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修)

4   第四章(修)

◎他死了,最大的受益人又是誰呢?◎

淩漾去世那晚是暴雨夜。

據警方所說,淩漾晚上獨自一人回了趟淩家祖宅,不知為何,他沒有就地在祖宅休息,而是半夜時分突然開車離去。

也就是在他離去途中,不幸遇見了一個酒駕的貨車司機,兩車相撞,最終導致了車禍的發生。

淩家祖宅地處偏僻,四周沒有監控,昨晚又下了大暴雨,很久都沒有人經過,以致現場被發現得很晚,錯過了最佳搶救時間,等救護車趕到的時候,淩漾已經沒有生命跡象了。

總之,雖然很不幸,但這的确是一場蓋棺定論的意外。

葬禮很快舉行,白栀是受邀參加的人之一。

現場的一切都是白色的。

白色的花籃、白色的靈堂、白色的挽聯。

還有人們胸口別着的白色小花。

來往賓客很多,有些人白栀認識,有些人她不認識,每個人都穿着黑色正裝,神色肅穆。

這應該是很莊重的一幕,可白栀心裏卻升不起任何與之相匹配的嚴肅之情。

她甚至不覺得悲傷或難過,萦繞在胸口的,只有一股從得知消息時就誕生的巨大的違和感。

違和感。

就是違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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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奇怪了。

這不是“溫馨治愈的校園戀愛漫”嗎?

就算有“車禍”這種狗血元素,一般也是作為男女主感情推進的輔助劑,通常還要搭配“失憶”“癌症”“癱瘓”等等調味品一起食用……沒聽說過哪部戀愛漫畫的男主出車禍會直接死掉啊?

這種劇情畫出來真的不會被讀者打嗎?

白栀有點茫然。

她沉浸在迷思裏神游天外,拿着白色花束跟随着悼念的人群向前移動,站在棺椁前,看見躺在花海裏的那個少年時,白栀突然愣了一下。

這是那晚之後……她第一次看見淩漾。

那是一張蒼白得過分的臉。

那是一張她看了十幾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

棺椁中的少年安靜地閉着眼,就像是睡着了一樣。

給人一種錯覺,仿佛只要戳一戳他的臉,下一秒他就會抓住她的手坐起來,懶洋洋地讓她別鬧。

可是,他的胸膛沒有任何起伏。

沒有呼吸、沒有顫動、也沒有生機。

從剛才開始就一直能感受到的違和感,在這一刻逐漸消散。

死亡所帶來的刻骨的真實,徹底占據上風。

再沒什麽能比親眼看見對方的遺體,更能确認生命的消失了。

閑得無聊的時候,他們曾經也讨論過死後的問題,白栀希望自己的葬禮上能鋪滿五顏六色的花,這樣會顯得喜慶一點;淩漾對自己的葬禮沒有任何要求,唯一的期望是她來看他的時候能多帶點游戲機。

白栀滿口答應,實際根本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淩漾作為戀愛漫畫裏的重要角色,活到壽終正寝想必不是問題。

而她呢?

按照現在的任務進度,最多三年她就能完成任務,徹底離開這世界,所以其實無論如何,她都是不可能陪他到生命結束的,更遑論來參加他的葬禮。

對于身後事的讨論,就只是無聊時的戲言罷了。

她還沒做好,見到死去的他的準備。

白栀望着花海中安靜沉睡的少年,心情複雜。

她想起了自己和淩漾的初遇。

七歲那年,她跟随父母搬到了富人所住的別墅區玉榕府。

當時系統因為不明原因出了點岔子,一直掉線,白栀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攻略目标是誰,每天只能在玉榕府裏亂竄,試圖找到一點頭緒。

