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 如蛟龍見水,若鳳凰乘風
25. 又見 如蛟龍見水,若鳳凰乘風
實際白小姐對此事的斟酌還是過于簡單了, 沒能将社交場的複雜盡數考慮在內。
如今的袁政府可并不多麽得人望,知識界對其非議尤重,學生們更是時不時就要跑到大街上去游行, 程故秋一個北大的國文科□□, 怎麽會去曾副參謀長的晚宴上露臉?那可是袁大總統親封的上将軍, 他辦的宴會連嚴校長都婉言謝絕了。
白家人卻是上趕着要去的, 白清嘉還記得前幾天父親和長兄收到請帖時那激動的神情,似乎自得于在北京社交界站穩了腳跟, 當時她瞧着還不覺得如何,眼下見了程故秋的風骨才深感汗顏,以至于……尴尬得有些臉熱。
面頰微微泛紅的白小姐總是美得令人失語,恰如一叢叢白木槿剎那間開滿了, 春色如許令人迷醉,就算正經如程故秋也難免有些晃神,一時有些說不出話, 也忘記再去介懷白小姐身後的家族是怎樣支持大總統了。
因有這樣一番情境鋪陳在前, 白清嘉便對赴曾副參謀長的晚宴表現出了些許拒斥,但這也沒什麽用的, 終歸還是被父親捉了去, 在傅家官邸的角落坐着喝果汁。
曾副參謀長是軍政高官,是以今日來的也不乏軍中将領,幾乎都着軍禮服,一眼看過去便知身份, 楚河漢界歷歷分明。
軍裝麽,無非全是那個樣子,無論誰穿上都會顯得板正精神一些,令原本只有三四分的皮囊也陡然變成五六分了。白小姐心中不以為意, 覺得自己之前是着了衣裝的道,才不是真對那個男人有什麽好感,可無聊出神時眼前卻又時不時冒出他的身影,肅穆又冷沉,英挺且端正,似總有種其他穿軍裝的軍官沒有的味道。
白小姐撇撇嘴,對自己驀然想起對方這件事感到很不高興,美麗的眼睛裏帶上了些許情緒,在場的男士們卻不懂得看眼色,還有不少想湊上來想請她跳舞,她一一拒絕了,對那些穿着軍裝的軍官還尤其兇呢。
明眼人一瞧便曉得這位小姐今夜無心玩樂、該老老實實避開她才好,未料偏偏有那脾氣擰的不信邪,硬要上前跟她糾纏一番,還是個模樣頗為俊俏的年輕陸軍軍官,劍眉星目頗顯英氣,徑直端着香槟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了,笑得可甜,問她可否賞光同他一起跳支舞。
白小姐心中笑嗤了一聲“登徒子”,不料還未張嘴罵人父親便先到了,是親自來叫她過去同曾副參謀長問好的。
結果一來就先看到了她身邊坐的那個年輕軍官,一愣,随即神情又有些許不豫,對方則當先站起來同他問了好,白老先生皺了皺眉,而後才勉為其難點了個頭,客氣地稱呼:“季公子。”
這個“季”字一出,白清嘉便曉得父親方才的神情為何那樣微妙了。
如她猜得不錯,眼前這位年輕的軍官該是雲南季寧遠将軍的獨子季思言,他們家同北京政府的關系可有些微妙,畢竟近年來南方多有動蕩,滇軍的将領平定不力已被大總統多次通電訓斥,一來二去體面都落進了泥巴裏,怎麽會不生龃龉?甚至坊間也不乏流言蜚語,說雲南的季家對袁政府有反叛之心、是孫先生一黨。
白家人的根子可跟大總統牽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此形勢下又怎麽會跟季家交好?白清嘉甚至聽說自己還在法蘭西留學時父親便同季寧遠将軍有過矛盾,還在議會裏想法子給人家使絆子,氣得季将軍一出門就怒而摔了自己的鼻煙壺。
眼下父親同季家公子的來回也是有些陰陽怪氣,只見白宏景皺着眉頭在傅家官邸燈火通明的大廳裏掃視過一周,邊打量邊問:“季将軍也親自到北京來了?倒還沒同他碰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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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父有軍務在身,還在南方平亂。”季思言答。
白老先生聽了哼笑一聲,語氣裏依稀藏了幾分奚落,說:“令尊确該對軍務多上心,莫要再接北京的電報了。”
這後半句的諷刺尤其紮人,白清嘉從旁而觀,分明瞧見季思言的臉都沉下來了,大約也是被這句嘲弄刺得渾身難受——幸而白老先生也無意同個晚輩争意氣,奚落一句過了幹瘾後也就不再多說了,只轉而同白清嘉說:“清嘉,同為父一起去跟曾副參謀長問好。”
白清嘉跟随父親一起穿過人群去尋曾副參謀長時,正碰見陸芸芸同一幫北京的闊太太聊得火熱,她時髦的大波浪卷發和新奇的珠寶穿戴似乎正象征着滬上的摩登,引得其他女人豔羨不已,紛紛同她取經。
這女人,倒是八面玲珑活絡得緊。
白清嘉冷笑一聲,一半是發乎心底,另一半也是在給她父親使臉色,白老先生會意,略顯尴尬地咳嗽了一聲,心想自己也是沒法子,前段日子為了滿足女兒的任性不得已把姨太太趕到了北京飯店住,這般虧欠怎能不彌補?她又央他央得緊,一勁兒求着要到社交場上見世面,他不點頭應允又能如何?
