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第十七章

俞沅是在十八歲那年認識的李螢心,那年李螢心二十一,七年過去了,歲月把這塊水晶淘洗得更加溫潤。

此刻俞沅看着水晶熟睡的面龐,依然能想象這張臉上更明媚恣意的笑容是什麽樣的。他的整個大學時代,水晶對他從不吝啬笑容,有時只是翹起一點狡黠的弧度,更多的時候是不在意形象的哈哈大笑,眼睛會擠在一起,嘴角咧得很開。

笑點很低,很愛笑,說什麽都會笑,有時笑太猛了,李螢心還會眯着眼拍拍自己胸口說“笑得好累”,自然地倒到身邊的人身上——李螢心那時候還挺喜歡和朋友們勾肩搭背摟抱貼貼,這讓俞沅想到自己很小的時候養過的小狗,只要人的手從狗身上離開,小狗就會仰起頭用濕漉漉的鼻子拱人的手心,拱到人重新開始撫摸小狗毛茸茸暖呼呼的腦袋和身軀為止。

這和俞沅很不相同,俞沅絕對不會主動和別人有什麽肢體接觸。但俞沅觀察到李螢心有這樣的特征以後,一聲不吭地在更多時間裏占據了李螢心身邊的位置,這樣當李螢心想靠着誰時,想把手搭在誰肩上時,只能就近地把這些動作施加到他身上。

但他自己是從來不會反過來對李螢心做這些動作的,他覺得自己像一棵樹,雀鳥會停在他的枝頭,他無法反過來對他的來客做什麽,頂多只是随着風發出一些沙沙聲。

不論如何,感謝這樣的笑容和溫熱的相觸降臨到了他身邊。

在和李螢心相遇之前,俞沅很少有這種被笑容包圍的時刻。他的事情說來容易掃人興,一般他也懶得提起。簡而言之,他是他爸搞婚外情的産物,本來養在外面,結果他媽早早死了,他被接了回去,他爸原配是個很好的人,都這樣了也沒虧待他,吃穿用度從來沒短過他的。

不過也就這樣了,任何家庭溫馨時刻從來都與他無緣——當然他這樣的孩子也不應該奢求這些,能被寬宏大量地給予一方屋檐,能有口飯吃,已經是他極大的幸運。

他常常愧疚,他是無辜的,但他的血脈不是。為了抵消這種愧疚感,他在家裏除非必要,幾乎不出現在人前,主動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依然是為了抵消這種愧疚感,更坦誠地說,也為了不再在別人其樂融融的家裏顯得格格不入,他上高中以後就離開家在學校住宿,後來跑到更遠的地方上大學,自食其力地生活。

然後他遇到了李螢心。

那天俞沅會去搭話純屬意外,下了課看到操場邊有樂隊在搞快閃演出,他停下來聽了會兒,他不懂用專業的角度怎麽點評,演奏聽起來還可以,抱着吉他的歌手唱得也就算能聽,但是抛開唱的人,曲子本身很好聽,他想去問問原唱是誰,唱的什麽歌。

其實他覺得演的那每一首都好聽,但不好意思每一首都問,只問了第二首叫什麽。正蹲着理那一堆樂器的線的學長茫茫然轉過來,好像不知道他在問哪一首。

俞沅想了想,剛才那段副歌令人印象深刻,他哼了幾句,幾乎是馬上,他看見學長倏然睜大的眼裏閃爍着某種光芒。

——他好激動啊,他拿手機出來要加我的時候手都在抖,可是為什麽呢?因為我嗎?好奇怪啊。

後來俞沅知道了,歌不是翻唱別人的,是學長自己寫的,好厲害。

Advertisement

學長還想讓他當他們樂隊的主唱。

他唱歌好聽嗎?不知道,因為沒給別人唱過也就沒人這樣誇過,自己聽也不覺得有什麽特別。但學長一副撿到寶的樣子——用這樣的詞來形容學長的行為甚至讓他難堪,盡管客觀來說就是如此。

他不答應純粹是因為覺得自己不能勝任,沒有任何端着的意思。他從來沒學過音樂,去過一次在KTV裏的同學聚會,也只是坐在角落裏看別人唱,和大家都不怎麽熟,甚至來提醒他點歌的人都沒有。也沒有辦法想象站在一堆陌生人面前被人凝視是什麽樣子,說不定根本開不了口,怎麽可能唱。

