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怪物

第20章 怪物

雨霧覆滿在車窗, 被快速搖擺的雨刮器弄得吱吱作響,寧知夏握着方向盤,比任何時候都要神智清明地盯着前方蜿蜒的山路, 默不作聲地開下山。

因為清明節前後回鄉祭奠的人多,雨聲滴答的古鎮依舊熙熙攘攘, 孟奶奶家的攤位前排了長隊,白霧般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寧知夏的雙眼。

葉兒粑其實用糯米皮包着豆腐幹碎與肉沫揉成團, 再用菜葉托着上鍋蒸,熟透後白白胖胖相當可愛, 老一輩的人更喜歡叫豬兒粑。

小時候放假時,他與曲半青跟着爺爺來老家玩, 古鎮上玩得吃的比城裏可有意思多了,兩個小孩睡醒就手拉手地去買葉兒粑,手裏捧着熱乎乎的白團子, 蹲小河溝邊看魚魚。

這個年紀的孩子對什麽都感興趣, 呲水槍, 看雀雀, 當街角貓貓狗狗的鬥毆調停人,和壞嘴巴的孩子打泥巴仗……古鎮歪七扭八的小巷全是他們的身影。

玩累了各家各戶都飄起了飯香, 變成小髒鬼的兩個崽總是掐着點回老屋,爺爺只需要做盤番茄炒雞蛋,從中間劃開, 給一人撥一半就能打發。

酸鹹的湯汁開胃可口, 他們呼哧呼哧伴着米飯能吃一大碗,然後像小豬崽似的躺在樹蔭底下的涼竹席, 溜圓的軟肚皮蓋着毛巾被睡得四仰八叉。

什麽都不需要思考,什麽也不需要煩惱, 兩顆毛茸茸的腦袋湊在一起,就能度過最快樂的日子。

寧知夏随着模糊的人頭排了好久的隊,提着那份葉兒粑回車裏。

眼前的雨刮器像鐘擺般搖晃着,車燈亮起,河溝裏的雨絲像煙花般在水面綻放,他擡眼看去,久遠的記憶再次在腦海浮現。

每次買完葉兒粑蹲河邊時,曲半青總會咬破糯米皮,把餡料抖出來,吸引那些圓頭圓腦的小黑魚圍過來翻水花,泛起圈圈層層的漣漪。

寧知夏想着想着,嘴角忽然扯出一個難看的笑。

或許喜歡葉兒粑的是自己,曲半青從來就不愛吃,他故意拖延時間的借口這麽爛,自己居然記不起來。

寧知夏眨了下眼睛,覺得雨絲好像隔着車窗飄進了他的臉上。遺像裏的人與曲半青是什麽關系,陪自己長大的友人又到底是誰,他溫柔完美的父母,他高中畢業時的刻意分離……如果一切有跡可循的反常到現在才被察覺,那自己真是最差勁的朋友。

安全帶倏地被扯在胸前,如同潮水褪去,舊憶裏全是硌得心口發疼的碎石尖貝。

灰色電車再次在雨幕裏奔馳,寧知夏想要快點回家,因為他們說了再見,就一定會如小時候般再次相見。

不管這次他見到的會是什麽。

天已經黑透,磅礴大雨裏的長街看不見盡頭,絢爛霓虹如千百朵燒開的玫瑰在空無一人的夜裏影影綽綽。

冷雨撲了滿臉水珠,寧知夏跳下車顧不得打傘,急切地穿過車燈裏飄搖的細線。

當他飛快地推開19號的栅欄院門,滿目潮濕的綠意脹得瞳孔猛然一縮。

花架裏排列整齊的土陶盆早已四分五裂,生機蓬勃的枝條一改前幾天的萎靡姿态,如迸發的瀑布源源不斷從花架湧出。

綠色枝條飛速抽出分支,新嫩的葉片包裹住尖頭花苞,寸寸勾纏緊緊地包裹在一起,在青年投來視線的那一刻,無數小花層層綻放,美得叫人驚心動魄。

寧知夏無比慶幸現在是深夜,沒有人發現自家爆改植物園。

察覺到青年的氣息,地面粗長的藤蔓親昵地繞在寧知夏周圍,努力舒展着蔥郁的葉片遮掩青年頭頂落雨。

随他前行的步伐,其餘藤蔓如綠色波浪般湧動,窸窸窣窣往兩旁漸次退開。

那抹夜色裏耀眼的銀灰色,在寧知夏豁然開朗的視野裏緩緩流動。

小屋周圍綠意盎然,差點被活潑過頭的枝條卷起的貓貓們,一窩蜂挂在奧德羅身上。

“你回來了啊。”

