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八樂章
公開課過後三天,就是除夕了。所有的節假日裏,陸西寧第一讨厭過生日、第二讨厭過除夕、第三讨厭過中秋節,因為每年的這三天,她親愛的媽媽都會把她驅趕到陸家大宅——哪怕媽媽早和爸爸分開了,不能陪她去大宅,也非得逼着她去。
趙女士寧可除夕沒有女兒陪伴,也要讓她去爸爸那邊過節,并不是因為無私,而是想陸西寧去刷存在感——同樣是陸家的孩子,不能單單陸西寧在外頭過年,陸西寧也是陸家的親骨肉,不能厚此薄彼。
陸西寧的爸爸白手起家,創下了豐厚的家業,聰明、律己、待人謙和,口碑數十年來一直很好,唯一遭人議論的便是他的私生活。
因為過于多情,三十出頭他便離了婚,前妻把女兒丢給他,自己出國了。陸西寧的姐姐是陸家唯一的婚生子女,陸爸爸憐惜她五歲時就因為父母離婚,跟媽媽分開,哪怕忙到昏天黑地,也從沒忽略過大女兒。
陸西寧的姐姐是在溺愛裏長大的,想要星星月亮都有人替她摘,十八歲前唯一的不愉快,大約就是在她十五歲那年,爸爸在外面又有了一個女兒。叛逆期的少女戰鬥力驚人,陸媽媽靠女兒嫁進陸家的夢想瞬間碎成了粉末。
不止陸媽媽,為了顧及姐姐的感受,陸西寧五歲前也從未去過陸家大宅。五歲後之所以能去,是因為陸浔從天而降。陸爸爸頗有些重男輕女,年近五十,突然間發現分手八年多的前女友給自己生過一個兒子,十分歡喜,當即給了前女友一大筆錢讓她離開,把八歲的兒子接回了身邊。
被媽媽抛棄的陸浔,剛到陸家時誰也不搭理,陸爸爸一心想讨兒子歡心、彌補八年的空白,自然不容許已經二十歲的大女兒怠慢弟弟。陸西寧的奶奶好不容易得了男孫,寶貝到不讓保姆動手、日日親自下廚。
無論爸爸在不在家、出沒出差,有奶奶盯着,陸姐姐都沒法、也不敢欺負性格冷硬的陸浔。
從天而降的弟弟分走了自己的關注、寵愛和家産,霸道慣了的陸西寧姐姐自然滿心不痛快,她把目光轉移到了被趙女士強塞進大宅、無人關注的陸西寧身上,使勁兒地欺負她解氣。
不到六歲的陸西寧住在陸家大宅的那三個月,日日哭着給媽媽打電話,要她接自己回家,趙女士只當女兒年紀小,過一段就會适應。
終于盼到媽媽松口接自己離開,陸西寧歡天喜地撲到媽媽懷裏時,迎接她的卻是一句“沒出息”。
趙女士原本想再生一個,可沒等她研究出來怎麽一舉得男,陸爸爸就已經心生厭倦、跟她提了分手。
陸爸爸多情歸多情,但從不劈腿,一段時間內只和一個女性來往,厭倦分手時也會給一大筆補償,雖然不值得誇耀,但他從一開始就講明了自己不适合婚姻、不會再娶,與這些前任也算是願打願挨。
跟他交往過的女性裏,不乏有趙女士這樣心存幻想、認為自己有能力讓男朋友改變主意、迎娶自己的,在她們當中,趙女士無疑算是佼佼者。因為哪怕離婚、
分手,陸爸爸對給自己生過孩子的女性也格外好,他一早就說過,在感情上他虧待了陸西寧媽媽,無論以後陸媽媽嫁不嫁人、找不找男朋友,他都會每月給贍養費,讓她一輩子享受閑适、優渥的生活。
認識陸爸爸前,趙女士只是一名十八線小歌星,如今不用工作也能一輩子住豪宅、開豪車、按時領大筆贍養費,也算是過上了年輕時想要的生活。可她并不滿意,一閑下來又惦記上了陸家的家産,不斷對陸西寧說,咱們不和三代單傳的陸浔比,也得和姐姐比,她有什麽,你也必須有,否則就是沒本事。
盡管分手多年,為了陸西寧,陸爸爸再忙,每周也會抽時間陪母女倆吃頓晚飯,讓小女兒享受一下完整的家庭溫暖。從不記事起,每次爸爸離開,陸西寧都會被媽媽逼着站到樓梯間,用可憐巴巴的語氣一聲聲叫“爸爸”,以此顯示對爸爸的愛和留戀,期待陸爸爸更心軟、更愧疚、分給她更多的愛和財産。
