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 第三十章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死去多年的故人再一次完好無損地出現在你面前, 一般人可能都會激動得當場落淚。
但如果這位故人是你親手所殺,那此情此景恐怕就只能用陰魂不散來形容了。
在看到他出現的瞬間, 白栀立刻就想轉身就逃,然而還沒跑幾步,“黑弦”和“白弦”就像鎖鏈一樣纏上了她,狠狠把她拉了回來,讓她直直地栽進了散落一地的玫瑰花海中。
她像只兔子一樣被按在花海中動彈不得,而他的聲音就在她的耳邊響起,明明帶笑,卻又幽冷得仿佛是從地獄傳來的回音。
“你知道嗎?其實我很早就醒了,這些年我一直在看着你,我觀察了你很久, 因為我怕當初發生的一切有誤會,我怕是我冤枉了你,我怕你是有苦衷的。”
“但是沒有。”他輕聲笑了起來,森然道, “沒有誤會, 沒有冤枉, 也沒有苦衷!這些年你過得實在太好了, 好得出乎我的意料,你賣掉了玉榕府的房子,開始了你無憂無慮的大學生活,甚至還談起了戀愛, 高高興興地準備結婚——你有想起過我嗎?這麽多年你有哪怕一秒想起過被你忘在角落裏的我嗎?!”
就像受他的情緒影響,“黑弦”突然躁動了起來, 無數根“黑弦”貼在她的脖頸處, 仿佛一把把銳利無比的尖刀, 再進一步,就能嗅見滴落的血腥味。
白栀早已被吓得渾身發顫,她淚盈于睫,倉皇地試圖為自己辯解:“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我沒有把你忘在角落……我只是……”
“你這個騙子。”
他的聲音寒冷無比。
“沒有把我忘在角落?事到如今,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說的話嗎?”他冷笑起來,語氣中隐隐帶着嘲諷,“江禮不過是我的克隆體,一個贗品而已,連贗品你都要,你的眼光還是一如既往地無可救藥。”
“不是這樣的……”白栀哽咽道,“我之所以會那樣對你,全是因為被方清慕騙了……她說你是怪物,要殺了你世界才會恢複成原來的樣子……我也不想這樣,但是我實在太害怕了……我怕你真的是怪物,我怕你真的會傷害我……後來我一直很後悔,我無時無刻不在後悔,我和江禮在一起,也是因為他太像你了!所以我——”
束縛在她身上的“弦”驟然縮緊,他仿佛是怒到了極點,以至于怒極反笑:“你還在騙我!都到了現在,你竟然還在騙我!”
“我沒有!我沒有騙你!”白栀掙紮着哭喊出聲,“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的确害死了你……但是後悔也是真的!這些年我總是想到你……我一直在想我當初殺死的到底是怪物還是淩漾……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這個問題就會折磨我……你知道嗎?其實剛剛看到你出現,我的第一反應不是害怕,而是高興……在發現你可能沒死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就算你是來殺我的,我的第一反應還是高興……因為我實在太想你了!我實在太想你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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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哭喊回蕩在空曠的別墅中。
不知何時,束縛住她的“弦”似乎悄然松懈了下來。
他久久沒有再說話,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
但白栀不管這些,趁着“弦”被松開的縫隙,她哭泣着撲進他懷裏,帶着不顧一起的眷戀和想念,似乎是想擁抱他。
淩漾有一瞬間的恍惚。
他下意識地擡起手,不知道是想接住她,還是想推開她。
然而,就在她抱住他的同時,一把閃着寒光的三棱刺也對準了他的太陽穴,用力紮了下去。
力道又狠又準,顯然是沖着一擊斃命去的。
總是沉溺于她的甜言蜜語中,是他致命的缺點。
五年前,她就是用這種方法殺了他。
五年後,她當然能用同樣的方式再殺他一次。
可是下一秒,一只手牢牢地截住了她的手腕,讓她無法再前進一步。
白栀臉色驟然白了下來。
淩漾擡頭望着她,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說:“同樣的當,你以為我會上第三次、第四次嗎?”
他掐住她的脖子,瞬間把她按倒在了身下!