他向來清冷的聲音裏帶着一絲懶意,晦暗莫測的目光緩緩瞥過滿身濕意的青年。

寧知夏輕輕地點了下頭,不需要開口再問傻瓜似的問題,直覺告訴他,對方一定是知道什麽。

“過來,寧知夏。”

奧德羅低眸看着他,銀灰色的發梢落在眉骨,那雙眼瞳亮得像浮出水面在深夜月色裏閃爍的寶石,就像是等到了姍姍來遲的賓客。

寧知夏朝他走近,倏地感受到有只冰冷的手掌覆上後腰,将自己輕輕地往門口推去。

奧德羅圈起青年的手腕搭在門把,輕飄飄地問:“怕嗎?”

後背貼來涼幽幽的觸感,寧知夏比任何時候都要平靜,他誠實地搖了搖頭。

意味不明的極輕笑意在耳邊響起,腦袋忽然像被他像什麽動物似的蹭了一下。

“真勇敢啊……”

柔軟的發絲随夜風拂動在頸側,寧知夏聽見對方低沉悅耳的聲音像是誘惑人心的魔鬼般說道,“那就開門吧,開門就能看見你想知道的一切。”

面前仿佛是天國裏禁忌的第十三扇門,手心裏的門把手滾燙得像被火灼燒過似的,跟着心口猛然震動。

寧知夏沒有猶疑地将門慢慢打開。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殘存的類人形黑影在地面扭曲,被什麽猛地拖回角落,如嬰兒啼哭的凄厲尖叫淹沒在怪異的咀嚼聲裏。

仿佛順着屋檐滴落的雨聲被隔絕,整個世界驟然安靜,寧知夏只能聽見自己的喘息。

“知、知夏?”

一只覆滿黑甲的灰色手臂從黑影胸前抽離,皮肉黏膩的汁液順着尖甲滴落在地板的光影,月光透過窗撒向屋裏的一片狼藉,殘肢斷臂的中央站着一道身形高大的身影,錯愕地與他對望。

寧知夏倏地睜大了眼,周身血液慢慢凝固,卻情不自禁地朝前走了幾步。

“出去!”

那道身影反應過來似的,突然爆發出一聲悲鳴似的吼叫,把寧知夏吓了一大跳。

他看起來像只髒兮兮的灰皮膚精靈,脊椎覆着一層黑得透亮的蠍狀外置骨骼,沿着脊背一路延伸,在尾椎處拖着彎鈎似的骨骼尾巴。

察覺到投來的視線,反倒像只受驚的動物,踩着濕噠噠的地板,驚慌失措地佝偻着身體縮擠在牆角。

黑發耳側長滿金屬鋼羽的小翅膀飛快地咔咔咔蓋住臉,嚴絲合縫不留一點空隙。

“別、別看我……別看我!”

“曲半青”扯住窗簾固執地蓋住身體,可惜他實在在太大了,怎麽遮也遮不住,只能抱住尾巴近乎哀求般地嗚咽:“我好醜的呀……”

“我沒看,我不看的……”寧知夏有些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不敢亂動,乖乖地用手捂住眼睛,朝那處角落急切問道,“曲半青,你是曲半青對嗎?”