學長非常執着,為了讓他來,做了很多額外的事,生活學習上照顧他,找到空就要纏着他。那陣子俞沅收到的贊揚和笑容比人生前十八年遇到的加起來還要多,那個時候俞沅還是不相信自己真在唱歌上有什麽特殊的才能,只是有一天忽然想清楚一件事,世界上肯定會有更适合站在臺上唱歌的人,如果讓學長遇到了更合适的人選……

……他也會這樣對着別人展顏吧。

不想去唱歌,但比起這個,更不想讓李螢心去找別人。雖然那時候他還不知道為什麽他會這樣想。

懷着這樣的不安,俞沅終于跟着李螢心和樂隊一起排練,繼而站到了臺上。

第一次上臺是和其他樂隊一起在本地小型livehouse裏的拼盤演出,票價20元倒送酒水才吸引來一些人。在後臺時李螢心拿着手機錄來錄去,說要拍vlog素材,先是問石含章今天準備打快多少,答曰不好說,萬一打起來忘情了bpm可能會拉不住,又去問陳悅今天準備彈錯幾個音,得到一個白眼,和一句“準備從頭錯到尾”的豪言壯語。

随後李螢心笑嘻嘻地來到俞沅身邊,說主唱第一次上臺,随便亂唱也沒關系啦。

俞沅認認真真保證自己會好好唱,李螢心停了錄視頻,把手機放回口袋,拍拍俞沅的背,順道掰了一下他:“別駝着背,堂堂正正的,昂首挺胸的。”

怕俞沅不會樂器,不用唱的時候幹站在臺上尴尬,李螢心又不知從哪裏找來一把能噴出泡泡的水槍塞到他手上,教他不知道幹什麽的時候就走來走去對着其他成員或者觀衆噴泡泡。

最後又靠過來,在他耳邊小小聲說:“別怕,我在呢。”

上了臺也确實如此,之前據俞沅觀察,李螢心平時是只愛在一個固定位置彈的,因為他的琴比較重,整場蹦蹦跳跳很累,而他是個很懶的人。但那場李螢心一直跟在他身邊,有時低頭看看弦,更多時候注視着他,有時兩人視線交會,李螢心會彎一彎眼。

那晚結束以後幾個人去吃燒烤,李螢心拿着手機翻演出群裏的聊天給俞沅看,裏面很多人說什麽“夜這星的新主唱音色不錯”“雖然青澀但是聲音辨識度很高”“有沒有人詳細介紹一下”。

李螢心邀功似的對俞沅說:“你看大家都誇你,我沒說錯吧,我們小沅表現得特別好——”

被很多人誇原來是這種感覺,俞沅惶恐又忍不住高興,很快他的注意力被群聊中另外兩句對話吸引,一個人說“貝斯手跟開了視線跟随似的眼睛一直黏在主唱身上”,另一個人回他“水晶找主唱好久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這麽不錯的,不得當寶貝一樣”。

李螢心注意到他在看這幾句,笑眯眯地引用了,回複人家:對啊,我就是把他當寶貝一樣的。

回複完後手肘撞撞俞沅:“怎樣我的寶貝,要吃什麽快說,我去那邊拿。”

那時候俞沅想,還好十八歲這年他發現自己好像真會唱歌,不然怎麽有機會被人當成寶貝,還是被李螢心這樣的人。

到後來俞沅想,會唱歌好像也留不住他,到底要怎樣做才能留住他?

……

俞沅把車開到自己訂的酒店地下停車場,準備先去放下行李。到的時候李螢心還在睡,這陣子閑聊有聽李螢心說他在練琴複健,當高中班主任本來就忙,想必要擠時間練習也不容易。

于是俞沅沒把李螢心叫醒,就這樣一直坐着看着他,用目光描摹他的臉。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螢心将眼皮掀開一條縫,用剛睡醒有些含混的聲音問:“嗯?到了?怎麽不叫我?”

俞沅擰了一瓶礦泉水遞給他:“剛到,正要叫你呢。”

李螢心好像清醒了些,接過俞沅遞來的水,坐直喝了一口,又把水瓶擰好,笑容變得局促:“不好意思啊睡過去了。”

俞沅問:“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俞沅感到有些難過。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