他俯身逼近她:“我到底做錯什麽了?為什麽你總是要這樣對我?!一而再再而三——我是你養的狗嗎?!任你打任你罵還要任由你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你甚至都沒有一絲悔意!!”
他明明是在笑,眼裏卻一片血紅,白色徹底不見了,從他體內湧出的“黑弦”纏緊了她的每一寸肌膚,仿佛他刻骨的瘋狂和恨意。
因為脖子被扼住,氧氣開始變得稀薄,大腦好像也有點不清醒了,白栀看着面前的男人,突然有點恍惚。
從她第一次見他,到現在,已經過去多少年了呢?
他們相處了十幾年,占據了彼此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光,就算有演戲的成分,真要說起來,其實和真正的青梅竹馬比也不差什麽。
白栀從不對攻略對象動感情,她以往做過的任務實在太多,如果每一個都要真情實感地去應對,那任務根本做不下去,她早就崩潰了。
可是,淩漾是不一樣的。
他是不一樣的。
他和她過往遇見過的那些攻略對象都不一樣,以往那些攻略對象,總是想方設法從她身上索取愛意和能量,自己卻鮮少付出。
但淩漾,卻會願意為了遷就她的喜好,把真正的自己隐藏起來,甘願僞裝成另一副模樣,只為了讨她喜歡。
其實仔細想想,他所做的這一切,和她這個任務者所做的何其相似。
他們都認為真正的自己絕不會讓對方喜歡,所以寧願僞裝起來,拿出另一副面具和對方相處。
但其實,淩漾會愛上她只是因為發現自己在她眼中無比重要,和她什麽性格三觀都沒有關系;而她之所以會陪在他身邊,也是因為他是她命定的攻略對象,和他什麽性格三觀同樣沒關系。
他們本來無需僞裝,從相遇的第一面,就注定了他們會和彼此糾纏十幾年,甚至幾十年。
這一世的家庭背景和她第一世太像了,同樣重男輕女的父母,同樣讓人窒息的家庭環境,但是因為有了淩漾,所以一切好像都變得不同了起來。
他對她的偏愛那麽明目張膽,那麽真摯熱烈,這些都或多或少地彌補了她曾經不受重視、不被選擇留下的傷痕。
但是,太晚了。
對她來說,遇見他的時候實在太晚了,她已經過了認為愛情才能拯救自己的年紀,她唯一想要的只有自由。
當他為了她修正整個世界的命運,當他心甘情願把心剖出來給她時,她難道沒有一絲一毫的動容嗎?
可是,她還是把他當作了通向自由的工具。
他們認識多少年了,她有對他說過一句真心話嗎?
她已經不記得了。
因為,不重要了。
這些都不重要了。
她已經做出了選擇,事已至此,無論對他還是對她,有沒有過真心話,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這是最後一場戲,這就是她陪他演的最後一場戲,今後她再也不會騙他了,她再也不會有機會騙他了。
“咳、咳……你怎麽、怎麽知道,我沒有一絲悔意?”她嗆咳起來,似乎是覺得自己今晚必定會死在這裏,她壓抑已久的情緒也徹底爆發了,“我後悔死了!我最後悔的就是那天下手不夠狠,居然讓你又複活了一次!不過有句話你說對了!這些年我的确沒有想起過你,一個死人就該安安靜靜地待在墳墓裏!你總是這麽陰魂不散地纏着我,你知道我在你身邊虛與委蛇的時候有難熬、多惡心嗎?!”
“你今晚來見我、和我說這些話,到底有什麽意義?你以為我會後悔嗎?你以為我會悔不當初痛哭流涕跪下來求你放過我嗎?!我寧願死都不想待在你身邊!你不是一直說我在說謊嗎?那我就和你講點真心話好了!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如果不是因為你有錢又父母雙亡,可以很方便吃絕戶,你以為我會願意接近你嗎?!你這種怪物,只要別人稍微對你好一點,就迫不及待地把真心掏出來,也不看看你自己的心有多惡心……你以為我喜歡你?我可憐你啊!”
“……你可憐我?”他渾身都在發抖,就連掐住她脖子的手都在發抖,“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就連接近我……也只是因為我還有利用價值?”
