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RoyalBlue
RoyalBlue
RoyalBlue:37.
“易慎爺爺病危”這一句響起, 沈爰的腦內世界就像魚眼鏡頭膨脹扭曲了數成,連手機都拿不穩了。
晚上的溫度要比下午還要低一倍,按照往常她晚上再出門會套一件厚外套, 挂了電話後, 沈爰哪還顧得上別的,放下了手頭的所有事奔向了校外。
易慎是最不喜歡麻煩別人的人, 就算是爺爺病危估計也只聯系了賈明一個人,叫他過來一起幫個忙。
但賈明恰好去不了,沈爰已經能想象到他一個人坐在搶救室外的模樣,必然和上次如出一轍。
就算“那個時刻”要來了, 也不能讓他一個人獨自迎接。
短短三公裏的路途, 一向耐心有禮的沈爰, 催了司機師傅無數遍。
她恨不得直接飛到醫院, 跑去他身邊。
沈爰還沒敏感到對一個陌生的老爺爺擔驚受怕的程度,她在意的只有易慎。
飛奔進搶救的樓門, 發現還是上次的地方。
熟悉的窒息感卷土重來, 她無視身邊一切正在游走生命黑白線的掙紮和恐慌,滿樓道找那個人。
沈爰口幹舌燥,劇烈運動後的心跳聲清晰可聞, 跑過拐角,停在了原地。
走廊盡頭那間搶救室緊閉着, 亮着紅燈, 門外寂寥蕭條,處處蔓延着未知卻即将到來的結局。
易慎面對着手術室, 孤身站在那兒。
他背對着沈爰的方向, 整個挺直又僵硬,不知杵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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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伫立在枯敗沼澤裏, 唯一且高大的杉樹。
以易連昌多年的病情看,像今日的搶救一定不是偶爾,沈爰不禁悵然,他又多少次地像今天這樣,只身站在手術室外祈禱了呢。
她放輕腳步,一步步走向他。
直到走近了,易慎僵直的身子才有些許動靜,微微側頭,聽到有人來了。
沈爰沒說話,而是率先伸手過去,随着站到他身邊,也把手塞進了他掌中。
他的手很涼,完全不同于平時的溫熱。
易慎緩緩垂頭,對上她眼眸,“怎麽來了。”
他的眼裏太多疲憊,整個人緊繃着,沈爰使勁握他的手,把體溫渡給他,“賈明給我打電話,他怕你身邊沒人。”
易慎了然,似乎有些不耐,罵他一句:“多事兒。”
“他很擔心你的。”沈爰看向手術室的紅燈,“今天也是兇多吉少嗎?”
他動了動唇線,嗓子都快啞了,“今兒…怕是沒有吉了。”
沈爰用力的手猛然一抖。
從小到大,她還沒親眼目睹過死亡。
被氛圍感染,她開口嗓音也發幹:“…醫生們還在努力,先別放棄。”
兩人牽着手,并排站在手術室外,被這股緊張與寂靜折磨着。
沈爰這個局外人都緊張得有些生理不适了。
她悄悄擡頭,望着臉色有些難看的他,“易慎,你害怕嗎?”
易慎眼睫擡動,沉默半晌,轉身,把人抱進懷裏。
他胸膛寬闊,又溫溫的,把沈爰的不安全部包裹,聞着對方衣服上的皂香,她摟住易慎的腰,輕輕拍着他的後背,合上了眼。
小姑娘的呼吸在胸膛鼓動,易慎終于找到了可以靠一下的地方,“你覺得…我應該怕嗎?”
