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羊肉泡馍

第04章 羊肉泡馍

大概是因為主人的情緒不佳,所以導致崔帏之回府的路上,他那匹馬也蔫頭耷腦的,看上去要多喪氣有多喪氣。

崔帏之被冷水潑了,再遭冬日裏風雪打了半個時辰,就算是鐵人來了也會恍惚,以至于他回府的路上,差點錯過了收拾字畫回貢院的書生。

或許是崔帏之這張臉和身上的氣質太過于罕見,所以書生對他印象深刻,想起幾日前崔帏之走的時候興致沖沖的,如今一看卻行跡萎靡,活像被人抽了靈魂,猶豫幾秒,雖然不欲多管閑事,但看着崔帏之木楞楞的模樣實在太讓人擔心,于是忍不住叫住了他:

“大俠........”

崔帏之下意識轉過頭,看向那書生,也是一愣:

“怎麽是你?”

“真是你啊,大俠。”書生見狀長舒一口氣,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他生怕自己認錯了人,遭到毒打。

畢竟崔帏之那日戴着半張面具,要不是崔帏之身上穿的衣服和那日一樣,以他謹慎的性子,他還不敢壯膽叫他:

“你怎麽了?看上去有心事。”

“嗐,別提了。”崔帏之是自來熟的性子,不然也不會有那麽多狐朋* 狗友。

他翻身下馬,牽着馬和那書生并肩走在一起,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侯府世子的身份足以讓書生誠惶誠恐地給他下跪:

“我把我畫的那幅畫給我娘子看了,他生了好大的氣,還說......還說........”

他說到這裏,忽然又不願意往下說了,低着頭,用力地嘆了一口氣,看起來像失落的小狗。

書生見他睫毛上還沾着透明的冰晶,看上去莫名可憐,正打算安慰一番,那崔帏之忽然又揉了揉鼻子,打出一個驚天動地的絕世打噴嚏,震得那書生耳朵一麻,“其實”兩個字脫口而出就卡住,下意識就忘了自己接下來要說什麽:

“.........”

崔帏之覺得有些頭昏腦脹,打完噴嚏後才反應過來,轉過頭看着書生:

“你剛剛想說什麽?”

書生揉了揉耳朵,幹笑,

“其實吧.........”

他小心地瞄了一眼崔帏之,謹慎道:

“其實那幅畫.......确實一般人欣賞不來。”

崔帏之:“?可我娘子不是一般人啊。”

書生服氣了,脫口而出一句話:“這麽醜的畫就算是大羅神仙來了也很難欣賞的了吧。”

崔帏之:“...........”

書生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因為他清楚地聽清了崔帏之道心破碎的聲音,整個人就像抽幹了靈魂一樣,臉色煞白,嘴唇顫抖:

“你說那幅畫........你說它.......醜?!”

“.........微醜。”書生趕緊找補道:“醜的部分不多。”

崔帏之大受打擊,險些破防。

但就在書生以為他馬上會暴跳如雷的時候,崔帏之忽然難受地皺眉:

“那你為什麽那天不告訴我啊。”

他傷心極了:“我娘子說他再也不理我了。”

他越說悲從中來,莫名想哭,最後眼圈都紅了。

書生被他這副模樣吓了一跳,想了想,趕緊道:“其實......也還好。”

他左顧右盼,強行轉移話題,生怕崔帏之真在大街上哭了,男兒有淚不輕彈,他這樣成何體統,肉痛道:

“我請你吃羊肉泡馍,你別哭了。”

崔帏之剛溢出來的眼淚瞬間如同被擰緊的水龍頭,一秒縮回去了,

“好。”

書生:“........”

兩人在一處小攤上坐了下來。

書生用袖子把桌子擦幹淨,給崔帏之擺好碗筷,自我介紹道:

“我叫江錫安,你可以叫我的字,夢然。”

“哦,猛男。”

崔帏之正傷心,有點耳背:

“你家人給你取這個字,是希望你以後變的很猛嗎?”

江錫安:“........夢然,是夢然!”

