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荒蕪之域

第30章 荒蕪之域

凝聚在幹燥空氣裏的白霧散開, 一輪血色滿月在天地相交的水平線露出半個輪廓。

如濃厚黑煙的渡鴉哀叫不停,盤旋在跨過黑色荊棘的兩道身影上空。

“慢、慢一點呃呃呃~~~~~”

像戰利品般被緊緊抱住的可憐青年颠出顫音。

他的胸口被咯得很疼,倒垂着的視角只能看見半個身位後, 裹着月華流光的四蹄在奔疾中忽明忽暗。

耳邊風聲呼嘯,粘稠凝固、散發着濃厚腥味的土地化為四紅色的模糊色塊, 寧知夏覺得自己像根面條,在一陣陣令人眩暈的颠震中渾身發軟。

他已經嚎不出聲, 意識在壞馬興奮的喘息中逐漸渙散......

“嘿嘿~”

“哼哼……”

不知過了多久,寧知夏放空的腦海裏竄進幾道就像拆出稀有吧唧的古怪笑聲, 他不安地動着眼皮,從迷蒙昏沉的睡意裏醒來。

視線立刻被一左一右占據, 米利興奮眨眼:“你醒啦?”

話音剛落,一個紅毛腦袋從他額頭的方向猛地擠進來,寧知夏猝不及防與少年充滿野性的眼瞳對個正着。

寧知夏驚恐:“嗬——”

“哈帕斯你離得太近了……”米利抵着兄弟的腦袋, 暗戳戳地開始發力。

“憑什麽你行我不行!”

Advertisement

紅發的半人馬立刻不爽地叫嚷起來, 殺敵八百自損一千地使勁朝米利砸了個頭錘, 一邊痛得龇牙咧嘴, 一邊又不服輸地瞪大眼睛往寧知夏面前湊,“我就看!就看!”

寧知夏額頭瞬間布滿黑線。

黃金礦工別抓豬崽和金塊了, 在這裏随便揮揮勾子就能收工。

他僵硬地笑了笑,慢慢挪動身子,這才發現墊在身下的, 是好幾層天鵝絨軟被堆疊的軟墊。

範圍鋪得快比他的房間還大, 怪不得能容得下幾個像小山似的大家夥卧倒在周圍。

他坐起身在看向軟墊邊緣,瞳孔一震。

借着房間裏微弱的螢石光芒, 還有道颀長健碩身影懶散地俯卧在陰影處,黑色金屬面具遮掩了上半張臉, 如鬼火般的青煙纏繞在灰色馬蹄安靜躍動。

寧知夏呆滞道:“這是……你們的家?”

事實上,他更想用老巢來形容,才符合這群強盜小馬的氣質!

“對沒錯!”

哈帕斯搶在所有兄弟開口之前,倏地起身拍了拍手,無數盞螢石燈盞瞬間亮如白晝,柔和明亮的光芒在白金牆壁影影綽綽。

火焰般的尾巴和鬃毛滋啦燃燒,他踏着血紅的蹄子展臂歡呼,“歡迎來到荒蕪之域,人類!這裏是中心城最富麗堂皇的城堡,任何魔物的瑰寶與財富也不能與之相提并論!因為它就是權力的象征,唯有尊貴的荒蕪之主與他最心愛的魔将才配持有!”

熱情激昂的語調萦繞耳邊,寧知夏似懂非懂:“所以……你們是荒蕪之主?”

“哈。”角落傳來一聲充滿嘲諷意味的嗤笑。

哈帕斯兇神惡煞地朝聲源處瞪了一眼,又酷又拽地抱着手臂,只是先才鬃毛灼灼跳動的火光變得黯淡許多。

在人類困惑地目光中,紅發半人馬誠實地低頭說道:“我們是主人的魔将……”

寧知夏了然:“哦。”打工小馬。

“人類,你想參觀一下嗎?”

杵在一旁的米利在心裏算了算,哈帕斯這家夥已經和人類說了一二三……天吶,整整三句話啦!

他趕緊甩着尾巴插過來,手掌躍躍欲試地向寧知夏伸出,“我帶你去轉一圈吧,不需要走一步,放心地騎在我的馬背上,讓所有侍從和使魔都好好瞻仰你面容與手藝!”

這般說着,他昂首挺胸,邁着像是盛裝舞步般的小碎步,歡喜地繞着寧知夏蹦跶,飄逸的金發在螢光映照下熠熠生輝,看起來相當迫不及待。

“你蹄子怎麽回事?”哈帕斯總算注意到時不時伸到視野裏的漂亮馬蹄,悶聲悶氣地問。

“啊?什麽?”

金發小馬稍稍擡高了聲音,屈起一條前蹄懸停在半空,很不經意地歪着腦袋揚聲問道,“你在問我的蹄子為什麽看起來如此漂亮嗎?”