也是在那個時候,她遇到了淩漾。

淩漾出生于名門望族淩家,祖上發家很早,家族裏更是能人輩出。

經過數代的經營,到他父母那一代,淩家就已經輝煌到不能再輝煌,顯赫到不能再顯赫。

但奇怪的是,這個家族的人都離奇地短命。

早夭的、生病的、意外死亡的、被綁架撕票的……就沒幾個人能活到壽終正寝。

外界都說淩家受了詛咒,是“用壽命換取權勢和財富的家族”。

再有錢也得有命享用才行,到了淩漾父母這一輩,淩家子嗣極度凋敝,直系血脈只有淩漾一個。

其餘的孩子要麽流産要麽夭折,一個活下來的都沒有。

然而就在淩漾五歲這年,淩父淩母也沒能逃過淩家人的宿命,車禍離世。

偌大一個淩家,直系血脈近乎死絕,只剩下淩漾這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

所有人都在蠢蠢欲動,都想從淩氏財團身上啃下一塊肉來。

是淩漾現在的監護人站了出來,接過淩氏財團的擔子,維持住了大局。

監護人全名趙紹晖,他是淩父淩母一手培養起來的心腹,對淩家忠心耿耿,對淩漾也十分關照。

淩父淩母那場車禍發生時,趙紹晖和其他幾人就坐在後面一輛車上,車禍發生後他拼盡全力試圖救下淩父淩母,但最終還是沒能來得及。

也是因為有他在,才保證了淩家的繼承權仍舊屬于淩漾,沒有落到其他不懷好意的旁支親戚手中。

可,或許是掌管一個財團的運轉實在過于忙碌,趙紹晖沒有精力親自照顧淩漾,只是把他安置在玉榕府的別墅裏,并繼續雇傭曾經照顧他的保姆來負責他的日常生活。

這也是小時候的白栀打探出來的消息,被她套話的老太太有些唏噓:“淩家那個孩子也是命硬,克死了父母不說,偏偏他自己又得了那種病……就算父母留下的遺産再多,又有什麽用呢?”

白栀很讨厭“誰克死了誰”這種說法,失去父母的小孩本來就已經夠可憐的了,竟然還要無辜背負這樣的罵名,簡直不講道理。

但她沒有和老太太争辯,因為對方話裏另一個話題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種病?哪種病?”

“具體是什麽不太清楚……聽說好像是自閉症?”

老太太流露出回憶的神色。

“只知道那孩子從來不開口說話,也不和人交流,對外界的一切都沒什麽反應……應該算是自閉症裏最嚴重的那種。”

“對外界沒反應?是他爸爸媽媽出車禍之後,受刺激太大導致的嗎?”

白栀追問。

“他的病症在他父母出事之前就存在了,不過也不确定他父母的車禍有沒有影響……可能是基因和環境的共同作用吧,自閉症不是迄今為止都沒找到确切的病因嗎?”

父母雙亡的人生已經是困難模式了,更困難的是,幼時的淩漾還患有極其嚴重的自閉症。

在兩人相識很長一段時間裏,淩漾從不回應她的任何互動,對外界的一切都表現出一種極度的空洞和冷漠。

她來他就安安靜靜地聽她說話,她不來他也從不會主動找她。

像個沒有靈魂的漂亮人偶。

他們認識後不久的某一天,白栀意外發現淩漾身上有很多人為制造的傷口,被剪刀剪的、被開水燙的、被針紮的……新的傷口覆蓋舊的傷口,有的甚至還在往外滲血。

虐待淩漾的正是一直照顧他的保姆。

保姆是淩漾媽媽幼時的朋友,淩漾媽媽出身清貧,但卻十分努力上進,在跨越階層嫁入淩家之後,她也沒有忘記曾經的好友,知道幼時玩伴生活窘迫,還多次接濟照顧對方。

她們的孩子年齡相仿,同為母親,淩媽媽給淩漾準備了什麽東西,也必然會給對方的孩子也準備一份。

可人心是最容易失衡的,人或許能接受距離自己很遠的人獲得成功,卻很難接受曾經離自己很近的人獲得成功。

好意和恩情有時換來的未必是感激,也有可能是怨恨。

所以淩母死後,保姆就順理成章地把所有壓抑的不滿,全都發洩到了她的兒子身上。

從淩漾身上的傷痕新舊程度來看,他被保姆虐待已經持續很長一段時間了。

但是,沒有父母的孩子就像雜草一樣,根本沒人管的。

所以這麽久了,白栀竟然是第一個發現這件事的人。

她在檢查時難免會觸碰到他的傷口,但他一直都安安靜靜的,仿佛感覺不到痛,既不哭也不鬧,只是乖乖地望着她,好像不懂她在做什麽。

這讓白栀這種沒什麽同理心的人,都不免覺得他有點可憐了。

她一直覺得患有自閉症的淩漾就像路邊的小貓小狗一樣,沒有依靠,又很弱小,誰都能踢一腳,反正它們又不會說話。

可現在看來他比小貓小狗還不如。

至少小貓小狗被傷害了,還會逃跑,還會嘤嘤嗚嗚地表達自己的難受和疼痛,可他卻連哭泣都不會。

更慘的是,以他的認知,或許都不知道自己被欺負了。

玉榕府的別墅早就被保姆鸠占鵲巢了,她把自己的丈夫孩子接進了別墅中,順理成章地讓自己的小孩霸占了淩漾的房間、玩具、衣服,将他的一切全都據為己有。

她拿着淩家留下的高額薪酬,讓自己的孩子讀最好的幼兒園,接受最好的教育,卻不肯帶淩漾去接受自閉症患者的幹預治療,平日裏就把他關在不見天日的雜物間,像養狗一樣給點食物和水吊着條命。