“曲半青”搖搖頭,又點點頭,小心掀起一片羽毛,發現幾米外的青年看不見,随即偏過頭不再吭聲。

一時間,兩人都不再說話。

低啞哀叫的黑影殘肢順着黏膩的地板爬到門口,被簌簌淡藍冰花截斷去路。

奧德羅偏頭倚靠在門框,沉靜地垂望着偷偷分開手指的青年。

“我是曲半青,也是暗影島的精靈佩萊格。”

仿佛瞥見青年的小動作,牆角的身影說出久違了的名字,如同遮掩的黑布被扯去,暴露在赤裸裸的日光之下。

他擡頭看向迷茫怔忡的青年與他身後狼藉,聲音幹澀得有點說不出話來。

不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

今天他應該樂滋滋地去買葉兒粑,回來時自己與奧德羅已經解決完了一切。他可以窩在沙發嘚瑟地說着在山路開車有多難,葉兒粑的隊伍有多難排,然後死皮爛臉地讓自己做夜宵,吃完就去睡一個好覺。

現在一切都已經搞砸了。

陌生的名詞拉回腦內亂飄的思緒,寧知夏出奇的平靜,盯着那團拱起的窗簾發了會兒呆,小聲問道:“什麽意思呀?”

“曲半青”悶悶地嘟囔一聲笨蛋啰啰,聲音很輕地說起了自己的事——

暗影島的精靈長得與那些美麗的幻想生物并不搭邊,佩萊格從小就不喜歡自己的樣貌,他用少見的漿果汁塗抹甲殼,用豔色的花朵插滿骨骼尾巴,用貴金屬制作可愛的小玩意兒,成為整個島嶼是最異類的存在。

在某個夜晚,他意外啓動了古老的魔法機械,位面通道被突然開啓,随着刺目的白光閃過,瞬時出現在山洪滾滾奔騰的幽山之中。

仿佛整座山都在隆隆轟鳴,佩萊格慌亂地躲避滾落的斷木巨石,夾雜泥沙的溪水翻湧出水浪,隐隐約約的尖叫在黑影裏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好奇地沿着溪岸追逐,幾個小腦袋在水中若隐若現,一道寒光閃爍,骨骼尾巴勾住了飄在末尾的小孩,将那道小小的身影拽了上來。

“哎呀……”

冰冷柔軟的身體已經沒了聲息,佩萊格看着男孩被樹枝穿透的胸膛,遺憾地嘆了口氣。

下一瞬,恍如白晝的強光穿透枝葉,猝不及防地照射在他身上,耳側的小翅膀被吓得簌簌扇動。

滿山尋覓孩子身影的曲家人瞪圓了眼睛,驚恐萬分地看向面前的奇怪生物,嘴裏喃喃:“你是什麽東西!怪物!怪物!”

佩萊格迷茫地搖搖頭:“我不是怪物呀。”

女人渾身顫栗,當看見怪物懷裏的屍體時什麽也聽不進去了,近乎崩潰地怒吼将他的聲音打斷。

“曲青,是我的小青!”

她一把推開阻攔的丈夫,尖聲叫喊着撲過去,“還給我!快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我沒有傷害他……是我把他從水裏撈起來的……”佩萊格無措地解釋着,懷裏驀然一空,茫然地看着像頭盛怒母獅的女人揚起木棒,朝他重重地砸來。

