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神醫妖道29
第29章 神醫妖道29
遼源縣衙, 天王軍首領方鼎大馬金刀坐在主位,幾名心腹親信依次坐在下首左右。
聽聞有人求見,方鼎大手一揮:“準了。”
一名素衣無塵的少年道人迤迤然跨過門檻, 走了進來。
投來目光的幾人皆是一怔。
此人一身風采氣度難以形容,淡若清風,靜似深湖。幾人思來想去,只覺方才通報者簡簡單單的描述竟是貼切得恰到好處。
果然是很年輕, 很不一般!
“貧道玄微, 見過方天王。”
少年舉手行了個道家稽首,聲音清若玉石相擊。幾人如夢方醒,原本随意散漫的神情不由自主收了起來, 一個個斂容正坐。
方鼎在少年清澈的目光注視中莫名生出幾分拘謹,他下意識并攏了雙腿坐得端正。
……不對,區區一個毛頭小子,有什麽好怕的?這是他的地盤還是本王的地盤?
下一刻,方鼎反應過來, 對自己的反應有幾分惱火。他恢複大馬金刀的坐姿, 給下首一個作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使了個眼色。
此人是方鼎的頭號心腹,也是天王軍的狗頭軍師,人稱宋軍師。出身不高, 當過帳房先生,識文斷字不在話下,又有幾分出謀劃策的小聰明, 再多的就為難他了。
正因如此, 方鼎才想招募方先生。
狗頭軍師不愧是狗頭軍師, 宋軍師當即會意,主動接過話茬:“原來是玄微小道長。”
他重重咬了“小”字一聲。
中年文士面上挂着微笑, 替方鼎開口問道:“小道長求見天王,不知有何來意?”
從前如此稱呼越殊的人,多是帶着親近之意;這位狗頭軍師一開口,卻生生讓人聽出一股“小孩子家家的來做什麽”的味道,只透着長者對少年人的輕視與不以為意。
他的态度就是方天王的态度。
其他人的目光頓時都帶上打量。
少年道人卻不慌不忙,只道:“天王大禍臨頭而不自知,貧道為天王解禍而來。”
說話間,他的語氣平淡無波,眼眸沉如幽湖,似能洞徹人心,予人神秘莫測之感。
清虛道人不僅醫術高超,更是穩穩拿捏住了得道高人的扮相,行走四方時往往被奉為座上賓,今日越殊姑且效仿師父一試。
效果麽……
只能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方鼎被他看得寒毛直豎,心中頓時有幾分驚疑,幾名心腹親信更是面面相觑。
這個時代少有不信鬼神的,尤其是天王軍,方鼎能聚衆而起,少不得宋軍師為他編造來頭,宣揚其人是天王轉世的緣故。
弄虛作假的遇上道門高真,被後者如此一說,方鼎難免有幾分心慌,面上卻不以為然。
他雙臂環胸,靠上椅背,口吻透出濃濃的漫不經心:“什麽大禍,說來聽聽?”
越殊避而未答,反而抛出三連問:“敢問天王為何起兵?又意欲何為?欲為流寇,居無定所,還是占地為王,割據一方?”
“……為何起兵?”
方鼎的目光恍惚一瞬。
他想起自己已逝的大哥,那是個憨厚、本分,十裏八鄉出了名的老實人,在父母去後以一己之力扛起了整個家……然而這樣一個老實人,卻被主家污蔑為盜賊,活生生打得半死,擡回家沒多久就咽了氣。
最荒唐的是,人死之後,丢失的物件卻找到了。原來是被主家的小少爺藏了起來。他怕父母責怪,于是坐視旁人丢了性命。
方鼎不服,擡着大哥血淋淋的屍體去讨說法,像個乞丐一般被砸了五兩銀子到腳邊——他們企圖用五兩銀子買他大哥的命。
方鼎沒有收。他在家裏磨了三天的刀,将他們一家滿門都送下黃泉,給大哥賠罪。
此事一發,他不得不遠走他鄉。結果沒過上幾天好日子,已被官吏逼得活不下去。
兄長之死是他內心的一道傷疤,方鼎沒有說,只是冷笑不止:“我、我們這些弟兄,要不是飯都吃不飽,要不是沒有活路了,哪裏有膽量把頭拴在褲腰帶上?那些大戶、地主、貪官、污吏,都該死!!”
說到這裏,他振臂道:“我天王軍聚衆起義,正是要替天行道,誅殘民之賊!”
收拾好情緒的方天王想到宋軍師時常挂在口頭上的口號,頓時原封不動照搬出來。
“替天行道,乃天理也。”越殊微微點頭,卻又話鋒一轉,“貧道從幽州來,一路所見,遼源縣令确系殘民之賊,雖百死亦無冤。然而,天王入城以來,只知坐視麾下違抗軍令、殘害百姓,又與之何異?”
他的語氣不輕不重,漆黑的眼眸宛如一面鏡子,擡眼看來時倒映出人心一切不堪。
如此嚴厲的指責令人心頭一跳。
方鼎張了張口:“竟有此事?”