寧知夏:“……”

“魔鏡裏難道住着吃耳朵的怪物嗎?”哈帕斯發出一聲惡劣的嘲笑,“真是什麽都垃圾都吃得下去。”

“嫉妒的嘴臉別太難看!”

米利氣得身上的符文都在發亮,就着提起的前蹄,不留情面地朝他踹去,“滾開,醜東西!”

“好哇!你罵我醜!”哈帕斯騰地一下燃起尾巴與鬃毛的烈焰,張狂地揮動火焰席卷而來。

“啊!該死!”米利立馬跺跺蹄子,蹄壁的珍珠瞬間變得焦黑,他抓狂地怒吼,“看你幹的好事!你居然敢弄花人類給我畫的圖案!”

“哈哈白癡,炫耀之前就早該想到後果!”

哈帕斯得意地邁着修長強壯的馬蹄來回走動,帶着狂妄興奮的笑意尋找空擋,準備随時要把對方踹個四腳朝天才肯罷休。

就算隔着米利,寧知夏也能感受到空氣中危險蓬勃的熱量。

他不知所措地扭頭張望,期盼能搜尋一個避免成為炮灰的藏身之地。

然而那匹帶着面具的半人馬依舊安靜俯卧在角落,察覺到人類不安地小動作,黑絲線般的尾巴揚起來輕掃寬敞的肚皮,在對方扭頭看來時又傲慢地偏過頭冷嗤一聲。

寧知夏當然不會跑到一匹陌生半人馬面前去尋求庇護,就在鬥争一觸即發之前,他突然被少言寡語的黑皮半人馬攔腰抱住。

默不作聲許久的赫卡特總算抓住機會,颠了颠懷裏沒什麽分量的人類青年,噠噠噠地飛快跑走,将叽裏呱啦的嘈雜叫嚷隔絕在身後。

一群傻瓜。

機會與行動必不可分,深谙此道的赫卡特愉悅地眯起眼,晃了晃脖子上的聰明腦袋,帶着寧知夏來到新的房間。

“好了,人類,你不用害怕。”

赫卡特将他放在柔軟的羽墊,屈膝慢慢卧倒,輕聲安慰,“這裏很安全。”

“謝謝。”寧知夏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他觀察着陌生宮室華麗過頭的裝潢,傾身問道,“你們說的魔鏡是什麽?”

“嗯對。”

赫卡特像講故事般說道,“在宮殿頂樓的走廊盡頭有一面懸挂的菱形魔鏡,主人告訴過我們是連接其他位面的通道入口。”

果然每個位面的入口都千奇百怪呢,寧知夏感興趣道:“所以今晚是你們第一次使用魔鏡嗎?”

“是的,鏡子裏的魔力突然變得很充裕,甚至還散發着一股陌生的香氣,米利沒有忍住好奇心……”

赫卡特朝人類的方向仰着臉輕輕嗅聞,随後才補充,“我是追過去阻攔他的,嗯,是這樣沒錯,平常我很乖,因為主人不允許我們觸碰的。”

寧知夏忍不住小聲嘀咕:“可你們還是用了……”

赫卡特眨眨眼:“因為最近主人不在城堡。”

寧知夏恍然大悟,哦,所以現在是小馬當家!

他不清楚自己暈了多久,詢問赫卡特之後發現還處于夜晚。

寧知夏看着窗外巨型的血紅滿月,暗暗思索現在連接自己位面的通道早就關閉,看起來只有等到明天再回去。

赫卡特當然清楚沉默不語的人類在想什麽,他揮了揮手,裹挾着馬蹄與前膝的銀色光華散去,将黑玉般的蹄子露在寧知夏視野之中。

“能幫我也畫一個嗎?”赫卡特垂直銀色的眼睫說,“随便弄就好,我要求不高的。”

反正剛暈過,現在還不困,寧知夏正想點頭,又遲疑道:“我的色膠還有那些工具不在這裏。”

“在的,在的。”

赫卡特立馬起身,早有準備般搖了搖桌邊的銀鈴,很快房門自動朝裏推開,頭頂荊棘狀犄角的魔物奴仆魚貫而入。

香甜的果汁,精致小巧的冷餐茶歇,還有他的工具盒,裏面色膠打磨機還有一系列瓶瓶罐罐都相當齊全。

“你的光療機很有意思,但不太适用于馬蹄,所以在你昏睡的時候,我讓他們做了這個。”

赫卡特拿出一個鑲嵌着許多方形螢石的拱形法器,看上去比光療機大許多,就是不知道效果如何。

見對方準備得如此充分周到,寧知夏點頭答應下來:“好吧,我們試試。”

“嗯!”

