文的洋人也無奈地表達了對這一提議的贊同,衆人于是各自散去,要在這場驚心動魄的動亂過後回到溫暖又舒适的一等車包廂裏休息了。
白小姐也回到了自己的包廂,簡單洗漱後再次躺到床上時已經接近淩晨兩點。
潤熙和潤崇兩個小家夥受了驚吓,如今只一心要找自己的親爹親媽,再也不肯跟她這個小姑姑一起睡了,于是包廂中就只剩下她和秀知。秀知本要為她守夜,可她也不是鐵打的,同樣被今夜的動蕩摧殘了精神,進屋沒一會兒就靠在床頭睡着了,白清嘉笑了笑,起身給她蓋了床被,又回到自己床上躺下。
她閉上了眼睛,很努力地想要入睡,可她的身體卻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明明同時被饑餓和疲憊糾纏着,卻怎麽都生不出睡意,眼前反而時不時地劃過今夜那個男人在車廂中挨打的一幕。
很生動,很細致,連他眉骨下淡淡的陰影都一絲不差地重現在了她的眼前,甚至她還會不由自主地去想象自己未曾窺見的光景,譬如他低頭時眼底隐匿的模糊情緒。
她的心于是揪起來了,有一些亂、但又偏偏還沒亂個徹底,于是只好不尴不尬地杠在那兒,提不起又放不下,煩人得要命。
白小姐終于心焦起來,躺在床上繼續翻來覆去,又硬生生捱了半個小時依然毫無睡意,沉悶的黑夜把每一分每一秒都拉得分外長,偏偏她的耐性又很差,最熬不住這等煎熬。
……真是見鬼。
到兩點半她終于熬不住了,煩躁地起了身,披上大衣走出了包廂,順着車內狹窄細長的走廊摸黑到了門口,用力推開門,于寒風中遇見了一個陌生的黑夜。
那個夜晚并不安靜,盡管時間已經很晚,可車頭前面的方向卻還亮着明明滅滅的光,年輕的士兵們正在通宵忙碌,跟列車上的專員一起緊張地修繕着被扒毀的鐵路,重鋪木枕、焊接鐵軌,像不知疲倦的人肉機械。
……那個男人也在。
他在跟他的士兵一起工作,寬闊的脊背看起來安穩且充滿力量,挺拔的身影即便在這樣沉悶的夜晚也依然能夠很容易地被人分辨。
她沒有出聲,只靜悄悄地站在車頭擋風的地方默默看着,直到他終于在側身的某個時刻看到她,沉郁的目光忽而與她相接。
那一刻他似乎有些怔愣,于他而言是很罕見的反應,可他又沒有同她打招呼,讓她不禁猜想接下來他會裝作沒看到她、扭過頭繼續去工作,而實際上她猜得不對,他最終還是選擇一步步向她走來。
夜風寒冷,月色清白。
他們都知道的。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們都不會忘記這個即将徐徐展開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