“貧道親眼所見。”
方才還慷慨陳詞的方鼎頓時偃旗息鼓,被看得臉皮發燙。他支吾了兩聲,想到什麽,頓時将嚴厲的目光投向狗頭軍師。
“怎麽回事?”他越說越是神色俱厲,質問道,“‘只劫富戶,不傷小民’,此事不是再三強調過嗎?為何依舊有人抗命?”
“……”
被迫接鍋的宋軍師欲言又止。
……明明他早就向天王通報過此事,是天王猶豫不決,難以對當初發誓同富貴的兄弟狠下辣手,而狠不下心腸,自然約束不了他們。到頭來就只好“苦一苦百姓”了。如今天王怎能厚顏無恥地假裝一無所知?
罷了,大概這就是狗頭軍師的宿命吧……宋軍師默默背下這記黑鍋,當場請罪:“天王恕罪,諸事繁雜,是我疏忽了。”
方天王板着臉申饬了他一頓,便下令道:“傳我軍令,再強調一遍:只劫富戶,不傷小民。再有違禁者,絕不輕饒!”
至于已經違禁者如何處置?他卻是絕口不提。畢竟陌生百姓哪及得上天王軍兄弟!
少年道人不置可否,突然問道:“……聽聞張、王兩家獻城有功,天王答應保全其家,入城後果然守信,未動分毫?”
見他不再對前事緊追不放,方鼎舒了口氣。又聽他提起自己與張、王兩家的約定,方鼎心頭升起幾分自豪,昂然道:“本王答應不動他們,自然言而有信。”
……自身的經歷令他恨透了所謂的大戶人家,卻依舊做到言而有信,豈非豪傑人物?
聞言,連宋軍師都生出幾分掩面的沖動:該守的信用不守,不該守的信用瞎守,天王還親口下令不擾民呢,做到了嗎?
“我來遼源不足兩月,已聽聞張、王兩家縱奴行兇、劣跡斑斑,豈會誠心悔改?獻城投降,只是見勢不妙、‘屈身從賊’而已。彼輩與天王從始至終便是兩路人。一旦情勢生變,他們未必不會‘撥亂反正’。”
越殊說話的語調有種局外者的漠然,卻聽得方鼎緊緊皺眉,眼中漸漸泛起兇光。
他自以為理解了越殊的意思。
原來小道長是來提醒他小心張、王兩家背刺的,這就是所謂“大禍臨頭不自知”?
他一面感謝小道長的提點,一面不以為然:麻煩或許是有的,不至于釀成大禍吧!
“所以我才問天王意欲何為。”
回應他的是少年道人的一聲冷笑。
大堂中,越殊一振衣袖,目光頭一回銳利如刀,帶着無言的氣勢向方鼎逼視而去。
“天王出身卑微,不為豪強所喜,縱然用之亦難歸心;又出爾反爾,踐踏自身信譽,盡失百姓之心;天王麾下得勝即驕、見利忘義,今日敢為區區小利罔顧天王之令,來日未必不能為大利而出賣天王。畢竟,天王這一顆頭顱少說也值千金……”
越殊素來少言,今日說的話抵得上過去十日。他不開口則已,一開口便口若懸河。
堂中衆人的面色随之而變。
從憤怒、不滿,到震撼、呆滞。
他一人的氣勢已然壓倒衆人。
于是,上至方天王,下至守在門口的小卒,只能呆呆聽着少年道人字字如刀:
“我看天王還是速速逃命去吧!遁入山林,不失逍遙一世。一旦朝廷天兵到來,不知天王的頭顱将會成全誰家的富貴!”
一襲話落,滿堂鴉雀無聲。
好利的口舌!好大的膽量!
宋軍師坐在原地,目瞪口呆地望着堂中的少年道人,一時竟生出心旌動搖之感。
哪怕明知是激将,也很難不動容。
猶記得兒時聽祖父講古,說到古時縱橫家的風範,指黑為白,指白為黑,死的都能說成活的,他還不信,今日他算是信了!
身為旁觀者的宋軍師猶且如此,當事人受到的震撼只會更深。他側身向主座上看去,果然見到臉上一片空白的方天王。
後者回過神來,方覺自己已是出了一身冷汗。看向越殊的目光不由變得格外複雜。
少年道人的聲音似有一種魔力,明知對方有誇大之嫌疑,他依舊不自覺順着對方的設想,陷入衆叛親離之境。從城中大戶到百姓到麾下人馬,在未來的某一日,似乎都有背刺的理由。
無論如何,方鼎知道自己的确遇上了高人。對方的見識,他麾下之人拍馬不及,哪怕宋軍師亦是如此。而這樣的聰明人若有惡意,只怕能将他們玩弄于鼓掌之上。
想到此前準備招攬方先生時,宋軍師教他的話術,如今修改一番似乎就能拿來用?
這個發現令方鼎心中一喜。
他倒也能屈能伸,當下起身來到越殊面前,行大禮拜道:“……某一介粗人,思慮不全,幾誤大事,還請道長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