赫卡特甩甩尾巴,靈動地挨個踢了踢自己的蹄子,似乎在決定該先做那一條。

“還是前蹄吧。”寧知夏說完,就要仆從搬來舒适的座椅放在他身後,又徐徐退開。

赫卡特将蹄子放在與視線稍低的高凳,有些期待地看着他動作。

黑玉似的馬蹄似乎因為在荊棘與白骨遍布的領域奔馳而過,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如黑針般的植物碎屑。

寧知夏倒不介意,取出本該是用來清理指甲白屑的超大號毛刷,像拿着掃帚般呼呼呼地在蹄壁清掃,順便用筆杆子在底部掏掏,刮出不少充斥着腥味的泥土。

“抱歉……”赫卡特俊美的臉龐瞬間燙得厲害,幸好皮膚太黑看不出異樣,只能看清小扇子般的銀色眼睫顫動不停。

真糟糕,他應該去岩漿裏踏一圈,把蹄子弄幹淨再過來!

現在是處于半人馬的主場位面,寧知夏卻發現打磨機依舊能順暢使用,貼在蹄底邊緣滋啦啦一過,黑霧般的碎屑鋪了滿手都是。

寧知夏偏過頭大口喘息,扯過餐盤邊的三角絲巾捂住口鼻再次開動,帶着毛刺的角質層邊緣逐漸變得平滑無比。

“好了,側過身換後蹄……”寧知夏剛一開口,赫卡特就配合地把下一根蹄子放過來。

比起那個空有張漂亮臉蛋卻只會哇塞叫喚的笨蛋,他可是有仔細觀摩過人類為米利美甲的全過程,把每一步都牢記于心。

哦,不對。好像還差捂住口鼻的小方布!

赫卡特抿着嘴,暗暗把記漏的知識點在心裏默念幾遍。

“讓我想想看,該給你怎麽設計美甲比較好呢……”寧知夏撐着臉有點無從下手,這麽漂亮的蹄壁像是質地細膩油潤的黑玉,要是畫得不好還不如保持原樣。

赫卡特動動嘴皮,溫柔地說出教科書般的回答:“不要苦惱,只要是人類做的,我都喜歡呢。”

寧知夏不好意思地摳摳臉,一鼓作氣道:“好吧,我試試!如果不喜歡你也要說!”

“好啊。”赫卡特飛快地揉了一下人類蓬松的腦袋。

寧知夏選了透色底膠刷刷塗抹,一輪下來就幹空兩大瓶,等到照燈時,他試了試赫卡特所說的螢石燈法器,效果出乎意料的好,不過十秒整個蹄面的底膠就完全幹透。

“好厲害……”寧知夏低聲嘀咕着,抱着法器來回翻看,可惜研究不動它的原理,只能繼續處理其他蹄子。

有了加強版光療燈,效率一下子就快起來。

很久就要開始繪制蹄壁,這次寧知夏摳搜地只用磨砂封層塗抹蹄壁正中,也就是待會兒要作畫的部分。随後用白色水彩從右上角往左下,薄薄暈染出如山巒傾倒的感覺,等邊緣過渡幹淨後又不斷疊塗,中間深兩邊淺,就如潑墨山水一般富有氛圍韻味。

這種效果撕點單層紙巾也能做,只是比較麻煩,而且這裏估計也沒有紙巾可以提供。

幹透後的水彩還需要刷一層封層,之後再用免洗的黑色浮雕膠畫出一輪彎月。

只是寧知夏不想畫得過于呆板,在彎月邊緣落筆由重到輕,拉出幾道短線,仿佛是枚被荊棘纏繞的月亮,再抖動筆尖繼續疊塗,讓這枚月亮多出層次與紋理,顯得更加精致立體。

不過雖說有白色水彩做背景,但唯一的浮雕膠被赫卡特拿成黑色,畫出的圖案在黑蹄不夠顯眼。

好在還有魔鏡粉,這玩意兒便宜大碗,因為店裏能替代的材料很多,寧知夏買來還沒有用過多少。

現在正好派上用場,寧知夏笑嘻嘻地往浮雕彎月上蹭來蹭去,就像給快過期的破爛找到了歸宿,完全沒有注意房間裏多出幾道沉悶的蹄響落于地毯。

幹完一架的兩匹半人馬還怒氣未消,要不是墨晖冷不丁冒出句人類被赫卡特帶走了,他們還要打得天昏地暗。

現在的米利和哈帕斯把墨晖夾在中間,各自整理着亂糟糟的頭發,斜睨着用餘光對上視線,又立馬嫌惡地偏過頭把下巴高高揚起,仿佛看見了什麽髒東西。

随着寧知夏挪開照完封層的螢石燈法器,所有半人馬的注意力都轉移在了赫卡特的蹄子上,哈帕斯更是急着想湊到人類身邊去看,卻不想被誰的壞蹄子絆了一下,差點摔個臉着地。

仿佛是破開雲層的荊棘彎月,在蹄壁閃爍着金屬銀光,神秘又妖異的圖案展現出一種奇異的魅力,引得奴仆們紛紛誇贊。

赫卡特滿意地屈着前蹄,有節奏地踢踏幾步,他習慣了與兄弟不同的黑皮膚,即便有銀色符文,也永遠不及米利那般耀眼。

他第一次感受到黑銀除了沉悶與寧靜,還能如此鋒芒閃爍,而這不一樣的感受是面前的人類所給予。

“嗚……”米利低頭卷起弄髒的蹄子刨地,現在他不是最漂亮的小馬了!