“不然呢?”白栀冷笑起來,“你說我從來沒有認識過你,那你就真正認識過我嗎?你以為你平時在我面前僞裝得很好嗎?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那些陽光開朗風趣幽默的樣子是裝出來的嗎?!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只是故意不說罷了!就當欣賞一個小醜,不過別的小醜娛樂大衆還能得到打賞,你在我這裏當小醜能得到什麽?是不是還得倒貼啊?你也确實挺愛倒貼的,死了還不忘把遺産全都留給我,也多虧了你給的這些遺産,我和江禮的這座婚房才能布置得這麽漂——”
這句話瞬間激怒了他,扼住她脖子的手驟然緊縮,他眼尾發紅,紅得仿佛下一秒就會滴下血來,他還在笑,但看起來卻仿佛下一秒就會落下淚來:“你是不是以為,我真的不會殺你?!”
“你以為我怕嗎?那你倒是動手啊!”她輕蔑地、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你為什麽不動手?因為你想折磨我?還是因為你舍不得?我知道的,你被我馴化得太好了,像狗一樣,随便招招手就會過來沖我搖尾巴……這麽低賤,不是狗是什麽?我還知道,不管你現在看起來再怎麽恨我,再怎麽想殺我,其實只要我肯稍微服下軟,你還是會像條狗一樣搖尾乞憐,低賤地、毫無尊嚴地祈求我分你一點愛——”
就是這句話,徹底激起了他的殺心。
他覺得他錯了,錯得離譜,他今晚其實根本沒必要來找她,見她到底有什麽意義?聽她說這些話到底有什麽意義?對他來說她不過就是一只蝼蟻,還是依靠着他的力量才能勉強存活下去的蝼蟻,他再也不要被她影響,再也不要向那個軟弱低劣的自己低頭,他絕不會再卑微地乞求她的愛,他要收回曾經慷慨給予她的一切,包括她的生命——
他扼緊了她的脖子,低頭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還有什麽想和我說的嗎?”
“有。”
“什麽?”
馬上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白栀想最後做一件好事。
她臉色漲紅,艱難道:“你可以……可以放過江禮嗎?我死不死無所謂,但江禮真的是無辜的,他只是……”
話還沒說完,淩漾就低聲笑了起來。
他的低笑逐漸演變成大笑,最後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不知道是失望到了極點還是痛苦到了極點:“你最後想和我說的話,就是求我放過江禮?!”
他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他不想再聽了,無論她的回答是什麽,他都不想再聽了!
他松開了掐住她脖子的手,與此同時,無數瑩白色的“弦”緩緩從她的胸口被拉扯而出!
有些“弦”重新回到他的體內,有些“弦”化作光點溢散在了空氣中,就像被人遺忘在深海只能漫無目的飄蕩的眼淚。
白栀看起來并不痛苦,她似乎根本沒有反應過來他在做什麽,所以只是有點茫然。
可是很快,就連這份茫然也消失無蹤了,那雙明亮清澈的眼眸逐漸變得暗淡,她的嘴唇很輕地動了一下,似乎是想說點什麽,但她最終也沒來得及再說點什麽,那雙眼眸就徹底失去了光彩。
他聽不到她的心跳了。
她的心跳停止了。
白栀死了。
她死了。
是他贏了。
是他贏了。
在最後這一刻,他克服了人類的軟弱,沒有迷失在低劣的感情中,順利收回了自己的力量。
所以,是他贏了。
他徹底贏了。
他搖搖晃晃地撐着地站起來,像一個破破爛爛的木偶,他要做的事已經做完了,他覺得自己應該離開了,可是他不知道該往哪裏走,也不知道該怎麽走。
接下來該做什麽?
接下來他該做什麽?