“噢噢噢噢,”崔帏之捧着碗,一臉嘔了好幾下:“我叫崔帏之,字文宴。”

江錫安一愣:“你就是那個京城裏有名的........”

“有名的什麽?”崔帏之吃羊肉泡馍,吃的嘴唇發紅,眼睛亮的像西域進貢的葡萄,莫名有些少年的意氣和鮮活:

“我很有名?”

江錫安:“..........”

他沒再說話。

他怎麽也想不到面前這個因為一碗羊肉泡馍就能開心起來的少年會是衆人口中那個流連花叢的色中餓鬼、纨绔子弟,今日一見,倒覺得有些帶着稚氣的灑脫和可愛,一時心情複雜。

崔帏之見狀也不介意,吃飯很快,呼嚕嚕一下子喝完了,吃完照舊嘴巴一抹,連個帕子也沒有,活像餓死鬼投胎。

他順手扯下腰間懸挂的玉佩,拍在桌子上:

“謝謝你請我吃飯。”

他說:“我知道你賺錢不容易,今日這羊肉泡馍還是我請吧。我家就住在朱雀街梧桐裏三十六號,你要是有空可以來找我,拜拜。”

言罷,他就起身上馬,轉身離開了,留下江錫安坐在原地,眉目被熱湯冒起的白煙灼的有些朦胧。

別看崔帏之走的時候豪氣萬丈,結果剛進家門就病倒了。

他很少生病,但生起病來卻很要命,上次掉池子裏還沒好透,今天又渾身冷水在外面罰站吃羊肉泡馍,當天晚上就起了燒,頗有些神志不清的意思。

溫澹趕緊又找來郎中,讓人給崔帏之灌退燒藥,但崔帏之嘴巴咬的緊緊的,根本喂不進去一點,第二天早上的時候又上吐下瀉,整個人虛弱的要命。

那郎中說崔帏之的體質偏熱,但是前些天飲了大量的陰寒白茶,再加上在雪地裏吹了風,就算是鐵打的人也扛不住,如果第四天還不退燒,就準備準備後事吧。

溫澹和崔明殊就崔帏之一個兒子,聞言人都要吓昏過去了,趕緊求進皇宮裏,讓皇帝給崔家撥一個醫術高明的醫生過去,又四處尋藥,上山拜菩薩,鬧的是人仰馬翻,整個京城都知道崔帏之快要不行了。

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了喬家。

喬雲裳這幾天已經冷靜下來了,開始懊悔當日一怒之下指示小侍朝崔帏之頭頂潑水的事情,再聽說崔帏之高燒不停,心中更是慌張。

他在家中輾轉難眠了許久,最後還是抵不住良心的譴責,在一個清晨,偷偷讓小侍扮作他的模樣躺在被子裏,自己則穿着兜帽披風,帶上傷好的治風寒的藥材,敲響了崔家的大門。

崔明殊和溫澹此時正圍在神志不清的崔帏之面前焦心,聽到有客人來訪,自然沒好氣,只叫人出去,喬雲裳只好亮出他母親河清郡主的家族牌,崔明殊見了,才叫人通傳。

“喬公子,你怎會來。”崔明殊詫異地看着渾身裹在雪白披風裏,正摘下兜帽的喬雲裳:

“你可是雙兒,若無家中長輩在側,不方便出現在此,還是盡早離去吧。”

“不瞞崔伯伯,溫伯母,世子是在我的茶莊飲了涼茶,又被我潑了冷水,才會遭此一劫。”喬雲裳省略了崔帏之為什麽會被潑冷水這件事的具體來龍去脈,只将帶來的藥交給了崔家的管家:“這些藥您一定要收下。”

崔明殊和溫澹對視一眼,并沒有責怪喬雲裳,而是點頭:

“多謝你。”

喬雲裳搖了搖頭。

他裙擺輕晃,來到床邊,崔帏之已經燒的有些懵了,原本一直閉着眼,聽見喬雲裳的話,卻奇跡般地睜開眼睛,瞳孔散開:

“娘........娘子.........”

