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世道好像變了又好像沒變

20.  手書   世道好像變了又好像沒變。

那天中午火車總算再次鳴響汽笛, 此行北去,沿途的光景便漸漸與南方不同了。

北方冬日一向嚴寒多雪,丘陵漸少而多見平原, 多變的地貌暗喻着這個國家疆域的遼闊, 同那些輕易就能摸到邊的西洋諸國大不相同。

只可惜……它如今已經變得羸弱破碎了。

這一路上徐冰硯都沒有去找過白清嘉, 她的藥膏于是一直埋在箱底沒有用武之地, 這很令白小姐感到氣惱,可她又不甘心承認自己生氣了、認定發火才是真正的落敗, 于是只能自己悶着,一路氣壓都很低。

入天津時正趕上下雪,天氣冷得駭人,車窗都被凍得仿佛要結冰, 秀知一見這情形趕忙就給自家小姐取了狐皮大衣和毛圍脖,漂亮貴氣又暖和,下車時引得車站上南來北往的人們都不禁駐足觀望, 派頭是大極了。

他們要換乘開往北京的車, 在月臺上穿梭時又與徐冰硯打了照面,他的衣服并沒有加厚、還是那天晚上借給她穿的那件, 那厚度在南方尚且合适, 可擱在北方的嚴冬裏就顯得很不頂用了——就算這也要感謝她,要不是她好心在那夜之後讓秀知去把衣服還了,如今他就只剩單衣穿了。

白小姐暗暗撇了撇嘴,心說她才不管他冷不冷, 可與此同時不平的心底又隐隐冒出一道聲音,敦促她再給他最後一次機會,倘若此時此刻他能迷途知返走過來找她說話,她便大發慈悲不同他計較了。

可結果呢?這人竟像是瞎了, 她一個大活人站在月臺上他偏偏看不見,只跟他手下那幫大頭兵一起押解着在路上扒毀鐵軌的土匪,徑直從她眼前穿過去同直隸省的軍警們交接了。

這、這真是豈有此理!

她單知道女人的心思是海底針,沒想到男人也不遑多讓,前夜裏還又給她烤甘薯又給她遞衣服,這才過去多少工夫就轉了臉了?

好笑,還跟她在這兒欲擒故縱耍心眼兒,真以為她有多稀罕?

白小姐動了真火,再也不看那人一眼,一扭頭便朝月臺另一端走去了。

而她的這番惱怒來得快去得也快,在天津時還氣得頭頂冒煙,可等從北京下車時就已經沒什麽波瀾了,說到底一個被人巴結慣了的人,可不容易放下驕傲對其他人掏心窩子呢。

她平靜到什麽程度?目不斜視就從徐冰硯面前走過,徑直坐上了北京政府派來接他們一家的豪華轎車,連眼風都不曾朝人掃上一掃。坐上車後把車門一關便徹底同他是兩個世界,矜高的貓咪擡着下巴讓司機開車,沒一會兒就消失在了北京冬日的街頭,再不會朝這破落又嘈雜的車站看上一眼了。

這情勢把一幫大兵都給看愣了,不曉得前日才跟長官一同吃烤甘薯的大小姐怎麽隔日就翻了臉,只張頌成一個豪不意外——他原本就不信同僚們之前嚼的那些舌根,心想大小姐就是大小姐,貴人總是難免薄情,高興了給人幾分好臉色、不高興了便要一腳把人踢開,枉他們長官遇匪的那天晚上還專門撥了個人去她門前守着,真是不值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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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于士兵們的或驚或怒,徐冰硯的情緒就平靜多了,他看着她的車消失在道路的拐角,同時看見他那沒有血緣的兄長也驅車緊緊地跟在後頭,眼神平靜得像是沒有活水的古舊深潭,只有一點點波動隐藏在最底下,沒人能瞧得見。

微寒的空洞。

恰這時又傳來鳴笛聲,是來接他的人到了,他回了神,随即又收回了目送她離開的目光,轉身闊步向停在路邊的軍車走去。

來接他的人是馮覽,徐振徐将軍的秘書。

那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據說同徐将軍是遠親,在他發跡之前就跟随其左右,至今已經輔佐了對方二十年,是他真正的心腹。

馮覽中等身量,生了一張平平無奇的臉,丢在人堆裏沒人會看他第二眼,也保準沒人能在事後認出他;唯獨那雙眼睛有些特別,眼白很大瞳仁很小,與常人不同的比例細看總顯得有些駭人,好在他鼻子上還架了一副圓框眼鏡,這麽一遮就好了許多。

他并非一年到頭都在徐振身邊,三不五時就會到外省公幹、替徐振料理一些複雜而隐秘的差事,這些差事此前徐冰硯都無權插手,畢竟他到徐振身邊尚且不過五年,對于一個手握大權的上位者來說,這顯然還不是一個足夠放下戒心的年限。

但形勢從今年起逐漸發生了一些變化,徐振年歲漸長,似乎也起了些許放權的念頭,進而開始有節制地将涉及機密的要務交給養子處置,譬如采買軍火,譬如糧饷貪墨,譬如與洋人打交道。

這可都不能算是什麽幹淨的活兒,同時又還沒髒到底,維持在一個微妙的度上,恰似徐振對養子的信任,也正是這麽不多不少的。至于徐冰硯,他的表現一向很讓人滿意,事情來了就安安靜靜地接,接下之後就妥妥帖帖地辦,總不會出什麽差錯,更好的在于從來不會在背後多打聽,令人放心極了。

馮覽也對徐冰硯頗為欣賞,此時一邊親自開車還一邊親切地問:“這一路上可還算順利?沒出什麽岔子吧。”

徐冰硯當時正看着窗外,象征權力的天朝皇城比摩登混雜的遠東明珠顯得更為陳舊,迎面走來的人們雖然剪掉了辮子,可那一張張臉上的神情卻還和過去的日子毫無分別,他們像過去一樣作揖、一樣磕頭、一樣抽大煙,世道好像變了又好像沒變。

他面無表情地收回了目光,答了馮覽的話:“還好,遇上一點小波折。”

馮覽其實早就知道火車遇匪的事了,甚至還知道徐隽旋打人呢,眼下這麽問無非只為了表達一番關切,使對話的展開不要顯得太生硬罷了。

“一路辛苦,”馮覽客氣地說,“将軍的手書帶來了麽?”

