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 “……帶我去見他
35. 藏身 “……帶我去見他。”……
而回到上海之後白家人才終于明白他們之前是多麽錯誤地估計了形勢:白二少爺這回惹上的麻煩比所有人想象的都更加嚴重。
事情要先從三寶來的老板金勉說起。
那也是在上海商會裏名頭響當當的人物, 手底下經營着難以計數的拍賣場和賭場,去年十月卻因暗中資助革命黨而被捕入獄,事情鬧得很大, 惹得整個上海灘議論紛紛。
可當局卻并未立刻下達對金勉的處決令, 目的在于通過他揪出更多的革命黨, 奈何這人是個犟種, 在獄中死扛着什麽都沒說,且他身份尊貴極具社會影響, 當局也不便真的對他使用酷刑,因此事情就不尴不尬地杠在了那裏,好些日子沒有進展。
而拖的日子一長,當局的耐心也就被消耗殆盡, 終于下了槍斃的處決令,沒想到革命黨卻神通廣大,居然在執行之前想法子劫了獄, 金勉跑了, 眼下不知所蹤。
當局震怒,覺得自己在衆目睽睽之下被打了臉, 于是下令嚴查軍警系統內部有無革命黨內奸, 這下就牽連出了淞滬警察廳的長官洪複山——他的政敵向當局告發,控訴洪複山借職務之便收受賄賂,有極大可能是革命黨內奸。
于是洪複山立刻受到了嚴肅調查。
他那身骨頭可是綿軟得很,享慣了富貴的人眼睛剛掃到刑具的邊便吓得一股腦兒招供了, 當局沒怎麽費勁兒就從他嘴裏接連得到了若幹個與革命黨有關聯的名字,其中白家那位二少爺便赫然在列。
洪複山坦陳,白二少爺就是革命黨,曾在多個場合借賭博輸錢的名目向他行賄, 前後共計超過四萬大洋,足可以在上海灘買下十好幾棟樓了。
此事非同小可,當局一聽當即就下了逮捕令,可待他們闖進白公館一查,卻發現那位名滿滬上的貴公子早已不知所蹤……
白老先生是怎麽都沒有想到自己那個荒唐不經的次子居然會跟革命黨扯上幹系!
他篤定是當局的情報有誤,回家之後便接連聯絡了幾位政府中的故交請他們代為轉圜,可惜洪複山的證詞過于确鑿、這次的風波又鬧得過大,此事已然沒人敢插手,白老先生碰了壁,只好轉頭再去求親家。
現如今白家和徐家的關系可微妙着呢。
他們的确是結了姻親,但這其中的不體面和不愉快卻是不提也罷,當初要不是有白清盈那如同神來一筆的未婚先孕,說不得兩家人老早就翻了臉了。
如今的白宏景是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向徐振低頭,可是眼下次子不知所蹤正被通緝,一旦被抓進牢獄面對的就是殺身之禍,他又怎麽能見死不救?只能舍下自己這張老臉,硬忍着窩囊登了徐家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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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将軍才不想管這事兒,莫說如今兩家的關系大不如前,就算是當初如膠似漆的那個時候他也無法貿然插手有關革命黨的大事,白家那個次子這回捅的婁子太大了,無論他是不是真的革命黨,眼下逃脫緝捕的可能性都是微乎其微。
因此親家也對白老先生擺出了冷臉,前幾次登門都避而不見,後來總算見了也是左右推脫,令白老先生在求告無門的同時又感到萬分受辱。
可他不能一走了之,總還要再想辦法救親兒子的,于是只好又去找自己的長女、如今的徐家少奶奶。
白清盈是今非昔比了,雖然進徐家的門尚不足兩月,可派頭已經大了起來,穿戴雖然還和在娘家時一般富貴,神态卻大方氣派多了。
她已經顯懷,平素身邊都要有三四個傭人伺候,那天見了父親倒很客氣,張羅着讓人給他倒茶,聽了父親的話後态度也很順從,說:“父親放心,二哥的事就是我的事,公公近來忙碌難免煩躁些,待他得空我便去求他,想來即便是看在我肚子裏他孫子的面子上也不會不管咱們家的事的。”
這句“咱們家”聽起來十分令人舒心,白老先生于是感慨還是長女懂事,當即便深感安慰。可是待從徐家官邸回到白公館,卻是一連幾天都等不到長女的消息,使得她之前那番應允聽起來就像一張空頭支票,令人感到雙倍的失望和傷情。
白清嘉對此可是一點也不意外。
二房母女是什麽秉性她早就曉得了,表面一副溫溫柔柔的小媳婦樣子,實則肚子裏都藏着獠牙,如今攀上徐家志得意滿,在她們心裏估計也是飛上枝頭做了鳳凰,看到她們大房出事彈冠相慶還來不及,怎麽會當真施以援手?也就父親想得少,活該被那對母女騙一輩子。
她自然也恨這對母女小人得志,可眼下更關鍵的卻是二哥的下落和安危,白清嘉是真的着了急上了火,已連續好幾天睡不着覺,就算好不容易睡着也總是做噩夢,夢裏全是二哥被兇神惡煞的軍警們逮捕的樣子,還有一回夢見他滿身是血地出現在牢房裏,被人折磨得遍體鱗傷皮開肉綻。
她驚恐不已,越發想念起哥哥,現在幾乎是時時都待在白清遠房間裏,看他的書桌難受,看他的櫃子難受,看他的床就更難受,心想去年十二月的時候她怎麽會就讓他一個人留在上海了?她應該死命拉着他去北京的,或者至少也應該留在上海陪他,如果她當時再堅持一些,是不是如今的禍事也不會發生了?