父女倆各懷心事從陸芸芸身旁經過,人家忙着跟權貴夫人們交際,可壓根兒沒瞧見他們呢。
不過陸芸芸再長袖善舞也沒資格舞到曾副參謀長跟前,這老爺子可是講究體面的人,不會同個做妾的多說廢話,身邊裏裏外外圍的都是政要,就連白清嘉的大哥白清平、堂堂一個文官處的官員都被擠在了邊緣,沒得着什麽大臉面。
不過白老先生的位置就不同了,上一輩的人總是分量重些,曾副參謀長一見他來便主動讓秘書把人接到身邊,看到白清嘉後還客氣地稱贊,說:“早聽聞你們白家的女兒名動滬上,今日一見真是名不虛傳,倘若我們賢庭還沒有成婚,我定然也要腆着臉為他求娶。”
這話是給足白家人面子了,令北京城的權貴們都十分歆慕,心想這上海灘來的有錢人可真是不一般,把他們曾副參謀長都給哄得服服帖帖了。
白老先生也被這聲擡舉哄得十分開懷,笑得眉間褶皺已然一馬平川,正要應和兩句,餘光卻瞧見人群外又來了人,定睛一看那也不是外人,是他未來的女婿徐隽旋啊!
白老先生面上一喜,當即就朝人招了招手,說:“隽旋?——來,來同你傅伯父問好。”
這聲招呼十分清晰,在場列位都跟着扭過頭去看向了來人,白清嘉也下意識地跟着瞧了一眼,卻在徐隽旋這位正主的身後看見了……
……徐冰硯。
她已經有段日子沒見過他了。
從火車站分別至今已有小半月,他一次都沒在她面前出現過,她還以為他早就回上海去了,沒想到竟還在北京。
她也從未試圖找過他或聯絡他,萍水相逢,彼此互為過客,本來就沒多深的情誼,何況他們之間能說得過去的故事或許只有一頓曠野之上的烤甘薯,實在有些拿不出手。
可她必須承認此時此刻她的目光已經被他牽動了。
他也穿着軍裝,和這滿廳滿堂那麽多的軍官一模一樣,甚至他的绶帶勳章還不如一些高級将領的花哨漂亮,可卻依然顯得那麽英俊,無論如何都不會在人群中沉落。
他也在看她,站在人群之外、站在徐隽旋身後,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的距離,眼中墨色濃郁得厲害,隐隐有着黑曜石一般的光澤,與她目光相逢時眼神還微微一動,好像有話要說一樣。
而白清嘉卻已經漠漠地把目光別開了。
——她終歸是個矜高傲慢到骨子裏的人,早就習慣了被人驕縱寵愛、絕不會給自己找不痛快。她承認眼前這個男人曾在她心底留下了一點小小的痕跡,可那并沒有多深,蜻蜓點水般的波動也不足以讓貓咪改掉自己的壞脾氣,他一度的後撤與疏離讓她察覺到了危險的氣息,那意味着她将可能陷入被動搖被轄制的可怕境地。
她怎麽可能接受呢?
不如就這樣吧。
就這樣……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吧。
白小姐看徐冰硯的那一眼其實非常短暫,興許統共都不到兩秒鐘,可落在徐隽旋眼裏卻是要命的。
該死!奸夫□□!他二人之間果真有首尾!
一時之間怒氣翻湧又有要上頭的意思,差一點就要鬧騰起來惹出笑話,幸而被當時站在他身後的馮覽暗暗拉了一把,這才勉強恢複了些許理智——是啊,他可不能在曾副參謀長面前造次,那是大總統親封的上将軍,是他要好好敬着的人。
回想起這個要點,混如徐隽旋也總算像點樣子了,一邊正着自己西裝的領結一邊笑容滿面地走到了曾副參謀長身邊,熱絡地叫起了“伯父”。
曾副參謀長可算是徐振的老上級了,一早就知道他這個親生兒子是個什麽德性,一時間倒沒多少熱情跟個晚輩寒暄,而擡眼時又意外瞧見了徐隽旋身後的徐冰硯,微微一愣,總覺得這個年輕人有幾分眼熟,想了半晌才恍然大悟,遂問:“你可是當初在皖南立首功的那個孩子?方啓正的學生?”
這句探問頗有些突兀,兼而還把徐将軍的親兒子給晾在了一旁,圍攏在參謀長身邊的上流權貴們一見這場面都難免有些驚訝,遂紛紛扭過頭去瞧那個無名的軍官,想知道他究竟曾有過什麽造化、竟能讓貴人多忘事的副參謀長記住他。
而正處在衆人注視之下的那個男人卻仍一切如故,似乎并未受到這從天而降的殊榮的攪擾,神情依然那麽平穩沉靜,在曾副參謀長話音落下之後只肅立着端端正正敬了一個軍禮,舉止間有種開闊又穩健的氣象。
那時便有識人之人暗想:如蛟龍見水,若鳳凰乘風,此子恐終為人上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