這才是正題。

徐冰硯坐直了一些,謹篤地點頭,眼神朝他上車時放在後座的箱子看了一眼,說:“帶來了。”

馮覽點頭說了一聲“好”,窄小的瞳孔像針尖兒一樣細,又轉而說:“一會兒見到孫将軍,記得客氣些跟他問好。”

車子停在一座氣派的四合院門前,從這裏朝對街望能夠很清楚地看見那條聲名遠揚的使館街,而在1901年之前這裏還叫東交民巷,是明清兩代五府六部所在之地,倘若辛醜年的那場戰争不曾發生,徐冰硯興許還會在會試之後來到此地供職。

可惜如今這地界已經全然變了模樣,所謂“國中之國”是名不虛傳的,放眼望去滿街都是洋人的建築,除英俄德法各國使館外還開設着若幹洋人辦的銀行和醫院,四周更建起了高約六米的圍牆,森嚴的碉堡和鐵門使它看起來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一個貌似十分光耀、卻又深埋着沉痛和恥辱的世界。

悠長的思緒被車門關閉的聲音打斷,馮覽已經下了車,神情十分松弛自然,好像全然不在意此刻這些豎在眼前的活生生又血淋淋的歷史,只很從容地說:“下車吧。”

徐冰硯應了一聲,随即從後座取了箱子,下車跟随馮覽一同走進了四合院。

他們來得巧,正趕上堂會。

在北京城唱戲的角兒可比上海灘的要地道,皇城根兒下多少年的積澱,一開嗓便能聽出不同,且哪怕鑼鼓敲得再響、京胡拉得再歡,那戲聲裏還是糅着繁華舊夢的慘淡,總有些難以言明的執迷和悲怆在的。

這宅子的主人是北京政府主計處歲計局局長郭巍,同徐振将軍是老交情,每年徐振麾下親近的将領和官員要上京,總會在他這裏落腳下榻,是以前幾日剛到北京的孫紹康孫将軍也住在此處。

孫紹康今年五十有二,亦在徐振左右效力,上了年紀有了肚子,乍一看總讓人覺得他穿不進軍裝;他是皖地的将領,官邸設在安慶,平素只在有重大要務時才會來滬,與徐冰硯只見過幾次,并不熟識。

他是上校軍銜,徐冰硯見了他應依規敬禮,彼時孫将軍正沉迷于臺上戲子的漂亮身段兒,可沒功夫同人寒暄,坐在位子上動也沒動,只掀起眼皮看了徐冰硯一眼,神情有些輕蔑,說:“嗯,坐吧。”

另一頭馮覽也同郭巍打好了招呼,又将徐冰硯引薦給了這位官員,那郭局長年紀不大,剛剛三十六歲,卻不知何故已經白發過半,見了徐冰硯後同他握手,十分歆羨地連連說着“一表人才,後生可畏”,引得一旁的孫紹康冷冷哼了一聲。

徐冰硯一切如舊,神情沒有一絲波動,禮貌地同郭局長問過好後就随馮覽找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下,先是耐心地陪同大人物們聽完了整場咿咿呀呀的堂會,随後又赴了一場宴飲,待這一圈都走完才終于和馮覽一起進了孫紹康的房間,說起了正事。

他從箱子裏取出徐振的手書,是用火漆蠟完完整整封在信封裏的,他至今沒有看過、也不知道裏面寫的是什麽,孫紹康接過以後前前後後仔細查看了一番,見豪無破損,嘴角勾起了一絲意味莫名的笑——好像有幾分滿意,又好像更輕蔑了。

是啊,一個不窺探上司秘密的下屬當然是一個好下屬,可他又能有什麽大魄力大做為呢?

孫紹康輕笑一聲,繼而伸手從桌子上取過小刀劃開火漆封,自裏面抽出手書細看了一番,終于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擡頭看向馮覽,兩人對了一個眼神。

“冰硯辛苦了,今日就先回去休息吧,”馮覽笑着拍了拍徐冰硯的肩,“等明日你休整好了,我再帶你去認認人。”

徐冰硯點了點頭,一句話也沒多問,起身敬禮後走出了房間,身後孫紹康與馮覽正在低聲密語,他只裝作沒有聽見。

門外已是一個冷沉的夜,有傭人接引他離開郭宅,途中他腳步頓了頓,似是忽然發現自己随身帶來的箱子不見了,于是皺眉請傭人代為尋找。對方似頗感為難,但礙于他客人的身份還是幫他去找了,中途他借尋物又折回了一趟孫紹康院子的後門,看見在馮覽離開之後,另有幾個戴着帽子的男人行色匆匆地從後門走了進去,帽檐之下是幾張東洋人的臉。

他很沉默,蟄伏在陰影裏。

夜色幽暗,似他靜默無邊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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