他不知道。
世上的所有事對他來說都很無趣,最初就是因為白栀,他才會從一個概念、一個規則變成一個人,是她把他變成了一個人,也是因為和她一起,那些無趣的事才變得有趣了起來,所以她一離開,他突然就不知道該做些什麽了。
他呆呆地望着躺在玫瑰花海中的女孩,她安靜地閉着眼,一動不動,看起來像是睡着了。
他對她的睡臉很熟悉,白栀在家裏過得不算太好,因為有那對重男輕女的父母,有那個熊孩子一樣的弟弟,所以她經常容易受委屈,有時候不開心了,她就會幹脆住到他家裏來,晚上睡覺的時候也不離開,玩累了就黏着他睡過去,所以他看過很多次她睡着的樣子。
他突然很想叫醒她,問問她他接下來該做什麽,該往哪兒走,希望她能給個主意,但是他沒有問。
因為他知道,她不是睡着了,她是死掉了。
死亡就是,你和她說話,她不會理你,你做了壞事惹她,她也不會再生氣,從今往後世界上再也沒有這個人了,她和你的故事就此劃上句號,你愛她也好恨她也罷,對她來說都沒有意義了,往後的所有日子,你都見不到她了,她只會存在于你的回憶裏。
胸口空蕩蕩的,敲一敲好像還會發出回音。
他并不難過,他覺得自己一點都不難過,他終于戰勝了那個軟弱的自己,他終于摒棄掉了那些劣等的情緒……這不是他一開始就決定好的嗎?這不是他夢寐以求的嗎?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他擡起一只手抵住額頭,視線變得一片模糊,他覺得自己明明是很開心的,可是眼淚卻開始止不住地往下掉。
止不住地往下掉。
視線盡頭,那個躺在地上的、蒼白又安靜、沒有一絲生氣的女孩,是白栀。
是把他從保姆手下救出來,又試圖耐心陪他治病的白栀。
是別人罵他克死父母,會站出來維護他,替他罵回去的白栀。
是他一個人過節,會從車站跑回來,毫不猶豫奔向他的白栀。
是背叛過他,讓他痛不欲生,又愛又恨的白栀。
是陪伴了他很多年很多年的白栀。
現在,他再也見不到她了。
他再也見不到她了。
他終于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這個事實。
胸口很痛,簡直比當初被她親手挖出心髒時還要更痛。
視線一片血紅,他已經分不清眼裏流出來的到底是血還是淚,只剩下一個聲音不停地在腦海裏盤旋,它說,她終于死了,從此以後她再也沒辦法影響你了,你再也見不到她了,你的夙願終于達成了,求仁得仁,現在你高興了嗎?
你高興了嗎?你高興了嗎?你高興了嗎?你高興了嗎?你高興了嗎?!
——其實現在,你也很想去死,對嗎?
今晚是平安夜,到處洋溢着歡快的音樂,唯獨這裏是安靜的,唯獨他的世界是死寂的。
他怔怔地望着白栀,她安靜地躺在玫瑰花海中,身上落滿了紅色藍色白色的花瓣,就像一場葬禮,躺在裏面的是逝者,等葬禮結束,她就會被火化,變成一捧塵埃,然後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
他的雙手開始發顫,明明上面沒有血,但他全身都在抑制不住地開始發顫,他終于反應過來他到底做了什麽——他殺了白栀!他竟然殺了白栀!!
他渾身顫抖着撲進花海,把她緊緊抱進懷裏,他體內磅礴如煙海的力量發了瘋似的往她身體裏鑽,可是無論他輸送了多少力量,無論他輸送了多少力量,她都沒有任何反應,她都沒有任何反應!
她當然不會有反應,這具身體裏的靈魂早就已經離開了。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為什麽她沒有活過來?為什麽她沒有活過來?!”他抱着她逐漸變冷的身體,絕望到了極點,他還在無力地往她體內繼續輸送着力量,但他已經明白這不過是無用功。
白栀就是死了。
她就是死了。
真真正正、徹徹底底地死了。
她把他從一個什麽都不懂的規則變成了一個人,讓他明白了什麽是愛什麽是恨,然後就這樣死了。
從今往後,他再也見不到她了,可他是不死的,他甚至連死都做不到,在這個沒有她的世界,他還能活很久很久,存在很久很久,而往後這些漫長到沒有邊際的時光裏,都不會再有她的身影。
他再也不會遇到第二個白栀了。
他再也不會遇到白栀了。
一切都結束了,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
他漫長的生命裏,她所存在的時間,就到此為止了。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抱着她,撕心裂肺地痛哭了起來:“求求你!不要把我留在這裏……不要把我留在沒有你的地獄!不要把我留在沒有你的地獄!!!”
【作者有話說】
注:“不要把我留在沒有你的地獄”出自《呼嘯山莊》。
下一章尾聲,交代一下白栀回漫畫部之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