保姆做這件事做得心安理得,反正以小孩子的認知,說不定都不知道自己受了什麽樣的虐待,更沒能力向其他大人告狀。

只要表面功夫做到位了,誰又會去在乎一個父母雙亡,自身還患有嚴重疾病的孩子呢?

白栀不是什麽善人,她也并不愛管閑事。

但是她要給自己立“溫柔善良的白月光”人設……而“溫柔善良的白月光”,是不會對這種事視而不見的!

在她的幹涉之下,保姆的罪行很快就被揭發,監護人趙紹晖知道後非常憤怒,立刻為淩漾更換了新的保姆。

為了觀察新保姆會不會也在暗地裏使壞,白栀幾乎每天都會去陪淩漾玩,順帶陪他做做自閉症幹預訓練——雖然并沒有什麽用。

半年時光轉瞬即逝。

半年後的某一天,白栀在拉着淩漾出去玩的時候遇到了車禍。

車輛撞擊産生的玻璃碎片有一塊直接插進了她的心髒,傷勢太重,白栀差點以為自己就要死在這裏了。

她并不害怕死亡,對任務者來說,在漫畫中死亡,只是意味着脫離這個世界,前往下一個世界,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扣積分而已。

可是如果她走了,淩漾該怎麽辦?

他還沒有變回正常人。

鮮血不斷從傷口處湧出,就連呼吸都是濃烈的血腥味,她就快要被拖入死亡的漩渦之中。

淩漾似乎還沒有意識到她即将死去,又或許意識到了但并不明白死亡的含義,白栀望着男孩如雕塑般精致冷漠的面龐,想到自己這一年來做的“無用功”,心情萬分複雜。

【如果你能成為正常人就好了。】

她想。

不需要多完美、不需要多優秀、也不需要多特別,只要是普通的正常人就好了。

幸運的是,白栀最終沒有死在那場車禍裏。

更幸運的是,仿佛被神聆聽到了心願,在她醒來之後,淩漾的病竟然真的痊愈了。

甚至都不需要中間過渡,也沒有經過正規的訓練,他的自閉症竟然就這樣好起來了,就連醫生也無法對此做出解釋。

他如她所願,成為了一個正常人。

恢複正常的淩漾展現出了極強的自理能力和學習能力,他不再需要旁人的照顧,幹脆地辭退了所有保姆,但他照舊住在玉榕府的房子裏,繼續和白栀做鄰居。

他家別墅的花園裏種了一大片藍粉色的繡球花,夏天風吹過花瓣的簌簌聲就像一陣輕盈的風鈴。

他們在風鈴和蟬鳴聲裏打游戲寫作業,一起上學放學,一起旅游度假,一起吐槽老師,就這樣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夏天。

後來的淩漾太正常了,陪伴她的時間太久了,久到她幾乎忘記了最初的淩漾是個蒼白冷漠,安靜到仿佛沒有靈魂的男孩。

直到此刻,直到此刻她看見棺椁中面無血色安靜沉睡的淩漾時,他的面容,才終于和十幾年前那張稚氣又冷漠的臉重合。

淩漾死了。

可是,疑問卻徘徊在白栀的腦海中。

淩漾的死,真的是意外嗎?

他死了,最大的受益人又是誰呢?

“白小姐。”

旁邊突然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打斷了白栀的思緒。

白栀循聲望去,來者是負責舉行這場葬禮的秦叔。

淩漾父母還在世時,秦叔就是淩家的管家,從淩漾爺爺那輩開始就在為淩家做事,可以說是為淩家奉獻了一生,甚至到老了都沒有自己的孩子。

淩父淩母去世後,他大概是剩餘的那些“舊臣”中,對淩家——或者說對淩漾最忠心的人了。

“白小姐,我這裏有一份遺囑,需要您過目确認。”

白栀微微一怔:“遺囑?”