喬雲裳這回沒罵他,而是大着膽子坐在了床邊,用掌心撫摸着崔帏之燒紅的臉頰。

崔帏之聞着熟悉的香味由遠及近,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握住了喬雲裳的手,輕輕地用臉蹭了蹭。

喬雲裳見他本就不聰明,如今更是燒的呆傻,還是因為自己之故,不知為何,忽然心尖微微一痛,撇過頭去,用帕子按了按眼睛。

崔明殊和溫澹夫婦見狀,默契地退了下去,讓仆役都把手在外,并告知他們不許将喬雲裳的行蹤洩露出去,若是被發現有人蓄意毀壞喬雲裳的名聲,就割了他們的舌頭。

仆役齊齊噤聲。

而屋內,崔帏之已經悄然睜開了眼睛,看着喬雲裳,傻傻笑道:

“我是不是其實已經死了。”

他說:“怎麽一睜眼又見到你了。”

“什麽死啊活啊的,”喬雲裳訓斥他:“不許再說這些話。”

崔帏之只好閉嘴,但是烏溜溜的狗狗眼直直盯着喬雲裳看。

喬雲裳自己坐着難受了會兒,想起自己帶來的藥,于是走到桌邊想要取拿,卻被崔帏之誤認為要走,于是趕緊伸出手,抓住了喬雲裳:

“娘子,別走。”

“.........我不走。”喬雲裳不得不站定:“你乖乖喝藥,喝藥才能好。”

“........可是藥好難喝。”崔帏之皺起眉:“娘子你忍心讓我喝嗎?”

“忍心。”喬雲裳扯開他,走到桌邊,拿起他帶來的那些藥丸。

那些藥丸每一顆都是皇帝禦賜,他小時候發燒,咳了整整一周,父親都沒舍得給他用一顆,今日喬雲裳全部偷來給崔帏之了:

“你吃。”

“.........”崔帏之雖然不願意吃藥,但是喬雲裳遞過來的東西,就算是毒藥,他也得吃了。

他張開嘴,任由喬雲裳伺候大爺似的,将藥丸塞進他嘴裏,吧唧吧唧,咂摸咂摸片刻,随即嫌棄:

“又酸又苦。

喬雲裳被他氣笑:“你知足吧。”

他說:“這是聖上禦賜,很多人想吃還吃不到呢。”

比如他。

崔帏之于是不說話了。

他看着喬雲裳,喬雲裳也看着他,片刻後崔帏之緩緩開口了:“雲裳,你還......還生我氣嗎?”

喬雲裳沉默片刻,然後“嗯”了一聲:

“生你的氣。”

他說:“我氣你輕浮,不僅喝花酒,還調戲我的小侍;氣你不真誠,想要見我,卻偏偏托人寫拜帖;更氣你淺薄,胸無點墨,連一副普通丹青也畫的不像樣。”

崔帏之重點錯:“那那個肚兜.........”

喬雲裳強忍羞恥,斜他一眼:“你那麽熟練,定然也不止聞我一個人的肚兜,既然別人都不在意,我又為何在意。”

“不是啊。”崔帏之完全沒想到喬雲裳這是再給他臺階下,撓頭道:

“确實只聞過你一個人的,別人的我也不想聞。”

喬雲裳:“........”

他當即紅溫了,感覺臉上的面紗都要被自己皮膚的溫度燒起來了。

想要發火,但看着崔帏之一臉虛弱的模樣,半晌再大的怒意也像被潑了水的柴火堆那般啞了:

“算了。”

喬雲裳無力道:“我和一個傻子置什麽氣。”

他說:“崔帏之,你要是再這樣胡混下去,我與你之間是萬萬不可能的。”

崔帏之聞言緊張了:“那.......那我要怎麽做?”

“作為一個男人,自當去建功立業,怎能整日混在脂粉堆裏,喝花酒,鬥蛐蛐。”喬雲裳說:“日後國家有難,百姓有難,你也能躲在你爹娘背後一輩子不出來麽?”

他頓了頓,又低聲道:“我喬雲裳要嫁,定然是要嫁這個世界上一等一的男子的。你沒有目标,不知自己想要什麽,終日渾渾噩噩,你要我怎麽從打心眼裏敬重你,愛惜你?”