尖利的石塊如暴雨落下,佩萊格滿心委屈,揮舞着尾巴胡亂躲避,最後狼狽不堪地鑽進了黑漆漆的灌木叢,将驚慌失措的叫喊怒罵隔絕在身後。

兩天後,位面管理局的管理員們在一處隐蔽的山洞找到了他,他們美化了曲家人的記憶,将佩萊格帶回了管理局,否則光是走近科學都能拍個十來集。

由于這個世界比較符合自己的審美,佩萊格用那件能開啓位面通道的機械做交換,換來了在這裏留居二十年的資格。

想要完全融入人類社會的第一步,就是需要改頭換面,佩萊格給自己捏的臉可謂是奇形怪狀,最後還是管理員們看不下去,讓他找點人類做參考。

當了兩天山頂洞人的佩萊格陷入沉思,最後“砰”的一聲,變成了個眉清目秀的小男孩,他摸了摸自己的臉微調幾下,踮腳湊近管理員手中的儀器,将這副姿容錄入了系統。

于是在這一天,佩萊格成了曲半青。

為了全面的體驗人類生活,他按照管理局為自己制定的方案,進入餘城實驗小學,光榮的成為了一名一年級小學生。

小學生的生活很簡單,曲半青每天背着小手哇哇哇唱兒歌,做早操,除了上那些幼稚的課程,都在捯饬可愛的布偶,給洋娃娃們做小花裙子穿。

班上的男孩們嘲笑他是娘娘腔,用揉得皺巴巴的小紙團砸着玩。

曲半青撇撇嘴,完全不當回事,反正紙團可比石頭溫柔多了。

他吃飯睡午覺都是獨來獨往,就連全班人數正好是單數,作為多餘的那一人,也沒有同桌。

直到第二個學期開學,班主任牽着一個陌生的小男孩走上講臺。

“大家好,我叫寧知夏!今年七歲半啦,最喜歡畫畫。”背着小狗書包的男孩樂颠颠地自我介紹,在小朋友們好奇的目光中翻出自己的圖畫本驕傲展示。

“好可愛的貓貓!”

“我不喜歡貓,你為什麽不畫恐龍?明明恐龍最酷!”

“他的書包系了好多花花布偶。”

“嘔,娘娘腔。”

幾個男孩嬉皮笑臉的聲音伴随着誇張的表情,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

老師及時打斷道:“好了好了,歡迎寧知夏小朋友加入我們班,大家鼓掌歡迎哦!”

臺下響起亂七八糟的掌聲,小知夏并不在意,夾着圖畫本自己也跟着拍小手,被老師牽着來到了曲半青旁邊落座。

前面幾排的男生回頭,擠眉弄眼地咬耳朵:“看,兩個娘娘腔。”

“略略略!”

小知夏吐出舌頭朝他們做了個鬼臉,從小狗書包裏翻文具盒,聽見身邊的同桌小聲說道:“你的畫很好看,書包也好看……”

“真的嗎!”

小知夏倏地扭過頭,亮晶晶的眼神把曲半青吓得尾巴都快冒出來了。

曲半青遲疑片刻,在對方充滿期待的目光裏點了點頭。

“你真有品味。”小知夏把書包的花花挂件取下來送給他,“這是我媽媽做的,送你好啦!”

“哦哦。”

曲半青用雙手捧着小心翼翼地接過,這還是他來這個世界收到的第一份禮物。

新同學話多熱鬧,不管上課下課總有說不完的小話。

就算被老師捏捏耳朵提醒也毫不在意,直接握住筆将語音轉文字,還要畫點趴趴小狗,撒花小狗之類的可愛圖案當表情包。

很快,因為小知夏的到來,曲半青找到了興趣愛好極度一致的搭子,忽然間覺得上學好像也是很有意思的事。

有次到了他們最喜歡的美術課,小知夏帶了整套豪華版彩鉛,誰來借都不答應,卻大方地分給自己。

曲半青感謝了他的好意搖頭拒絕,并從書包裏掏出了棉花和碎布,告訴傻眼的小孩,這次美術課的內容是做手工玩具。

不起眼的材料在他手下變成了系蝴蝶結的兔子玩偶,小知夏只顧着鼓掌哇塞,完全忘了自己動手,在下課時交了個敷衍的紙飛機給老師,罕見地拿了個及格分。

不過小知夏毫不在意。

當老師把曲半青請上講臺,将代表第一名的貼紙粘在了他胸口,小知夏一個勁兒啪啪啪鼓掌,就算掌心拍得通紅也不停歇。

他把腦袋仰得高高的,像個陀螺般朝座位的前後左右都投去嘚瑟的小眼神。

“第一名第一名,半青是第一名!”

放學後小知夏舍不得回家,在操場開心地蕩秋千,美滋滋地回想着那幾個壞嘴巴男孩尴尬的表情,一偏頭,瞧見曲半青耷拉腦袋捏布偶後,秋千搖擺的幅度逐漸變小。

坐在另一架秋千的曲半青心不在焉,盯着鞋尖在沙地劃拉出重疊的痕跡。

出神之際,忽然聽見身旁傳來“啪叽”一聲。

“你、你沒事吧!”曲半青扭頭愣道。

“沒事哦!”

旁邊無人的秋千随意晃悠,小知夏落地太快一個不穩,直接臉剎着地。

他從沙地爬起來拍拍土,仰着髒兮兮的小臉問,“半青為什麽不高興呀?”