“少爺在很早之前就立下遺囑,一旦他發生意外,他死後名下的所有資産和淩氏財團的股權,将全部由您繼承。若您彼時尚未成年,遺産将由淩氏財團名下的基金會和信托機構共同監督管理至您成年為止。”

“他名下的所有資産……全部由我繼承?”

“是。”

淩漾是淩家最後的繼承人,他一死,沒人知道淩家世代積累的龐大財富将去往何處。

白栀接過秦叔遞過的遺囑,伸手輕輕摸了下那個熟悉的簽名。

淩漾的字其實很漂亮,但或許是生性散漫,他的筆鋒也像他的人一樣總有些随意草率,名字的筆畫更是能敷衍就敷衍。

她很少看見“淩漾”這兩個字,被他寫得這麽認真端正。

“遺囑是什麽時候立下的?”

她問。

“有一段時間了。”秦叔說,“那時白小姐你還沒成年,擔心贈與你的遺産會被旁人侵占,少爺才會考慮讓家族基金會和信托機構代為管理——他知道白小姐您有個比您小幾歲,但很得父母寵愛的弟弟。”

“不過,如今白小姐您已經成年,也就沒有讓機構代為管理的必要了。”

“他倒是……考慮得很周到。”

白栀輕聲說。

“和白小姐相關的事,少爺一向周到。”

白栀看着手裏那份遺囑,想到自己成為億萬富翁的未來,很想笑一下,但又實在笑不出來。

進度還沒完成,攻略目标就死了,她的任務可以說是直接失敗了一半。

第一個世界就出師不利,這業績實在有點難看……她該不會被漫畫部退貨吧?

要是被漫畫部退貨,她就只能重新回游戲部,可是已經跳槽過一次了,再回到老東家免不了被穿小鞋,說不定連游戲裏落地成盒的炮灰NPC都演不了了,只能去演畫風降級的火柴人……

想到自己可能淪落到人形都保不住的悲慘未來,白栀只覺眼前一黑,身體不自覺地晃了晃,有種就地暈倒的沖動。

“喂——你沒事吧?!”

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肩。

來人是個和她年歲相仿的英俊少年,同時也是她的同學,趙延。

趙延是趙紹晖的兒子,趙紹晖又是淩漾的監護人,因為這層關系,白栀從小就認識了趙延。

但是不知為何,淩漾和趙延的關系一直不太好,考慮到淩漾的感受,白栀也不會閑着沒事去和趙延套近乎,所以雖然做了很長時間的同學,但白栀和趙延一直算不上親近。

眼見面前的少女淚盈于睫,面如死灰,身體還仿佛紙做的一樣差點被風吹倒,趙延神色複雜:“怎麽回事?一直沒吃飯低血糖了?要不是我扶着你,你剛才都差點暈倒了。難過到這種程度,連自己身體都不在乎,你就……這麽喜歡他麽?”

白栀:“……那倒不是因為這個。”

“那是因為什麽?”

“你不懂……”

白栀憂郁地望着手中厚厚一疊的巨額遺産贈與書……恨不得現在就掀開棺材板用它抽打裏面躺着的人。

可惡的淩漾,給她這麽多錢幹什麽,帶又帶不走,倒不如他現在詐屍複活讓她順利完成任務再死還比較有實際意義!

他這一死倒是一了百了,但是她的任務……她的積分……她的自由……她的光明前景……她這十幾年如一日的努力……

想到這些全都化成了泡影,白栀一時悲從中來,伏在棺椁上傷傷心心地痛哭了起來。

殡儀館的工作人員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這位同學,你悲傷的心情我們十分理解……但是時間到了,我們需要送您的朋友——”

白栀哽咽着打斷他的話:“不許火化!再放幾天!萬一能複活呢!”

她哭得眼睛紅紅的,看起來真是可憐極了。

掉落的淚珠不停地砸在棺椁的透明玻璃上,又仿佛是隔着玻璃,落在了少年那張安靜蒼白的面容上。

明明沒有風,可棺椁中簇擁着少年的純白花瓣卻如同經受不住淚珠的重量,開始不停地顫動。

不停地顫動。

*

白栀發誓,那句話她真的是因為任務失敗發瘋胡說的,完全沒有抱着要它成真的意思。

畢竟人死是不能複活的,死過的朋友們應該都明白這一點。

這是個再平凡不過的世界,她在這裏待了十幾年,從未遇到過靈異事件,就連作死玩筆仙都沒招來過阿飄。

可是,就在葬禮不久之後……

淩漾竟然真的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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