她越想越難受,鑽了牛角尖兒,到後來終于是忍不住了,幹脆自己出門去找人。
這談何容易?
上海灘何其大也,要從其中找一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白清嘉也沒什麽章法,只能去她二哥平素時常造訪的地方碰碰運氣,譬如戲園子、譬如賭場、譬如适宜談情說愛的小公園……到處都不見人。
到後來她也是害了失心瘋,一個出身尊貴的大小姐竟然要豁出去鑽妓寮,任秀知好說歹說怎麽勸都沒用,奔着那燈紅酒綠的長三書寓便去了。
妓寮中人哪見過這等場面?一個個都驚得目瞪口呆,男人們以為她是來抓偷腥貓的可憐女人,個個都想不通是哪個瞎了眼的風流鬼會放着這麽美麗的妻子不要、偏跑出來找娼兒逗悶子;女人們則是譏笑,心說你長得美出身好又有什麽用?還不是看不住男人,要歇斯底裏地自己跑到這兒來捉人?
衆人都在看她這個闖入者,還有那個別喝蒙了的醉鬼以為她也是賣的,擡手便要過來摟她的肩,還問“小姐多少大洋一晚”,惡心得秀知都要發火了,偏她們小姐執拗,愣是在這烏煙瘴氣的地界待住了,直到把那一間間髒屋子的門都推開了驗過了才肯離去,其間也不知驚擾了多少嫖丨客多少娼兒,鬧的是雞飛狗跳。
……可還是沒找到人。
白清嘉沒了章程,面對着偌大一個夜上海不知何去何從,茫然間又琢磨着要到那些下等妓寮去找人了,最瘋時還想過要去大煙館,拼命的架勢險些要把秀知吓哭,一個勁兒地勸:“小姐咱們還是回家等信兒吧,這樣找下去也不是辦法,二少爺要是知道了也一定不會舍得的……”
可她們小姐哪那麽容易被說動?第二天又奔煙花柳巷去了,進間子時迎面走來一個男人,恰好在一條又黑又擠的小巷子裏與她們狹路相逢,秀知被吓得一顆心撲通撲通跳、生怕那人一下撲過來謀財害命,結果怕什麽來什麽,對方竟果真在她們跟前停住了步子。
這回秀知可崩不住了,一個激靈要喊人呼救,剛要張嘴卻又聽那人試探着問她們小姐:“……白小姐?”
竟好似是特意在此等她們的。
白清嘉心中一跳,隐隐有種極好的預感,她壓下未表,只對那人點了點頭,對方左右看看,見四下裏無人才壓低聲音說:“二少爺托我帶話,請小姐安心回家不必挂念,他一切都好。”
說完便低下頭要匆匆離去,卻被白清嘉一把抓住了手臂。
“他在哪兒?”
她的眼睛在一片黑暗中仍然閃爍着明亮的光彩,像是終于看到了些許微茫的希望。
“……帶我去見他。”
最終白清嘉是在英租界的一處英商私宅找到白清遠的。
她其實早就想過他會藏身于租界,畢竟眼下當局的稽查搜捕已然十分嚴密,倘若身在華界就算是只老鼠也該被掘地三尺找出來了,哪能容人躲到如今?只有租界中國政府無權派軍警幹涉,可算是他眼下唯一的庇佑了。
只是上海灘的租界面積十分廣大,英租界、法租界、公共租界,還有日本區,林林總總加起來比華界複雜許多,白家其實跟法國人更有交情,因此白清嘉原以為二哥躲在那裏的可能更大,沒想到他卻神通廣大跟英國人也能說上話,還能哄得人家在當局如此大的壓力之下充當他的保護傘。
……屬實令她意外。
那個英商的私宅并不很大,是個二層的小洋樓,連個獨立的院子也沒有,擠在一排外觀差不多的小房子之間,倒不怎麽顯眼。
她進門時看到屋內有狹長的走廊,走廊盡處有微黯的光亮,男人們交談的聲音隐隐傳出來,“南方”、“孫先生”、“革命”、“日本”、“黨魁”,這些早已被當局認定是大逆不道的詞彙一個接一個往她耳朵裏鑽,使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得越來越快,待終于順着走廊走到底才終于在不大的廳裏看到了她那位風流倜傥的二哥,正倚靠在厚重的落地西洋鐘旁朝她笑,一雙矜貴的狐貍眼裏仍顯出幾分散漫,還嘆息着在同身邊人講——
“我說什麽來着?我這妹妹膽子最大,今日一定會來——金勉你輸了,記得給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