“嗯……因為我在想……”

曲半青耷拉着眼皮,不停地撥弄兔子玩偶身上的粉色蝴蝶結,“假如你喜歡的,你想做的,都不被身邊的人認可,那現在經歷的這些是不是都沒意義。”

什、什麽?

好朋友難得說一長串話,小知夏卻覺得雙眼都轉起了蚊香圈圈。

“我、我……”小知夏抓抓頭發,艱難地理解好朋友的問題,又歪頭抓抓頭發,最後哭喪着臉承認,“嗚,我有點笨,我聽不太懂。”

曲半青點點頭:“我想也是。”

一個智商不高的人類小孩,他能懂什麽呢?

曲半青回想着在暗影島的日子,神情透露出幾分低落。

“半青為什麽要思考這種問題呢?”小知夏伸出手指在他眼前左右扭扭,“我們是小朋友,不要想那麽多噢。”

曲半青沉默地把他手指按下去。

你是,我不是哦。

他低頭嘟囔道:“随便想的。”

“好吧。”小知夏一屁股坐回秋千,搖着短腿有一搭沒一搭地點着地晃動。

他難得地安靜了好幾分鐘,斜着眼睛瞅曲半青一眼,沒過一會兒,又瞅一眼。

就在曲半青要跳下秋千說回家時,小知夏像是腦袋旁邊亮起了小燈泡,軟軟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爺爺說了,不管現在還是以後都是要像天上的雀雀那樣自由自在,想去哪裏就啓程,想吃果子就去叼,想要什麽都大聲啾啾叫出來。”

“如果誰要有意見——”小知夏捂着嘴樂得眼睛彎彎,“就可以把便便拉在他頭頂上!”

最後一句,顯然是小孩自己添的。

曲半青怔怔出神,滿臉寫着高興的小孩握住繩索,可勁兒蹬地,很快就像只快樂的小團雀般飛得老高,一直飛,一直飛,與天邊橙紅的夕陽一起映入他亮起來的雙眼。

擁有了朋友,每天在學校的日子也變得有趣起來,不過曲半青必須維持自己僞裝的人類身份,每天背着書包,拎着花花布袋的小飯盒,像個天真無邪的小學生,和小知夏一起上學放學。