陸西寧非常非常厭惡此類行為,稍大一些,便開始以各種方式反抗,耐心分析不行,那就吵架、離家出走,她希望媽媽明白,偏愛是争不來的。陸浔那麽冷漠,對爸爸奶奶姑姑們愛搭不理,也一樣被關注被寵愛。爸爸愛陸浔,并不全是因為他是兒子,或許人性本賤,就愛拿熱臉貼冷屁股。
媽媽雖然市儈、好勝、愛錢,可也非常愛她,為了不讓女兒在拘謹的環境下長大,兩次放棄結婚的機會。
爸爸更愛姐姐和哥哥,卻也不是不愛她,從小到大,她想要的東西,爸爸總是會滿足。哥哥看見姐姐就皺眉,待她還是不錯的——陸西寧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和別的小朋友不一樣,所以不敢貪心,對于現在的生活已經很滿意了,完完全全不想再去争什麽。
趙女士卻沒有女兒這麽想得開,除夕一早把陸西寧趕出門時千叮萬囑,讓她把自己編好的話講給爸爸聽,要陸爸爸給她買套房子當壓歲錢。
陸西寧從家裏出來的時候還不到八點,街上遠沒有平常熱鬧,路人行色匆匆,或是采買年貨、或是往家裏趕,陸西寧把手抄進羽絨服口袋,一邊踢路上的石子,一邊盤算去哪兒打發時間。
晚上肯定是要回陸家吃團圓飯的,如果她不出現、不接電話,爸爸或姑姑必然會給媽媽打電話,可現在離傍晚還有十個小時,她并不想立刻就回去。
姑姑們和她們的家人、奶奶、姐姐和她的兩個孩子,爸爸的女朋友……這麽多人,要賠着笑臉挨個應酬,想想就頭痛。
陸西寧沒法像陸浔那樣待在自己的房間,全程不出來,并冷着臉不準任何人進去打擾,也不想留在客廳應酬,幹脆在街上逛到晚飯時間再出現。
她給同樣讨厭過年的姜棠打了通電話,問她要不要出來看電影,哪知姜棠已經在跟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合家歡”了。
“我出不來,真羨慕你,能一個人躲清靜。”姜棠爸媽結婚多年,夫妻倆的關系還沒分開十幾年的陸西寧爸媽融洽。
“羨慕什麽,我一沒地方去,二沒心情玩。我媽讓我跟我爸要房子,我才不要說,等着吧,明天回家,她一準跟我吵架。”
“那你就要呗,有了自己的房子,你明年除夕就有地方躲了。”
“跟我爸怎麽說、怎麽要,我媽都已經給我編好了,你聽着哈……”
姜棠聽完,在電話那頭笑了好一會兒:“咱倆的媽真是同款,智商情商雙低,心氣卻比誰都高,她倆要是去宮鬥,第一集 就得下線。”
“鬥什麽鬥,有這個時間精力折騰,靠自己賺錢也能什麽都有。”
因為各自媽媽的經歷,姜棠和陸西寧不約而同地認為,高嫁并不值得羨慕,如果灰姑娘除了美貌和青春一無所有,永遠都不可能得到他人的尊重。
挂上電話,陸西寧步行到了最近的電影院,她感興趣的兩部電影都是初一才上映,只好随意挑幾部看到晚上。她剛買好爆米花,突然聽到有人在背後叫她的名字,回頭一看,居然是司裴。
陸西寧一臉驚喜地跑到司裴面前:“司先生,你也一個人出來看電影?”
“剛剛在路上看到你,你戴着耳機踢石子,我開窗叫你,你沒聽到。”
陸西寧怔了怔:“我剛剛沒聽到,所以你追到這兒來打招呼?”
司裴沒應聲,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
沒聽到他否認,受寵若驚之餘、陸西寧也有些訝異,原來司裴這樣的人也會犯傻:“我戴着耳機聽不到,你可以給我打電話呀。”
司裴愣了一下,還是沒說話。
話一出口,陸西寧立刻反應過來不對,人家司先生難道不要面子的嗎!他可以偶爾犯傻,身邊的人堅決不能揭穿!
為了打破尴尬,陸西寧當即把懷中的超大號爆米花捧到司裴面前:“司先生,爆米花請你吃。”
司裴自然不吃這個:“你還有朋友要過來?”