他把問題抛回給她的含義太多,沈爰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只能抱得再緊一點,直到兩人的心跳共振近得快要融合。
還未等擁抱産生溫度,也可能擁抱讓時間加速略過,手術室的紅燈熄滅,結局落定。
沈爰的心在醫生出來的瞬間提到了頂端。
…………
易慎進了手術室,去和易連昌做最後的道別。
沈爰也跟着進去了。
易連昌常年勞動,雖然累得渾身是病,但身子骨天生硬朗體質剛強,外加上醫生們不懈努力地救治。
能留他四年多,已經是奇跡。
易連昌只剩下最後一口氣,呼吸罩已經摘下,躺在床上仿佛只剩下半條靈魂。
他眯睜着眼,盯着天花板,眼球還有微微動跡。
沈爰進去以後眺望一眼,然後就呆呆站在門口附近,不敢再往前了。
不知怎麽,這種氣若游絲的瀕死者,讓她有些害怕。
易慎走到他身邊,靜靜地看着老頭子,一個字都沒說。
易連昌艱難地挪動眼球,隔空看向易慎。
兩人的交流在無言中。
時間一分一秒流失。
随處都透着股死亡的蒼白。
易慎垂在一側的手曲動,終于開了口:“你的所有遺産我會交給你侄子一家,放心,我一分不要。”
“後事兒想辦嗎?想辦我給你辦。”
易連昌盯着他,耷拉着的眼皮暗藏着情緒,連簡單的搖頭點頭都沒有,不給回答。
他像是透過易慎的臉,回顧自己颠沛蹉跎的半生。
又是數十秒的沉默。
易慎緩緩攥拳,暗處用力克制,心裏壓着的那句話,終究還是說了出來。
“爺爺,我不是喪門星。”
遠處的沈爰眼眶剎酸。
易連昌仿佛聽到什麽刺激神經的話,把最後的力氣彙聚在右臂,一點點擡起胳膊。
咽氣之前。
他用顫抖着食指,指易慎。
下一秒,胳膊脫離垂下,摔在床邊,人合了眼。
走了。
淚水模糊的視線裏,沈爰皺眉呼吸困難,仿佛看見了一個無聲潰敗的易慎。
他撐着的一身倔強骨架,轟然崩塌。
易連昌到死,都沒放過易慎。
這是最讓沈爰窒息的事實。
人被醫生推去太平間,兩人離開手術室。
當下畫面就是她一直害怕看見的。
易家人是易慎的夢魇,易老爺子是最深的那道陰影,沈爰想他解脫,又怕他解脫。
從明天開始,他就真的只剩孑然一身了。
易慎從封閉的精神狀态裏回神,低頭看,瞧見了沈爰簌簌掉淚的模樣。
他最怕看見她哭。
易慎擡手,指腹替她抹了抹眼角,指尖的濕潤燙到他枯死的心上。
他折了折眉心,開口沙啞:“我真不懂。”
“我有什麽值得你為我哭的。”
沈爰嗚咽一聲,撲過去抱住了他,易慎輕輕往後趔半步,碎蓋額發的陰影擋住了眼梢,悄然染赤。
他明明什麽都沒做錯過。
為什麽不能得到一份寬恕。
為什麽,有人到死都不願意對他說上半句好話。
為什麽,二十多年來,沒有一個人願意分給他一點點愛。
“易慎…”沈爰拽着他衣服的手跟着語調一起抖,“你能不能哭一下,你就哭一下…”
他們對你這樣過分,你付出了這麽多辛苦,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你能不能哭一下。
你哭一下,露出一些人活着該有的情緒,我就放心了。
易慎單手摟着她後背,把人抱緊,下巴抵着她肩後,哧笑了,“我哭什麽。”
“哭不出來。”
“要不你替我掉幾滴眼淚?”