時間一久,他很快混進了小知夏的家,跟着新夥伴吃飯睡覺,甚至擁有了路阿姨為他制作的小蝴蝶專屬睡衣和專屬拖鞋,可以說是作為朋友的最高待遇。

作為禮尚往來,小知夏也想去他家裏玩。

這可急壞了曲半青,連夜在家布置一通,還用魔法制作了兩具足矣以假亂真的木偶父母,作為捏臉苦手,他照舊參考了曲家人的長相。

木偶爸爸幽默風趣,木偶媽媽溫柔體貼,在小知夏上門做客時完美诠釋了堪稱模範的三口之家。

“你爸爸真好,還陪你畫畫做娃娃呢。”小知夏有點羨慕,他戀戀不舍地回家後還在念叨要是曲爸爸是自己爸爸就好了。

然而這話被結束出差帶着禮物回家的老父親聽個正着。第二天上學,曲半青便瞧見小知夏往座椅上擺了個軟乎乎的屁墊。

曲半青相當珍惜寧知夏這個來之不易的朋友,按照人類成長的步調,和他一起度過小學,初中,高中。

曲半青滿足地感知這個新世界帶來的一切體驗,享受在暗影島完全不一樣的生活。

可以說,寧知夏是自己構築對這個世界認知的一部分。

然而每過一個階段,曲半青就更深刻地認識到,人這輩子的朋友是流動的。

小學時因為追着喊他們娘娘腔的男孩早已經記不清面孔,初中時多了些成群結伴一起開黑的兄弟,等到了高中,身邊的人又換了一波,走走散散最後又剩下他和寧知夏。

寧知夏也忙于集訓,忙于落下的文化課業,忙于體驗人生的下個階段,不會再因為凹幾百次副本刷新了推倒BOSS的紀錄,就能大半夜像只嗎喽上蹿下跳。

曲半青喜歡這個世界,也很感激與寧知夏的相識,越是臨近畢業,心裏越是恐慌,因為他注定只能在這個世界待二十年。

于是曲半青借着高中畢業的由頭,填報了另外的大學。

在他的認知裏,人類的友情是很奇妙的感情,這時親密無間無話不談,拐過了個轉角漸行漸遠,最後時間沖淡轉頭就散。

如果時間與距離能讓自己從寧知夏的記憶裏褪色,那當他離開以後,寧知夏在某個時間節點記起闊別已久的兒時玩伴時,也不必有多難受,只會喃喃感慨句——哎呀,好久沒見。

說到這裏,“曲半青”的聲音漸漸停下,往窗簾裏面用力拱拱。

寧知夏鼻頭酸酸地問:“為什麽又回來呢?”

窗簾後面傳來他悶悶的聲音:“我從管理員口中提前得知了19號是位面連接點,想到就算以後不能留在這個世界,也能通過19號來看看你。”

“你都知道!”寧知夏嘴巴一癟,要哭不哭地抽了抽鼻子,“你幹嘛不直接告訴我你不是人呀!”

“我才不要說嗚嗚嗚……我好醜嗚嗚嗚……”

“曲半青”崩潰地嗚嗚大哭,腦子裏忘不了曲家人看他的神情,更害怕那副表情出現在寧知夏臉上。

想到自己默不作聲地隐瞞了那麽久,難過與不安堆積在心頭堵得發慌。

現在好了,寧知夏一定讨厭死自己了。

他抱住尾巴掩耳盜鈴般地用窗簾遮掩,忽然感受到熱源的靠近。

“半青,曲半青。”

寧知夏蹲下來,手指戳戳他的尾巴尖,小聲喊道,“你不要哭,你看看我。”

“嗚嗚嗚……”

那團身影哭得一抽一抽,直到過了許久,覆在臉上的金屬小翅膀慢慢移開,露出漩渦狀的綠瑩瑩眼瞳。

寧知夏拉着臉皮,嘴歪眼斜地做了個巨醜的鬼臉。

在他看來,曲半青就是曲半青,不管變成什麽樣子,都是曲半青。

一起撅着屁股堆沙堡的是他,一起拿着零花錢偷摸嗦辣條的是他,一起玩刷題父子局的也是他,也許他會忘記很多事,但不會忘記與他在夕陽底下蕩秋千的日子,因為寧知夏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同樣也包含那份友情的存在。

曲半青怔了怔,大顆大顆的淚珠從他眼眶滾落。

寧知夏嘿嘿笑着,掏出紙巾給他擦擦稀有色號的臉盤子。

他順着蹲下來靠坐在牆壁,挪着屁股朝曲半青貼過去,聲音很輕地問道:“所以之前吓唬金大嬸的事,有你摻和嗎?”

“一點點吧,我想去教訓她的,但是狐貍崽先一步動手……”曲半青回想起來,又有點難過得想哭,“她看見我的尾巴,然後就被吓暈了嗚嗚嗚……”

“不哭不哭,你的尾巴可酷了!”寧知夏趕緊安慰,“狐貍崽和秋水的尾巴那麽多,沒一根比得上你的……”

曲半青有點期待地看過來。

寧知夏正色道:“結實。”

曲半青沉默半晌,把結實的尾巴尖從他手裏抽走。

寧知夏尴尬地摳摳臉,見他情緒好些了,扶着牆壁随他起身,看着那些有點惡心的黑影,一板一眼地教育道:“你還說我呢,自己還不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吃。”

“他們不是亂七八遭的東西。”曲半青搖搖頭,看向被冰花遏制的黑影,“這是你們位面的一種邪祟,可以撼動整座屋子的氣運納為己用,解決他們的辦法就是吞噬。”

“我們位面?整座屋子?”寧知夏覺得腦內存有點不足,想起了萎靡不振的吊蘭頓時有點心疼。

也不知道這盆溫柔漂亮的家庭成員暗中嚼了多少黑辣條。

曲半青拍拍他腦袋:“你放心哦,雖然我還不知道是誰下了這種陰毒的禁制,奧德羅說只要把它們消滅就好了。”