陸西寧搖了搖頭:“我一個人來的。”
“那還買超大桶?”
“我準備在這兒待一天,懶,不想來回走,這是我的早飯和午飯。”
“你一個人在電影院裏過年?”
“家裏人太多,我怕吵、喜歡安靜,準備待到晚上吃飯再回去。”
司裴看了陸西寧片刻,完全看不出她是喜歡安靜、讨厭熱鬧的人。
“你是要回家,還是有事忙?”
司裴頓了頓才說:“無聊,一個人閑逛。”
難怪會為了和她打招呼,特地追進來,原來他也正無聊着:“你家也很吵,也有很多人嗎?”
“我父母出國度假了,我一個人過節。”
“你為什麽不一起去度假?一個人過春節多凄慘。”
“他們是去瑞士滑雪,我奶奶家很熱鬧。”
陸西寧“哦”了一聲,做職業樂手,最慘的倒不是要堅持每天練琴,而是很多有可能傷到手的娛樂活動都不可以參加,比如滑雪這種。
“你現在要去你奶奶家嗎?”
“晚上再去。”鬼使神差的,司裴說了這麽一句。事實上,如果不是半路遇到陸西寧,他現在大概已經見到爺爺奶奶了。
大年三十的早晨,一個人開着車到處逛,聽起來比看無聊電影更無聊,陸西寧便提議道:“外面挺冷的,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看電影?”
“好。”
司裴擡頭看了下電子屏,沒發現感興趣的,便對陸西寧說:“選你想看的,我都行。”
“這兒沒我想看的,選部時間最近的,要是無聊,咱們就戴上耳機睡覺。”
“你……”司裴沉吟了一秒才問,“要不要去我家看電影?”
陸西寧怔了一下,随即喜出望外地問:“我可以去你家嗎?好呀好呀!”
看到她臉上的雀躍,司裴不由地笑了:“我的車就在外面。”
陸西寧抱着超大桶爆米花跟着司裴走出電影院的時候,才發現他的車就停在路邊,走近一點一看,果然被貼了罰單。這個地方停一下要兩百,他這招呼打得可真貴。
司裴的公寓地處CBD,一共六十六層,下面是百貨公司和超五星酒店,上面是可以看到海的豪宅。他的家在六十一樓,上下兩層,約莫四百餘平,裝修風格和他本人的氣質很搭——輕奢性冷淡風。
“你一個人住,還是跟爸媽住?”
“一個人。去年跟我堂弟換過房子,他住不慣這裏,又催着我換回來,一直忙,搬回來後還沒收拾。”
“你說的堂弟是裴湛先生嗎?你們感情真好,房子也能換着住。”
兩人雖然都高冷寡言,但從小一起長大,裴家的氛圍又格外友善和睦,感情并不比親兄弟差。司裴很少請客人到家裏做客,進門後,他轉頭問陸西寧:“喝咖啡嗎?”
“喝呀。”
司裴放下鑰匙、走到廚房,島臺上有兩部咖啡機,他沒自己做過咖啡,研究了片刻不知道該怎麽用,正翻櫥櫃找說明書,陸西寧就走了過來:“還是我來吧,你想喝什麽?”
“都行。”
陸西寧翻了翻膠囊架,找到咖啡杯,做了兩杯摩卡,端出去遞了一杯給司裴。司裴道過謝,又問:“想看什麽電影?”
“我自己找。”陸西寧拿起遙控器打開了投影機,找了一圈沒發現特別想看的,便問司裴,“司先生,你平時在家都愛做什麽?”
“我很少在家。”看出陸西寧對電影沒興趣,司裴放下只喝了一口的咖啡,起身說,“去練琴。”
“咦?”
在司裴家裏聽他演奏,簡直太太太奢侈了,要不是擔心被他當做奇怪的人,陸西寧一定會錄個視頻發朋友圈炫耀。
她三口兩口喝光杯中的咖啡,搖着尾巴、步履歡快地跟着司裴走到鋼琴邊,拉過旁邊的木椅坐了下來。
陸西寧一邊托着腮等待司裴開始、一邊吹彩虹屁:“司先生,真想不到你這種天才中的天才居然這麽努力,大年三十也堅持練琴!你比我們普通人有天賦一萬倍,還比我們普通人勤奮,難怪能成為載入古典音樂史的頂尖鋼琴家。”
司裴笑納了陸西寧的贊美,卻遲遲沒有開始,他指了指鋼琴椅,對陸西寧說:“不是我,是你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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