言罷,他撩起眼皮,隐晦地看了一眼崔帏之。

他在等崔帏之向他表态。

崔帏之本想脫口而出一句為什麽不行,但想到上輩子他爹娘死後他确實也完蛋了,于是又沉默了。

喬雲裳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崔帏之接下來的話,也不知為何,心中彌漫上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他只能站起來,強裝冷靜:

“你好好想想自己現在想要什麽吧,我先回去了。”

言罷,他站起身就往外走,下一秒,就被崔帏之叫住:

“等一下。”

崔帏之掙紮着從床上坐起來,看着喬雲裳,半晌,像是突然下定了什麽決心,

“雲裳,我想要........”

他此時的眼睛比剛才亮了好多,顯然是喬雲裳的藥有些效果,他此時已經能像個正常人一樣正常交流,咽了咽口水,字句堅定道:

“我想要吃羊肉泡馍。”

屏氣凝神半天卻等來這個回答的喬雲裳:

“.........”

他登時炸了,走到崔帏之的床邊,用力用指頭戳了一下崔帏之的額頭,直把那一處皮膚戳出個紅印:

“崔文宴!”

“我不想因為做不到的事情答應你。”

崔帏之忽然開口:“我不想答應了又讓你失望。我就是個草包,榆木腦袋,扶不上牆的爛泥,我一輩子不會有出息,我自己知道。”

他揉了揉腦袋:“但是我還是喜歡你。”

喬雲裳怔了怔,片刻後道:“所以你的喜歡就是不願意為我做出任何改變嗎?”

崔帏之說:“我做了,我也想讀書識字,我也想練劍習武,可是那太苦也太難了,我真的堅持不下去。”

“那我的答案也不會變。”喬雲裳說。

言罷,他似是失望了,轉身朝門口走去,留下崔帏之一個人坐在床上,抱着膝蓋發呆。

回去的路上喬雲裳還是掉頭去買了羊肉泡馍和熱乎乎的燒餅,忍着燙揣在兜裏,讓崔家的仆役帶給崔帏之。

進府的路上他十分小心,沒讓人發現,但進屋關上門後,又忍不住傷心。

他的小侍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擔憂地看着他:“公子,你見到崔世子沒有?”

“見到了。”喬雲裳接下披風,走到桌邊,自己倒茶,一口飲盡,只覺從喉管到胃裏都涼的讓人打顫:

“人好得很,還沒死。”

“可是公子你眼圈好紅,”小侍擔憂地走過來,

“他又欺負你了嗎?”

“.......沒。”喬雲裳看着杯盞,有些失了魂,老神在在,片刻後忽然道:

“你覺得........這個崔帏之對我,會是幾分熱度。”

“.......不知道。”小侍說:“不過他上次為了聽萬花樓的琴娘一曲,也是一連進出萬花樓幾個月,還砸了不少銀子,很是情深的模樣。”

喬雲裳聞言,後槽牙忽然咬緊,有些惡狠狠:

“我猜也是。”

他又喝了一口涼茶,完全不顧冬日飲涼茶傷身:

“畫了一副醜畫來羞辱我,還說喜歡我,可見是個薄情浪蕩的。”

“哎呀,公子,你別想他了。”小侍說:“過幾日就是詩宴,今早有人把請帖送過來了,我給您收起來了,你要不要看看?”

他說:“聽說那詩宴上連太子和三皇子都會來,太子和三皇子風度翩翩,以您的美貌,嫁入皇家當個正妃,怕也是綽綽有餘。”

喬雲裳卻沒認真聽。

他低着頭,兀自看了一眼杯盞裏的茶水,片刻後忽然道:

“崔文宴畫的那幅畫,還在嗎?”

“........在。”小侍說:“前兒離莊時發現它被丢到雪地裏了,我見公子你多瞧了它幾眼,于是便給你收起來了。”

“挂在牆上吧。”喬雲裳忽然說。

“這麽醜的畫!”小侍悚然一驚:“公子你看了也不怕半夜做噩夢!”

“叫你挂你就挂,多嘴什麽。”喬雲裳心氣不順:

“那崔帏之怄我,如今連你也來氣我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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