聽見熟悉的名字,寧知夏竟不覺得意外,出那麽多岔子,他不可能沒有動作。

寧知夏順着他目光看去,白如薄霧的月光傾瀉滿地。

妄圖逃跑的黑影被冰花凝結,如不堪一擊的冰雕碎得四分五裂。

奧德羅勾勾手指,許多乖順的藤蔓像讨食般湊上前來圍在他身前一米開外的位置,殷勤扭動的姿态看得胖橘小嘴一撇,嗤之以鼻地扭過頭呼氣。

現在凍住的黑影褪去了纏繞在周圍的黑氣,完全可以成為這些植物沒有一點副作用的養分。

奧德羅若有所思地盯着藤蔓們,随手一揮,幾塊殘肢抛向半空,被如游蛇般的藤蔓瞬間卷住。

藤蔓們:“嘎吱嘎吱……”

寧知夏與曲半青看得神情複雜,像是回憶起了小時候在古鎮丢面包渣喂狗的場景。

寧知夏壓低聲音問:“所以,他讓你動手?”

曲半青點點頭,他也是聽八卦的管理員說起過這位新任局長的往事,被奧德羅找到時心裏還有點慌,如果不是這件事涉及到寧知夏與19號,他情願躲着這類生物走。

“出于位面規則限制,就算奧德羅來自管理局也不能直接出手幹預,但我可以,這樣他就能以處理不同位面糾紛的理由插手,不然數量那麽多,我一次性解決不完的。”

曲半青用尾巴勾起碎掉的餐具,耳邊的小翅膀有氣無力地耷拉下來,“本想在你回來之前搞定,結果沒來得及不說,還弄得一團糟。”

“沒關系,我們可以慢慢收拾。”寧知夏很樂觀地拉住曲半青手臂覆滿黑甲的手,像小時候般晃了晃。

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嗚……”

曲半青漩渦似的眼瞳被感動得抖成綠色荷包蛋,他從來不敢想寧知夏看見自己原本面貌會是什麽模樣,倏地将手卡在他腋下提起來問道,“你真的不害怕我嗎?一點也不嗎?”

寧知夏猝不及防像個小孩般被人舉着,嗫動着嘴唇一聲不吭。

曲半青滿眼緊張,骨骼尾巴咔咔咔地卷來卷去。

“你、你……”

寧知夏低頭,晃了晃懸空的腳,忽然意識到,有個不容更改的事實殘忍地擺在了面前。

他忽然仰着臉嚎啕大哭,“說好一起一七八,你怎麽這麽大一只啊嗚嗚嗚!”

“啊不哭不哭,我、我還能變回去!”

曲半青頓時手忙腳亂,把他像抱玩偶般颠着哄,破爛不堪的房屋裏霎時間鬧作一團。

混亂中,藤蔓卷走了剩餘的黑影殘肢,角落處幾只小貓親昵地挨擠着一雙長腿。

那人半倚在窗前,極度愉悅的眉眼籠罩在月光投射的陰影下。

他渾不在意期望上演的劇情出現了偏差,仿佛面前的景象看起來比青年被吓得倉皇逃竄更有意思。

奧德羅無聲翹起嘴唇,露出一點雪亮的尖牙,淺色瞳孔專注地盯着還在晃腳丫的人類,喉嚨裏忽而滑過幾聲輕快的音節。

小貓們不明所以,翹着尾巴一起咕嚕咕嚕!

與此同時——

陰風沉沉的辦公室裏,蘭華夫婦震驚地看着紅布飄落在地,兩行血淚從那尊慈眉善目的玉佛眼中緩緩滲出。

“怎麽會,怎麽會這樣……”

蘭華老板娘充滿難以置信地搖頭,“那家店究竟是什麽來頭,以前從來沒有這種情況,一定是哪裏不對……一定是……”

黏稠的鮮血沿着額頭滾落在地板,女人瘋魔般跪在地上砰砰磕頭,不斷祈求那些帶來財富的黑影出現。

“別磕了,他媽的快別磕了!”她的丈夫臉色慘白,拽住女人的手腕将她一把扯回來,哆哆嗦嗦地指着佛像,“你快看!”

“空了,空了,空了……”

一聲聲如咒語般的念喊,佛像的面容開始扭曲成幽深孔洞,只見碩大的白骨手爪從裏面緩緩擠出,按在地毯漫無目标地開始摸索。

那對夫妻被吓得凄聲尖叫,站起身争先恐後地逃向門口——

“噗嗤!”