“啧啧,現在看來你們帶回的脆弱生物還是有點用處。”墨晖從鼻腔裏發出聲嗤笑,偏頭瞥見米利還在暗自神傷,蹙眉鄙夷道,“別表現得像個失寵的怨婦好嗎?怪讓人惡心的。”

米利更氣了,用屁股狠狠地撞他一下,像個跟屁蟲般颠颠地朝青年跑去。

“你瞧,我的蹄子變得不好看了!”米利模仿着赫卡特的語氣,像朗讀課文般抑揚頓挫道,“好心的人類,可以幫幫我嗎?”

哈帕斯誇張地笑起來,扭頭做出幹嘔的模樣。

寧知夏嘆氣,他的身體不是鐵打的,熬夜冠軍也經不住這種折騰。

他困得揉了揉眼睛,商量道:“讓我睡一會兒吧,放心吧,等給你重新弄完我再走。”

哈帕斯傻眼,張狂的臉龐頭一次出現眼神堪稱清澈的呆滞表情:“走?”

“是的。”寧知夏實在克制不住,偏過臉用手遮擋着打了個哈欠,再轉身同他們說道,“等到魔鏡下次開啓通道,我就得回去了。”

“太快了吧,你都沒有好好參觀荒蕪之域呢!”米利提議,“不如多玩幾天!”

哈帕斯想表達的意思被先一步說了出來,他想不出別的,只能跟着不停點頭:“嗯嗯嗯!”

這時,包括赫卡特在內的所有半人馬似乎都達成共識,向着青年低聲誘惑道:“來都來了。”

寧知夏瞬間呆滞,他聽見腦子裏的一根神經咯嘣燒斷的聲響。

啊,不太妙,好像要變成常駐嘉賓了呢。

與此同時——

白瑩瑩的光壁又一次支離破碎成不規則小光塊,迸裂在空中化為點點金光,宣告着去往荒蕪之域的通道再次開啓失敗。

“陸槐,你他媽的到底行不行啊!”

曲半青急得像遭受嚴重自然災害的農戶,又急又氣地背着手在局長辦公室來回走動。

陸槐立刻拔高聲音:“我行!是荒蕪之域不行!”

曲半青指着半天都打不開的通道,氣道:“你行個屁!”

陸槐嘴唇動了動,轉身拉開門把聽牆角的八卦人員通通趕走。

等吃到半口瓜的人群一哄而散後,他這才關門解釋道:“荒蕪之域屬于特殊位面,除了那面魔鏡沒有任何位面通道直達半人馬的宮殿,想要突破荒蕪之主的力量再制造通道并不是易事。”

曲半青奇怪:“為啥?”

“和你們暗影島類似,它的規則是力量至上。”陸槐說道,“這個規則甚至對于管理局也同樣适用。”

“哦……”

曲半青懂了,斷言道,“那不就是你不行?”

陸槐:“……”煩。

曲半青退而求其次:“不直飛,我随機跳落行不行?”

陸槐攤手:“沒等你走到中心城的宮殿,就能被魔物當牛肉幹嚼完。”

曲半青沉默地看着他良久,往牆壁一靠。

“我真傻,真的。”

曲半青眼神失去焦距,“我單知道半人馬是群野蠻的讨厭家夥,不知道還會如此不要臉地擄走我家啰啰,他那麽弱,吃雞四保一都茍不到決賽圈,去了那種荒山野嶺該怎麽活……”

陸槐手足無措:“欸,你別,你別……”

曲半青垂眼重重地嘆息了一口氣,身後忽然白光閃爍,冰霜般帶着濕意的寒氣源源不斷湧入。

細密鱗片從結實的胯部消失,奧德羅用他那雙淺色瞳孔略帶疑惑地來回打量着兩人,片刻後訝異地微微挑眉,颔首道了聲:“打擾。”

說着拉開門,徑直就要出去,全然忘了這是自己的辦公室。

曲半青氣急:“回來回來!”

奧德羅回頭,扶着門框淡聲問道:“怎麽了?”

“先生,我們是想告訴你,你的大寶珠……”

陸槐啪的一聲拍了下手,又左右攤開,言簡意赅道,“沒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