沈爰栽在他懷裏,使勁點頭,淚流滿面。
呼吸太亂,喘不過氣的感覺堆在喉嚨,可沈爰還是努力地不斷說話。
“我回答你剛剛的問題…”
她收緊了摟住他腰背的手,只怕一步留意,他的靈魂就會飛走。
“怕也沒關系……別怕,不要怕。”
沈爰蒙着哭腔的嗓音更厚,也更惹人可憐,“不要怕,以後…以後我來愛你。”
“以後有我愛你。”
易慎太陽穴驟然一跳。
摁着她後背的手,迸出了克制的青筋。
她一句話,讓死水新生。
一句話,給了易慎新的靈魂。
他偏頭,珍惜愛護地用嘴唇蹭吻一下沈爰的白頸,還是用散漫的笑意掩蓋滿腔悲哀,“那敢情好啊。”
“有你就夠了,沈爰。”
易慎抱着她,稍稍擡眸,重重換了口氣。
敢愛的瞬間,人生才開始。
被愛的瞬間,他終于活了。
…………
結果沈爰存在醫院裏的那筆錢也沒有用上,易慎取出來加上她之前繳費用的那些一并還了。
易連昌的房子早在易慎奶奶生病的那年就賣了,現在住在祿坊胡同的那套二居室是租的,他一個人住用不了那麽大的房子,到期不再續租。
幾經挫折,易家不僅沒了後,遺産也沒剩下什麽。
易慎聯系到那沒血緣的叔叔,把所有東西都給了他。
以易連昌侄子的意見,後事簡單辦,一系列事辦理過程中,賈明和李楓他們全都幫襯着。
雖然早早知道會有這天,但真來的時候,還是讓所有人都覺得突然。
沈爰也抽空跑去陪着易慎。
多年磨煉的好處就是,哪怕面對算是世上最痛苦的事,他也能做到有條不紊,理智冷靜。
在此期間,他甚至沒有落下任何工作進度和學校課業。
讓人欽佩,也讓人畏懼。
在外人看來,他真像是個沒感情的冷血動物,可沈爰,李楓他們都知道實際上并非如此。
這個人,為了一份虛無的,得不到回饋的責任和情義,幾乎賣了半條命進去。
真正了解他的人,沒有一個會背棄他。
房子到期,房租還了押金給他,易慎拿着存款租了一個環境更好的單身公寓。
從此往後,他掙的錢就都屬于他自己了。
他有了能放開手,去做想做的事業的自由。
沈爰默認了那天對他說的話就是同意。
同意他的追求。
不過因為處理後事,兩人之間的狀态一直留存在暧昧期。
直到易慎全部辦完事,回學校找他們吃飯的時候。
朋友們去買飯,易慎背着電腦包從外面風塵仆仆趕來,坐在她身邊。
易慎探頭,直接湊到沈爰頸子邊嗅了嗅,“噴香水了?”
沈爰被他的氣息弄癢了,縮起雙肩,打了個激靈,“沒呀,新買的沐浴露是玫瑰味的,香味比較重吧。”
“确實是玫瑰。”易慎拉下大衣的銀色拉鏈,乜她一眼,意味深長道:“姓鄭的跟你表白那天,滿操場都是這個味兒。”
沈爰立刻坐直眨眨眼,還有這事呢,都快忘了!
“你…吃醋了?”
“接了別人的花。”他給剛買的熱牛奶插上吸管,塞在她手裏,輕叱:“扭頭就說要愛我。”
“沈圓圓同學,三心二意不好吧。”
“回頭要是打起來,你負不負責啊。”
不說清楚她可不喝他的牛奶,沈爰探身,用有點涼的手指使勁戳戳他的臭臉,“你吃什麽醋,我又沒有答應他。”
“只是不想讓朋友下不來臺,接了個花罷了。”
沈爰揚着動人的笑眼仔細打量他此刻吃味的表情,“喲,真的很在意呀?”
“這點事,念念不忘這麽久了?”
易慎攥住她亂戳的手,也學她拖長音,諷刺:“你的朋友——可真多。”
這時候李楓他們買了飯端着走來了。
沈爰趕緊把手從他掌中退出來,接過李楓遞來的雲吞面的時候,對身邊人不知所意地說了句:“我不喜歡玫瑰哦。”
“我喜歡的花是鈴蘭。”
說完,她想起飯前還沒洗手,起身走向食堂衛生間。
易慎拆開筷子,仔細磨掉所有毛茬,放在她碗上,看李楓:“你聽懂她什麽意思了嗎?”
石濟之是死直男,比易慎還直,問他沒用。
李楓心思細,易慎這話一出,他笑了一聲,搖頭。
他拆開一次性筷子,看了易慎一眼:“女生們都需要一個明确,稍微沾點浪漫的表白。”
“她們很在意這個。”
“你跟沈爰正經表白過嗎?”
易慎停下手中動作,有些怔。
這對他而言,是認知之外的事。
李楓挑起一筷子面,吹了口,“論談戀愛,你要學的東西可不少。”
易慎靠着椅背思忖,半晌,輕笑一聲。
可不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