滾燙的血花在白牆綻放,兩具瞪圓眼睛的殘屍像蟲子般被身後的骨手壓癟在地……

“唔,下雨天好多小蟲子都飛進來了。”

因為激烈的纏抖,解決完邪祟的屍體後屋裏就和被炮轟過似的,寧知夏正準備戰後重建,順手拍死只小飛蟲。

苔綠色的枝條葉片眼裏有活,貼過來将髒東西掃開,溫柔地貼青年手心蹭蹭。

“去去去。”

恢複人類形态的曲半青重拾惡毒後媽的自信,大鵬展翅趕開這些枝條,往寧知夏懷裏丢了個掃把,“快些收拾,再耽擱時間真的要熬通宵了。”

“唔……”

寧度瑞拉抱着掃帚,把地上的碎瓷片掃得嘩啦啦響,嘴裏不滿地嘀咕道,“還精靈呢,就不能施展點什麽魔法給我一鍵複原嗎?”

“一代版本一代神……”曲半青目光幽怨地說,“又不是我的主場,被削了行不?”

話音一落,吃飽了的藤蔓大搖大擺地游過來,直接卷走了他手上的吸塵器,葉片撥下啓動按鈕,纏住金屬主杆來回滑動。

甚至揚起一根枝條,對礙事的兩人揮了揮——玩去吧,你的神來了。

曲半青:“……”

越來越多的藤蔓從窗口與大門湧進來,它們分工明确,一部分有條不絮卷起地面的雜物進行分類,一部分扶起翻倒的桌椅板凳……還有幾根稍微纖細的枝條沒能擠贏同伴,搓搓葉子,卷起一包小餅幹刺啦拆開,開心地喂到完全傻眼的青年嘴邊。

很好,連狗腿子的藤設也有了。

屋裏還有很多沒法歸于原位的破爛,幾條藤蔓把它們攏在一起,随着一人走近,全都徐徐退開。

奧德羅擡起手輕輕打了個響指,碎碟破碗浮在半空咔咔重組,甲油膠和華子鑽也完好無損地排着隊,搖搖晃晃地歸于原位,髒污的牆壁,損揮的電器,通通都恢複如初。

曲半青抱着心愛的孤品餐具喜極而泣:“噢!老夥計,你沒有事真是太好了!”

寧知夏仿佛看見了仙女教母,嚼着餅幹,嘴巴鼓鼓地瘋狂鼓掌。

啪啪啪啪啪啪——

“好神奇啊!”寧知夏崇拜得滿眼都在放射星星,“太謝謝你了小奧!”

“不客氣。”

奧德羅似乎今天心情很好,垂眼看向腳邊撒嬌的那一小團,“無糖白面饅頭,把玩具放回原位。”

等等,它叫什麽?

寧知夏一臉錯愕,看着改名換姓的白板貓嬌俏地“咪”了聲,叼起小蝴蝶玩具丢進玩具箱。

接下來奧德羅屈起指節,敲兩下窗臺 。

虎皮卷艱難地把枕墊拖回沙發,豆沙包用前爪按住抹布在茶幾蹭蹭,奧利奧騎着自動掃地機從腳邊緩緩路過。

寧知夏看着它們完美诠釋什麽叫件件有着落,事事有回音,嘴裏欣喜的誇獎聲叭叭叭地就沒在奧德羅耳邊停過。

“你好厲害,怎麽做到的呀?”寧知夏蹭到奧德羅身邊,在對方偏頭看來時扒拉着他手臂搖搖,“可以再來一次嗎?”

“嗯。”

在青年軟軟的嗓音裏,奧德羅有點惬意地眯起眼,将挂在肩膀的胖橘扯落在地。

妄圖偷懶的胖橘更名為黃金吐司,腦袋裹着三角方巾,像采棉花般收拾貓窩裏的毛毛,迷茫的神情顯然還沒緩過神。

真是絕了。

感應到微弱的言靈之力在屋內湧動,曲半青手裏的瓷器差點支離破碎。

這算什麽,妖妃昏君戲小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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